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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诏三日后,安东尼斯再次传召埃莉诺。
为表安吉洛一族对埃莉诺的亲厚,安娜原本准备同日回宫助阵,哪知道皇帝以山上太冷为名、命皇后在行宫别栋好好休养。
“埃莉诺大人。”来迎接的依然是总管米哈尔,严防死守的沐浴更衣过程更是必不可少。埃莉诺有意与总管多寒暄了几句,得知见面场所仍是空中花园。
城中春花早已败落成泥,夏花尚未吐蕊,园中的白玫瑰却比埃莉诺上次造访时开得更盛。安东尼斯在树下小寐,一手撑着半边下巴,神情宁定,那模样仿佛还是少年时。
埃莉诺走下最后一级台阶,没立刻靠近。
“过来。”安东尼斯没睁眼。
她来到他面前,近了才发觉皇帝的眼下两抹青黑,脸色白得病态。
“站着干什么?”安东尼斯语调轻柔,拍了拍身侧的空位,“我困得很,先让我睡一会儿。”
埃莉诺无言坐下,抱着膝盖抬头。三两花瓣随风落下,扑簌簌擦过她的脸颊,又或落在了安东尼斯肩上。他混若未觉,似乎真的睡着了。入夏后艾斯纳几乎每日都万里无云,金灿灿的阳光从枝桠间漏下,埃莉诺觉得刺目,过了半晌只得转头去看安东尼斯。
近旁似乎只有他们两人,安东尼斯又安睡得毫无防备。
杀意还没现形便被埃莉诺按捺住。这是最不入流的试探,皇帝却乐此不疲。
过了不知多久,埃莉诺肩头蓦地一沉。安东尼斯竟然歪头枕上来。她没兴趣和对方玩这种把戏,便若无其事地往旁挪了半步。
安东尼斯意图落空,半眯着眼睛责怪她:“好不容易才睡着……”
“要休息,就回寝殿休息。”
“那里怎么睡得着?谁知道是否会有人潜进来刺杀我。”
埃莉诺扬了扬眉毛:“这里就不会?”
安东尼斯露齿一笑:“因为埃莉在这里。”他顿了顿,慢条斯理地下定论:“如果有人要抢在你前面杀死我,你会全力阻止。因为你想亲手杀了我。”
“不,我没那么无聊。有些事并非非我不可。”
对方显然不信,哼哼:“口是心非。”
埃莉诺索性不搭理他。如果主动出言问询安东尼斯的意图,就落入了他的掌控之中,不如等他主动揭开帘幕。
安东尼斯的确没过多久就忍耐不住:“你漂亮地解决了身份问题,还和老艾萨克成了好朋友,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
“艾萨克以为你不会立即同意赦免我,他从而可以为我奔走,既博得我的信任、又赢得好名声,也能以庇护我为条件向我索取支持。”埃莉诺笑了笑一扯嘴角,“但你一口应下,他便失了先机。”
对方没否认:“那么你下一步准备怎么做?”
“你觉得我会乖乖吐露打算,向你征求意见?”
“不问白不问,”安东尼斯耸肩,捉住飘落的一片花瓣,毫不怜惜地碾碎,“手捏未来皇储,蓄养重兵,只要让皇帝暴毙,瞧!大功告成,安吉洛万岁!”
他眼神斜飞:“到那时候,你作为科穆宁最后一人,是会被当作吉祥物供在安吉洛的王座边呢,还是某日也死于意外呢?”
埃莉诺没答话。
安东尼斯愈发来劲:“让我想想,老艾萨克说不定会让你安然终老,只不过一个安吉洛丈夫是跑不了的。”他突然掐住了埃莉诺的下巴,森然笑:“我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听好了,埃莉,如果安吉洛的人对我出手,我会让你先一步到冥河那头等我。”
他的眼神与旧皇如此相似,癫狂而执拗。
埃莉诺不觉放柔了声音:“你这话……倒像是一心求死,根本没想过击溃艾萨克。”
“我做得到,但安吉洛倒台了,还会有下一个安吉洛冒出来。”安东尼斯一弯唇,“时间也差不多了,省得麻烦。”
她眯了眯眼,谨慎地没追问下去,只淡然道:“也许根本不需要安吉洛动手,那些灾民就会冲进来烧了云宫。”
“也许吧,那样也不差。”安东尼斯事不关己地点头,口气再次尖刻起来,“从小学士和神官就教育我要成为一位仁慈的主君,爱护子民,体恤民力。但人可不是羊,好好养着就会乖乖吃草,一遇上机会,每个人无一例外会变成狼。与其被他们爱戴,还是令他们恐惧更安全。救济是神殿的事,他们从我手里搜刮的那么多油水,也该拿出来用一用。”[1]
埃莉诺一笑:“您的演讲十分精彩。”
他对这刻薄不以为意,蓦地岔开话题:“埃莉,你不惜走到如今这步,是为了克里斯蒂娜,还是为了自己?”
“两者兼有。”
“真的?”安东尼斯似笑非笑,“你真的对克里斯蒂娜敬爱到这个地步?”
埃莉诺警觉地眯眼:“你想说什么?”
“克里斯蒂娜不是个好母亲吧,尤其在她失去丹尼尔之后……”
她没否认。以那样惨烈的方式失去幼子后,母亲再没能从那个打击中走出来。在八国的日子里,埃莉诺没见母亲露出过欢颜。克里斯蒂娜的脾气甚至一日比一日变得乖戾,连好脾气的查理有时候都不得不退避防止情绪失控。
也许十二岁那年,埃莉诺她失去的不止有无忧无虑的童年、故乡和弟弟,那个神采飞扬的母亲也早在那时永远地逝去了。
“关于你亲爱的弟弟丹尼尔……”
埃莉诺漠然以对。
安东尼斯就叹了口气:“你真的不想知道?”
“我已经知道了。”埃莉诺没放过对方转瞬即逝的错愕,心头一阵自虐似的爽快,她索性吐露实情,“塞坎达斯向我坦白了,丹尼尔是旧皇的亲生子。”
这次换安东尼斯良久沉默。他紧紧盯着她,无法理解她的沉着。
“那么你是否知道,我原本并不打算对克里斯蒂娜出手。但她无法割舍那个本不该降世的孩子,准备除掉父皇后再杀了我,自行登基。”
“原因和内情都无关紧要,”埃莉诺将裙摆上的花瓣一片片拿下,在掌心拼凑出一朵花,而后五指一翻任由花瓣落地,“结果是你毁了母亲,也毁了我的人生。”
“唯结果论太不讲理了。”安东尼斯叹息,倏地双手捧住她的脸颊,“如果只论结果,害死丹尼尔、令克里斯蒂娜发疯的不止有我、有父皇,从犯还有你。”
埃莉诺厉声笑:“你又要拿出什么耸人听闻的内|幕来吓我?”
他口气悯柔却也无情:“我觉得这太过残忍,那时便没有告诉你。埃莉,你好好想想,你如此执着于为克里斯蒂娜报仇,究竟是出于愤恚……还是罪恶感?”
有什么阴沉的东西在心湖水波下蛰伏已久,被安东尼斯的话语勾得蠢蠢欲动。那些亡魂的声音再次骚动起来。
埃莉诺本能地抗拒:“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么就让我来告诉你,”他几乎与她额角相抵,逼视她的眼神如蛇,“你十岁那年,第一次到查理的故乡做客,回来后十分兴奋,急着和我分享八国的新奇事。”
十岁的生日……早已断了联络的夏特雷族人,那是个大家族,与她和父亲一样红发……她究竟为什么那么多年都没有与其中任何一人搭上关系?即便夏特雷家日渐败落,依旧称得上八国西北部的望族。
一个念头令埃莉诺浑身发冷:即便在最落魄的时候,她也在无意中回避夏特雷一族?这又是为什么?她知道答案,但她不愿意想起来。
安东尼斯被埃莉诺的反应取悦,低声笑:“想起来了?如果还没有,让我再给你一些提示。”
“不。”
“你告诉我,从没有在别的地方见过那么多红头发的人,有人的头发比你和查理的还要红。我问,难道夏特雷家的所有人都是红发?你回忆了一会儿说,你搞不清那些亲戚该怎么称呼,但查理一个妹妹的孩子们就有不是红发的。”
“够了。”
他置若罔闻,残忍地以语句抽丝剥茧:“我又问,所有冠有夏特雷姓氏的男人都红发?你说应该没错。”
埃莉诺面色惨白。
安东尼斯怜爱地抚摸着她的脸颊:“那时候你忙着告诉我他们不吃早餐,他们的穿着有多好笑,根本没注意这一段小小的对话。但在圣殿门前,当克里斯蒂娜被按在地上,丹尼尔在柴堆上,父皇经过你身侧走到门边时,你应该注意到了。”
他苍白消瘦的手指穿过乌黑的头发。
“他们三人和我一样,全都是科穆宁的黑发。多么和谐的一家人。”
“不,我不知道这点……”
“你也许不明白为什么,但你意识到丹尼尔的发色有问题,他为什么和你不一样?他为什么不和查理一样,长了满头红卷发?他明明姓夏特雷--”
埃莉诺还在否认,甚至孩子气地捂住了耳朵:“我根本不记得告诉过你这件事!”
“是,你不想记起来。因为那样,你就成了害死丹尼尔、令克里斯蒂娜绝望、进而使得全家被放逐的罪人!”
安东尼斯将她的双手抓住,冷酷地从耳上扒开,将她拉得很近。
半是拥抱,半是禁锢。
埃莉诺发不出声音,没有力气推开他。
“两年后我不得不向父皇坦白我对丹尼尔的身份心知肚明。他居然不生气。我又告诉他,如果让丹尼尔成为皇储,作为亲生母亲的克里斯蒂娜野心太强,会耐不住先向他动手,从而成为摄政皇太后。”安东尼斯声音低哑起来,“父亲那时候已经病得厉害,觉得无时不刻有人在害他、有人在背后嘲笑他。我当然花了很大一番功夫,才终于让他确信相较之下,我更安全。”
“埃莉,用你最爱的结果论裁定,内情和初衷不重要,是你让我猜到了丹尼尔的身份,给了我最有力的武器。”他再次粲然而笑,深蓝近黑的眼睛盯住她,“真要论罪,你也不无辜。”
那些在脑海深处尖叫的声音兀地住嘴。
埃莉诺觉得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