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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孤桐心中略有些忸怩不安,却不敢流露半分,指着前方正色道:“路尽头左转,有间旅店,我们今夜就宿在那里吧。”
此刻夕雾起寒,天色将暮,自然不便赶路。萧清浅点头应允,两人翻身上马。走了不远,就见炊烟酒旗。
路边一座客栈,四合大门。店后屋舍连片,足有七八亩地。门口望杆三丈高,风吹青旆振振,上书四个大字——歇脚邸店。
这一家旅店虽不在要道,生意确是顶好。尚未走近,就听店中人声嘈杂。秦孤桐不由皱眉,停下脚步望向萧清浅。
萧清浅伸手一勾碎发,佯做诧异道:“我几时这般挑剔?”
秦孤桐知她好静,闻言故作忧虑:“这些地方鱼龙混杂,我怕萧女侠重出江湖的消息走漏了。”
萧清浅垂眸轻笑:“只怕他们不知。”言罢,打马上前。
店小二正忙得团团转,突然眼睛一亮,飞奔出门外,拉缰牵马,殷勤问道:“女侠,这里有干净店房,房宿饭钱便宜。方圆百里独我们一家,南来北往,经商走镖,游侠客旅,都在外面这店中安歇......”
秦孤桐听他呱噪,恐萧清浅心烦,连忙接过话头:“小二哥,我们住店,开一间上房。”
“好来!”店小二招呼杂役将马牵着,特意大声嘱咐要喂豆饼饲料。他领着两人进店,引到柜台前,“掌柜,两位女侠要一间上房。”
掌柜是名女子,年过四旬,风韵犹存。瞧上去妩媚泼辣,开口却是生意人的圆滑客气:“哎呀,今天是什么日子?两位女侠,真是拔尖人物,好相貌好气度!我这还有二间空房,你们瞧栈牌。一间天字丁号房,一间潜龙居,那是单门独院。
秦孤桐抬头一看,天字丁号房一晚一百二纹,潜龙居一晚四百纹。她微微一笑,对掌柜道:“都可以。我看天色已晚,难再来客人。掌柜若让利些,我们就住潜龙居。”
那掌柜闻言也笑,哎呀呀的叹气道:“我这挣些辛苦钱而已,潜龙居白送饲料,女侠那两匹宝马可吃的不少......”
秦孤桐囊中丰盈,更舍不得委屈萧清浅,伸手便要掏钱,就听掌柜道:“最少三百二,再少我就亏了。”
三枚百纹大钱搭在柜台上,秦孤桐浅笑问道:“成不成?”
掌柜眼睛一瞟,见是前朝的百纹通宝,顿时喜笑颜开。近五十年,天下货币混乱。各处大城虽都有铸币,然而大伙认得,还是明帝年间的元兴通宝。
掌柜伸手一拂,连声道:“唉,成成成!两位女侠这般相貌,我这小店蓬荜生辉。王小二,带两位女侠去潜龙居。”
秦孤桐侧头瞥了一眼,眼见大堂里六张八仙大桌,坐满形形□□的人。经商走镖的警惕些,吃饭夹菜,互相闲聊。江湖游侠们则大快朵颐,酒兴颠狂,喝得东倒西歪,后合前仰。更有疑似诸宜宫的浪客,对着两人指指点点,谈笑无忌。
小二领着秦孤桐与萧清浅进了潜龙居,指着墙角绸绳殷勤道:“两位女侠,有事拉绳。铜铃一响,小的就到门外听后差遣。“
秦孤桐将行李搁在桌上,取出五纹铜钱递过去:“烦请小二哥给我们弄三个热菜,要清爽些。再来两碗米饭,一并送到房里。饭钱明日离店一起结算。”
小二欢天喜地的接过铜钱,连声答应道:“好的好的,两位稍等。我这就去厨房,让他们置办几个好菜。”
待小二出门,秦孤桐放下门栓。将行李收拾妥当,又去打了一盆水,招呼道:“清浅,来。”
萧清浅闻言走过去净手洁面,秦孤桐立刻递来巾帕。萧清浅歪头望向她,冁然而笑:“阿桐真好。”
秦孤桐顿时满脸绯红,王顾左右嘟囔道:“不就打了一盆水嘛,你也忒好糊弄了。”
萧清浅轻轻摇头:“一路都是阿桐照顾我。”
秦孤桐心中欢喜,接过她手上巾帕,揶揄道:“难不成让你照顾我?萧女侠能辨百味,却分不清酱醋。通材达识,连炉子都不会生。”
萧清浅听她说笑,并不生气,反而理所当然道:“有阿桐在,我何必样样都会。”
秦孤桐一愣,只觉鼻尖发酸,眼眶瞬间润湿。她连忙低头,将巾帕扔在铜盆里,端着往外走。克制哽咽的声色,状若随意道:“嗯,行啊,你就赖着我吧。”
就此时,突然传来扣门声。
萧清浅听来人呼吸沉稳有力,显然不是店小二。她瞳眸一敛,移步上前想要盘问。谁料秦孤桐闻声疾步上前,一下打开门:“咦?请问阁下谁?”
来人浓眉大眼,身高体阔。脸上一道狰狞伤口,从额头到下颚。相貌虽骇人,但见神情勇悍纯实,不似险诈之辈。
“在下鹰潭谭家镖局,镖头谭一顺。冒昧打扰,还行女侠原谅则个。”谭一顺说着抱拳一礼。
秦孤桐见他身着褐色劲装,腰插精钢双锏。衣着打扮的确貌似刚刚见过镖局众人。
只不晓得为何找来?
她虽没和镖局打过交道,却也知晓镖局走镖,最讲谨慎小心。新店不住,生人不交,不赌不嫖不饮酒。这无端找上门来,实在可疑。
秦孤桐心中寻思,拱手回礼:“见过谭镖头,不知有何指教?”
谭一顺见她堵在门口,回礼不报姓名。晓得她怀疑,也不介怀,笑道:“女侠切莫误会,在下没有恶意。只是见两位女侠气貌不凡,在下冒昧想交个朋友。”说着转身接过一个小竹盒,上手奉上。
秦孤桐连忙推辞:“不用不用。蒙谭镖头看得起,朋友交定了,东西我是不能收的。”
谭一顺豪爽笑道:“女侠不必推辞,不是什么值钱玩意。一坛余江茄干,一坛贵溪捺菜。口味不敢说多好,不过江湖奔波佐酒下饭,那是顶香。
秦孤桐见他执意要给,甚是头疼。
“女侠就收下吧,谭镖头这两样可是千金难买。”店小二小二端着走来,笑嘻嘻道,“小的尝过一次,后来每每想起都馋嘴,您就收下吧。”
秦孤桐闻言一愣,仍是满心狐疑,却又不忍落人脸面,只得双手接过,连声感谢:“多谢谭镖头,在下受宠若惊。”
谭镖头见她收下,开怀而笑,也不再多言,一拱手:“告辞。”言罢,大步离开。
店小二端着托盘,跟着秦孤桐进屋。边将饭菜往桌上放,边滔滔不绝:“两位女侠放心,这半年谭镖头从我们这儿来回好多趟了,客气地很。我们掌柜也说他是磊落人。”
秦孤桐听他此言,心中稍稍放心。
萧清浅打量小竹盒,问道:“半年?”
店小二听她出声,顿时精神一抖,慌忙倒豆子:“嗯,差不多吧。小的算算,去年年底开始的,一、二...小半年了。”
他见萧清浅看向自己,立刻继续道:“小的之前打听过。他们走得是巧工坊的镖,从昌南走。巧工坊都是精巧值钱的玩意,他们马驮货,人走地,一个月能来回两三趟。”
秦孤桐闻言而笑:“这倒是节省马力。”
萧清浅微微颌首,又道:“想来这半年,你们挣得不少。”
店小二刚想诉苦,这半年客人渐多,忙的脚不沾地。可想着越攒越多的媳妇本,顿时咧嘴一笑:“还行还行,都是掌柜的。”
秦孤桐见萧清浅不语,便上前道:“麻烦小二哥了,你去忙吧。”
送走店小二,秦孤桐回屋见萧清浅正坐在桌边等自己。心中暖意洋洋,靠着她坐下,温柔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妥?我瞧着那谭镖头不像坏人。镖局吃得是百家饭,除了严守江湖规矩,还要左右逢源。”
萧清浅静静听她,羽睫轻扫,淡然问道:“怎地?两坛酱菜就将你收买了?你也忒好糊弄了。”
秦孤桐拿着木筷一愣,总觉这话里有话。茫然的望着萧清浅,见她垂眸捧着青瓷碗小块吃饭,模样从容怡然。
秦孤桐夹了一块黄牛肉片,越嚼越没味。勉强咽下去,忍不住问道:“清浅,你是不是想说甚么?”
萧清浅侧目望着她:“嗯?”
秦孤桐干脆放下碗筷,直言道:“你是不是想去流春城,又不好意思说?”
萧清浅正思索太和城之事,闻言顿时暗暗失笑。但见阿桐明明心中苦恼酸涩,偏要装作无所谓的模样,甚是有趣。
秦孤桐见她默认,心酸不已。脸上挤出笑意,劝慰道:“武城虽然远些,但那里是江湖人趋之若鹜的乐土,有最好的风媒探子。况且白鸢那厮机灵的很,轻功又好......”
萧清浅见秦孤桐越说快,脸上笑容难以维系。她突然心中一痛,连自己都愣住。
“...阿桐。”萧清浅伸手,指尖抚上她脸颊,温软的触感让人心安。
秦孤桐见她神情有异,连忙问道:“怎么了?清浅,我在。”
萧清浅见她担忧,换换摇头。换了话题,将心中疑惑说出:“你可曾注意,太和城中种种变故,都是从半年前起。百条戒令,繁荣鼎盛,皆是突然出现。”
秦孤桐一时没有转过弯,愣了半响才道:“没什么不对劲呀。翠微子前辈颁布百条戒令,太和城禁武,诸事依法而行。城中安定,百姓自然迁移定居,有人便有买卖,各门各派又不会与钱过去不去。”
萧清浅听她仔细分析,颌首赞同,笑道:“阿桐言之有理。然而世事哪有这般容易,半年之间,一城兴旺,绝非百条戒令可一蹴而成。其中所需人力财力,难以想象。何况治世之术,哪里是一群练武修仙的道士十年八载能领会的。何况......”
秦孤桐眉梢紧皱,越想越是心惊,突然击掌惊呼:“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奉有余。天下势力,无不是此长彼消。岂能容得太和宗突然崛起!”
她唰一下起身,在房中来回踱步,突然道:“清浅,你等我片刻。我去新友那里打听打听!”
萧清浅见她精神抖擞,也不相劝,嘱咐道:“鹿头离此地极近,黄酒甚好,掌柜必所藏。你买一壶送过去,算作回礼。”
秦孤桐点点头,挂上横刀出门。
过了小半个时辰,秦孤桐回来,接过萧清浅递来的茶水,一口饮尽。似笑非笑,百感交集道:“清浅,你可记得叶隐子前辈说过的话?”
不等萧清浅思索,秦孤桐长叹一声——
“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今日翁家欺你,说不定明日就是你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