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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件事?”长乐故意摆出疑惑的表情,好似明知顾问。
顾渊沉重的叹息,终于说出那个自长乐重归长安便一直心照不宣的刻意回避着的事实:“长公主是怪臣当年不肯离开长安,随长公主一起去封地。”
被说中心事的长乐敛起原本调笑和戏弄的表情,不由自主的现出忧怨神色。
她仿佛陷入沉吟,朱唇边勾起的一丝笑,似伤怀,又分明带着自嘲:“是啊,我是不能释怀,我恨张贵妃从我身边将你夺走,我也怨你背叛了我而选择她,这次回来之前,我还曾无数次的幻想,绞尽脑汁的寻找手段,打算等到了长安之后报复张贵妃,可是……”
话说到一半处戛然而止,长乐抬眸凝视他的同时也后退了一步,好似眼前的人已然变得陌生,不再是令少女时期的她倾尽所有仰慕之情,永远温文尔雅的那个男人,而是一个可怕的杀人魔。
她下意识的攥紧了隐于袖下的柔荑,好似加诸于掌心的刺痛可以缓解胸口的疼痛,接着说道:“可是就在我回到长安的第一天,张贵妃竟然死了……”
这些年所亲眼目睹的死亡早已令她麻木,令她不再像第一次因为母亲而接近死亡的时候那样绝望和惊慌,可以用如此轻松的语调提起一个生命的终结。
她唇边的笑意甚至绽放得更深,也将那一抹自嘲渲染到极致:“宠冠后宫的贵妃死了,而亲手将她送上断头台的人恰巧是你,于是我那些报复的手段都成了多余,我甚至不知道该恨她还是该同情她。”
像是提到一件十分可笑的事情,她“咯咯”的笑着,连头上的步摇都跟着轻晃。
顾渊的面容仍然如笼罩在长安城上空的云翳,深潭般的眼眸幽黑而不见底,清俊的脸庞上平静得没有任何表情。
他像一尊没有感情的玉像。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个样子?
或许是发生在这五年不曾相见的时光里,或许是从他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弹奏流云开始,又或许更早……
长乐努力的回想,可记忆里却只有那个寡言少语却有着温柔笑容的少年。
沉浸在回忆里,她脸上的那些表情都消散不见,最终归于平静,仿佛波澜不惊,又仿佛蕴涵着无尽的忧思。
她凝视着他,双眸却变得空洞。
看着那副让整座长安城都为之疯狂的俊美脸庞,在她面前变得陌生又熟悉,她最终垂下眼帘,无奈的轻叹。
在许久的沉寂之后,在顾渊的眸子里浮现出她从未见过的不舍与哀痛时,她却又极慢的移动莲步,朝着他靠近。
她始终低着头,看着绣有祥云和牡丹暗纹的衣袍同时出现在视线里,直到官袍上禽鸟的翎羽纤毫毕现的在她眼前。
她又长叹了一声,倾身将额首抵在了他的襟前,似要扑进他的怀里,却又未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低声的喃喃:“我不是怨你,我只是……如果不是这样,你还会来无极宫看我吗?”
顾渊整个人一滞,那极少有明显表情的面容上,满脸都是惊诧和不可置信。
原以为自五年前分别的那一刻起,就永远的割裂了她们之间的关系,原以为她所做的一切亲密的举动都是为了让他难堪的刻意所为,对于他背叛的报复,可是此刻她靠在他近前,就像一个毫无防备依赖着他的孩子。
他的手自身侧缓缓抬起,顿在离她背脊不足一寸的地方。
那只手踟蹰、犹豫着,不知是怕碎裂了梦境,还是和自己内心的斗争。
就在他挣扎的时候,长乐忽然退开来,再次看向他时眸子里那些复杂的情绪都已消失不见。
她眼睛里隐约有水光浮现,可也被隐藏下来,朝他绽出一个灿然若花的笑容。
“说好了要弹那首琴曲给你听的,快来吧。”她说着,扯了他的袖角将他往内殿的一处引去。
顾渊看到靠近窗棂的地方搁着一架琴,琴身上覆盖着一片绣着山川河流的轻纱,旁边是一盏香炉,正袅袅冒着轻烟。
这大殿里的熏香不似檀香厚重,也不似花香轻浮,而是沁人心脾的,透着一股温暖的气息,就像她身上的味道。
长乐上前,一把揭开那层轻纱,现出通身乌黑却隐约浮着一层月白色浅光的琴面。
琴弦是上好的丝线,柔韧而又轻盈,轻拨之间似有流光跃动,更像在月光笼罩之下所呈现的光景。
这架琴便是乌月,和侍郎府上那架流云如同高山与流水。
顾渊隔着琴机伫立在长乐面前,而长乐松开他的袖摆,绕至乌月前端正的坐好,而后酝酿片刻,缓抬柔荑起势。
乐声泠泠,宛若他们初见那夜的月光与清风。
那是长乐在唇间哼唱的小曲,是她母妃家乡的小曲。
她没有到过母妃的家乡,没有看过那里的层峦起伏、流水殇殇,仅仅只是在母妃生前听她哼唱过,她便好似也能看到那山涧中飞过的大雁,那浅溪里遨游的鱼儿。
可是他却能将这首小曲用琴弹奏出来,那婉转动听的乐声竟和仅存不多的儿时记忆里,母亲抚琴的乐声一模一样。
便是从那个时候,她开始学习抚琴,无数次的练习这首琴曲,想要和他弹得一样动听,可是无论她怎样努力,她的琴技已经超越了所有的妃嫔和长安城中大多数的琴师,但就是不及他的□□。
那个时候她才知道,或许她那样努力的习琴,早已不是为了模仿母亲,事实上她弹奏出的曲调早已超越了她的母亲。
她是为了模仿他。
长乐眉眼低垂、柔荑缓移,一心一意沉浸在琴音里。
顾渊亦是如此,当他再度掀起纤长的睫羽时,那最后一声余音绕梁的弦音已然远去。
睁开眼时她仰起头、笑容灿烂的样子。
长乐用期待的声音道:“怎么样?我弹得可好?”
很好,从那一丝不苟的琴音当中仿佛可以看到在远离长安的每一个夜里,她认真的钻研,从那流畅的旋律里,仿佛可以看到她五年来一日也不曾懈怠的刻苦。
诚然如她所说,过去的每一天,她都有好好的练琴。
然而话自他的两瓣薄唇中说出,却全然是另一番模样。
“看来臣教给殿下的指法,殿下都尽数还给臣了。”他语调平静的说道。
长乐却不能平静,义愤填膺欲与他理论。
怎料他先一步道:“请恕臣为殿下再示范一次。”
说话间,他已移步至长乐身后。
待到长乐回过神来时,则发现身后之人正抬起双臂绕至她身前,两个修成而又骨节分明的掌轻覆在她的柔荑上,带着她轻勾琴弦。
经他拨动的琴音,永远带着一种悠远的淡泊与沉寂,仿佛深陷泥沼又偏生出淤泥而不染。
那并非如技法可以模仿,而是一种自他周身散发出来,这绮丽而又丰富的长安城中唯独缺少的东西,也是整个长安城为他疯狂的理由。
此时的长乐却无暇欣赏这琴音。
她沉浸在心跳之中,她自己的,还有轻贴着她的背脊,那属于她的。
像是回到了许多年前,她还是那个为初次萌生的倾慕之心而悸动不已的少女。
第一次从如此近的距离凝视他那张完美无缺的侧脸,感觉到他不时氤氲在耳边的呼吸,和那不知从琴上还是他袖间透出的淡淡清香。
他对着她笑了,那笑容在他惯于清冷的面庞上变得生动,那笑容只属于她。
所有的一切仿佛重现了当年的情景,唯独不同的是这一次他没有笑。
琴曲只抚了一半,他在她耳畔轻声叹息,而后起身,又恢复到原本那个恭顺有礼的侍郎大人。
他低垂眼帘的退开来,拢袖朝她行礼:“请长公主降罪,臣方才说了谎,公主已经弹得很好了。”
长乐却用柔荑轻抚琴弦,失魂道:“唯独学不到子皙的□□,无论怎样也学不到。”
她一连说了两遍,似懊恼又似端着什么执念放不下。
顾渊没有答话,只是继续恭敬道:“时候不早,臣不敢多加打扰,只是方才说的话都是出于真心,请长公主三思。”
说罢,他便往殿门退去,正欲离开之际却听见长乐道:“其实那个两个少年是阉人。”
顾渊面上虽无表情,脚下的步子却顿住。
见他没有答话,长乐眸子里透出些许失落。
她垂眸道:“你说得没错,即便他们是阉人,可留在无极宫里也难免遭人非议。”
说着,她自坐塌上起身,缓步踱至他近前,方才掀起眼睫,现出一双秋眸。
“那两个孩子聪明伶俐、又很乖巧,只因为家中遭逢不幸才流落歌舞坊,沦为贵族们的玩物,后来又辗转入宫做了阉人,我这几日与他们相处,觉得他们在音律上很有天赋,顾大人若是惜才,肯收他们为徒,那便是他们的造化了。”
长乐说着这些话,到最后却顿了许久,方才凝着顾渊,柔声道:“其实我收留他们还有一个原因……”
听她说到此处,顾渊的眼睫微动,似欲掀起与她相视,可到底还是沉寂下来。
长乐便轻握住他的袖角,接着把话说完:“因为在他们的身上,我看到了当年你的影子。”
说完,她更是凝视,等待他的回应。
沉默了许久之后,顾渊却只是拢袖行礼:“长公主之命,臣必然不敢怠慢,一定好生教导这两个孩子。”
“嗯。”长乐讪讪然的应着,柔荑松了袖摆,目送他转身离开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