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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会儿,易三又提了一个竹篮出来,“我们去赏月吧。”说完了便朝海边走去。
风独影看着他的背影片刻,然后抬步跟上,两人走至昨夜易三吹笛的地方,爬上礁石坐下,静静面对大海。
天边圆月越来越亮,如同一面白玉圆盘,皎洁明亮,投下的清辉,有如薄薄轻盈的银纱,洒落海面,随着波浪起伏,仿佛是月中仙子在风中舞动着她的纱衣,曼妙无伦。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易三轻声吟道,目光望着天边那一轮皎洁无瑕的明月,幽幽叹息一声,“只是我们此刻看着的美景,并不是人人可与共享的。”[注○1]
“世事本如此。”风独影眉色冷淡,“所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亦不过是人之**。不在了便是不在了,分离了便是分离了,又怎可能看着同样的景色,又怎能有着同样的心思。” [注○2]
听着这样的话语,易三不由转过头看她。
入目的面孔有高而饱满的额头,有如画一样的眉眼,有挺直俊俏的鼻梁,有如菱花般端丽的唇瓣,可以说是世间少有的美丽。只是……那斜飞入鬓的长眉眉尾尖细,那双长长凤目的眼角亦是尖尖上挑,便令她眉宇间蕴着一种宝剑般的锋利锐气,而她久居上位,不言不语端坐时自有一种凛然威势。这些于一位统领万军的将军来说,那自是相得益彰,可于一个韶华正当的妙龄女子,在如此安宁静好的月夜,依旧如此面容神态,不由让易三叹气之余亦生怜嗟。
“为什么?”他忍不住问出存于心间许久的疑问。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的,可风独影移眸看他,目光相遇之际,却懂了他的意思。虽然彼此都不曾坦承身份,但她知道他是知晓她是谁的。
所以他在问,她一个纤弱女子,何必手持利剑沾染血孽?即算在当初乱世中有迫不得已的苦衷,可如今,天下已定,她不是可以安享富贵了吗,又何必征战北海千里追敌?
她转头目望大海,静默片刻,道:“最初只是为了活着,后来么……”微微一顿,然后依旧是淡淡的道,“想让幺叔幺婶他们这样的人可以日升出海捕鱼,日落收帆归家。”
那话,简单得近乎平淡,可易三听了却由不得为之动容,看着月华之下布衣粗裳亦华容丰艳的女子,忍不住再次发问:“一生亦如此?”
他这些年所接触过的女子,无论是出身高贵的还是出身贫寒的,最渴望的不过是觅得如意郎君,一生过得和美安宁,即算是江湖上的那些除恶扬善的侠女,最终也会放下刀剑,与夫婿相守,有儿女绕膝。千古以来,女子所求的莫不过如此!
风独影并没有立刻回答,她看着那无垠的夜海,目光渺远而又清明,半晌后她的声音轻轻传出,如同夜风划开海潮:“走到今时今日,于这王朝、于这天下百姓,已承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所以手中的剑不能放下。”
易三又是一震,心头涌起淡淡的钦佩。纵观历朝历代,最为推崇的便是那些缔建功业之后不恋荣华权势而退隐山野的名臣良将。“即算功高震主亦不怕?即算鸟尽弓藏亦不悔?”
这一回风独影却笑了,那张充满凌厉锐气的脸上浮现一抹清淡得如晨风拂晓的微笑,让那张脸瞬若晚莲临风,自有写意风华。
“你所说的,于我们八人永不会出现。”她侧首看一眼易三,凤目里清光流丽,就如眼前的大海,深广无垠之上流动着皓洁的明光。“而且功成身退的人在我眼中算不得真英雄,说到底那不过凡夫为求得善终。从我拿起剑的那一天起,我便记下‘兵者凶器也,善兵者,卒于兵’此言。我一生铸下杀戮无数,我便不求无疾善终。所以啊……”她移首望向大海,神情平静,“即算真有鸟尽弓藏之时,我亦坦然受之。”
易三久久无语,只是看着她,眼神极是复杂,半晌后,才轻轻叹息:“‘定天下者,必有大爱于天下’诚非虚言。”
“哦?”风独影侧首。
易三莞尔颔首。
于是,风独影亦云淡风清一笑。
“乾坤在握,勿论功过。壮怀意气,且趁今朝。”易三悠然道,然后伸臂提过一旁搁着的竹篮,从篮子里取出一壶两杯,斟满了递一杯到风独影面前,“来,我们为这月圆人好干杯!”
风独影接过,两人一碰杯,各自仰首饮尽。
“桂花茶。”风独影饮完转着手中的茶杯道。
“这可是你亲手摘的桂花所泡,是否很香?”易三微笑道。
风独影看着易三,想起他哄她摘桂花的情景,然后忍不住也回他一笑。
眼前这个人无疑与她以往所遇之人都不同的,除了七个兄弟外,她再未有亲近之人,更没有所谓的闺中姐妹知己朋友,可是这个人却让她毫无戒心,与之相处亦是倍感轻松,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但她并不抗拒。
因为她知道,她与他不过萍水相逢,尔后自是各奔东西。
易三又从竹篮里取出一碟腊鱼、一碟螃蟹、一碟桂花糕、两碗豆花,一一摆在礁石上,那姿态好似他摆着的是千金难得的珍肴。“眼前有明月,身畔有佳人,再加香茶美食,这个中秋节可算……嗯,等等,还差一样。”他从袖中取出一枝竹笛,“再有笛曲悦耳,这个中秋节可算圆满了。”
话落时他横笛于唇,刹时笛音轻飞,如自月中洒落的清光,盈盈随风飘舞,又若海中翻飞的浪花,绵绵随潮起伏,一刹那又泠泠如泉吟,幽幽似花开,清音绕耳,暗香浸骨。
风独影听着笛曲,眼眸怔怔望着对面的人,玉面无瑕,清姿妙绝,一时不由神思动荡。
这笛曲她听过,便是那夜的《解忧曲》。
她这一生遇到过许多的人,奇特的也不在少数,可在她的眼中与街上擦肩而过的那些并无区别。而她独独对眼前的他没有戒心,与他相处也是从未有过的轻松愉悦,她会因他做一些从前不会做的事,她可以和他说一些从未和人说过的话……是否因为这一曲无尘的笛音?或者因为他有一双清澈无欲的眼睛?还是因为海中危难时他若天神降临救下她?又或者因为他知道她是谁……可他不在意不畏惧?
脑中纷纷扰扰,却是理不清,于是她移开目光,抬首望向夜空。
那广袤无垠的墨色里,闪耀着皓月清辉明星寒芒,似在触手可及之处,却又遥遥的在九天之上,就如同那个人……
易三一曲吹完,抬眸之际却瞥见风独影仰望夜空的神色,面容恬淡,目光专注,仿佛她望着的不是夜空,而是在望着某个人,那样执着静谧的神情令他微微一怔,心头生出一点奇异的情绪,于是忍不住道:“你在想着谁?”
这一问,让风独影收回了目光,转过头来望着他,凤目里淡淡一点讶色。
易三也抬首望向夜空,不知这夜空有何奇特之处,可是让她收敛所有的锋芒,露出那样柔软的神情,“你望着那里时想着谁?”
风独影自然不会回答。
于是,易三心头那一点奇异的情绪又深了几分,“你想着的人……”他话音微微一顿,显得有些犹疑,但终还是说出了,“是不是你心中喜欢的人?”
风独影听着并未动怒或是尴尬,只是将目光再次望向九天,然后轻轻的几不可闻的道:“这夜空,与他有些相似。”
“喔。”易三点了点头,心里却再没了追问那人是谁的念头。
两人静静的坐了会儿,都不开口,都只是望着夜空出神。
夜空上的明月似乎总能勾起人许许多多的思绪,让人的心变得柔软,变得多愁善感,特别是那些远离家门的人。
所以看着看着,易三神色有些恍然,不知不觉中,一段往事就那样脱口而出:“以前,我身边有一个女孩儿,她与我一般大,我们从小一块儿长大,可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周围的长辈亲友亦一直说,到我们长大了就给我们成亲,所以我从小就知道我长大了要娶她做妻子,心底里也一直视她为妻。可是,等到我们长大了后……”他忽地轻轻一笑,面上的神情说不上悲,也说不上喜,“她却跟长辈们说,她喜欢我二哥,她只愿嫁给我二哥。”
风独影眉头一动,侧首看他。
“我当时知道了后,也不知是失落还是伤心,只觉得心里堵得很,所以就去找她,问我跟你一块儿长大,你日日与我一起玩耍,我有什么好东西被你抢了也从没抢回过,你在林子里挖的土坑害好几个伙伴们摔断了门牙的事我也从没告诉过别人,对你可算好的了,怎么就没喜欢我反是喜欢二哥了?”易三说到这里依旧是笑着,只是面上有着淡淡的无奈,口中更是长长叹息一声,“可她的那个理由……却是不知道的更好。”
风独影暗想不知那姑娘说了什么话让他到现在都这样耿耿于怀?想着想着,目光看着月华下那张俊美得有如天神的脸,脑中蓦然灵光一闪,脱口道:“难道是她嫌你生得比她好看?”
话音一落,易三的笑容顿时僵住。
蒙……中了?!风独影吃惊,然后迅速转过头看向大海。
她转过头不久,背后便传来易三幽幽的声音:“别忍了,会肚子痛的。”
听了这话,风独影再也忍不住了,“哈哈哈哈……”
她大笑出声,笑声清畅,随风入九霄,随风落大海,欢快明亮,闻者心悦。
这刻,若叫认识她的人见到定要目瞪口呆,便是她的七个兄弟见着也要惊愕一番。只因凤影将军会淡笑、冷笑、嗤笑、讥笑……却从不曾笑得如此畅快明朗。
但此时此刻,无垠的夜空、满天的星月以及深幽的大海见证了凤影将军前所未有的欢笑,还有……
一个默默注视着她,心底微微叹息的男人。
等到风独影收声止笑时,才醒起这刻的放纵,心头微窘,为了掩饰,她便问道:“那后来呢?”
易三移开目光,望向大海,淡淡道:“长辈们找来二哥问话,知他们两情相悦,便应允了她与二哥的婚事。”
风独影听着,想起他说过是被赶出家门的,于是脱口道:“你总不至是因为心里不服,大闹了他们的婚礼才被赶出家门吧?”
“哈哈哈哈……”易三听得这话不由得大笑摇头,然后目光落回风独影身上,“若换成了你是不是就这样做了?我告诉你,这事想来好玩,做起来却没意思。因为强求一个不欢喜你的人最后不痛快的肯定是你自己。”
风独影听得这话却呆了呆,藏了许多年的心事蓦然涌上胸口,顿敛了笑容,眸中光芒亦黯淡了。
易三看得她的神色,胸口不知怎的也闷了闷,然后移开目光,道:“我是做了一件被族人视为大逆不道的事才被驱逐出门的。”他说到这,面上的笑容也尽数褪去,望着天上的明月,轻轻的叹了口气,“若这一生一世都不许回去,那么我便只能做这天涯流浪的孤魂。”他声音变得低沉,最后似乎有些不堪明月的皎亮,微微侧首伏在膝上,眉目间隐隐流溢出伤感之情。
他的话虽然说得隐晦,但风独影历经乱世,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什么样的事没遇过,所以并不惊奇亦不追问,这世上总有些难以与人言说的隐痛。而自遇这人以来,这人一直是无忧无虑又似乎无所不能的,而她所向无敌的凤影将军却是多次落了下风,这刻看他终于眉笼郁色神情忧伤,本该吐一口气才是,可心头反而微生黯然之情。
目光移过,只看得他垂首倚膝,墨泉似的长发披泻而下,月华之下流淌着幽幽银蓝之光,似一段光河闪烁。风独影看着看着,不知不觉中伸出手去,触手的瞬间,只觉掌下的长发柔滑如丝,竟是舍不得放开。
等到易三惊讶的抬首之时,风独影才醒悟,立时耳根处发烫,但她强作镇定,就连眉毛丝都没动一根,所以易公子看到的只是冷然沉着的风将军伸着手如同抚慰宠物一般的摸着他的头,于是易公子再次幽幽的道:“男人的头怎能随便摸呢。”
这一句话顿令风将军从指尖到面孔都烫得冒烟,可风将军是杀人都不带眨眼的,哪能被这么件小事给难住了,所以她从容收手,道:“你生成这样,可以不当男人的。”
这话戳中了易公子的死穴,顿令他掩面转头,“唉!唉!唉!你们这些以貌取人的女人,怎能知本公子的好。”他故意连连叹息,然后抬头冲着天边明月吟叹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为君之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吟到最后,放长了音调反复吟着“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吟着吟着,想起少年情怀的失落,思及家人绝情的驱赶,念及这么些年,虽是走遍河山,揽有美景良辰,也醉酒尽欢畅笑天地……却不曾求得知己半个,一路走来只是形单影只,亦无可归之处,顿生出满怀的失落寂寥之情。[注○3]
听着他吟哦之声越来越慢,音调里慢慢凝结郁情,风独影不由得心头酸软,忍不住再次移眸看他。
那刻易三仰首望向夜空,侧面的弧线优美如画,可风独影触目之际如遭雷击,全身剧震,瞬即出手如电,五指扣住了易三的下巴,颤声喝道:“你是谁?”
那一下,五指发力,直捏得易三骨骼欲碎,他忙自伸手扳住风独影的手指,并移过脸看住她,目光清明冷静,“放手!”
风独影一惊,然后回神,指下放松,可并没有放开易三的下巴,扳过了他的脸,伸出左手在他脸上摸索着,看有否易容。但指下的皮肤光洁温暖,完全不可能是一张假的面皮,于是再次转过他的脸,目光在他的侧面巡视,那眉目间的弧度是如此的完美却又是如此刻骨铭心的熟悉,她胸口一窒,喃喃道:“原来不是我做梦,我看到的是你……”
易三抬手拉下她的手,“你……”只及开口,目光与风独影相遇,顿心神一震。
那个一身锐气高不可攀的凤影将军,此刻神情恍惚,眼神如喜似悲如梦似醒,仿佛是看着他,又仿佛是透过他看着另一人,那样复杂的目光只看得他周身悚然,竟是说不出话来。
两人就这样目光相对,彼此不言不语,神情各异。
片刻,风独影移开眼眸,将目光转向大海。
一时海边静悄悄的,只有海风拂起海浪声。
许久,易三看风独影依是神魂不定的模样,想起她方才激动的神色奇怪的言语,心底里轻轻叹息一声,然后打破了沉默问道:“你方才看着谁?”
话音落时,一阵潮水涌至,拍打着海岸,激起数尺高的浪滔,然后哗啦啦的落下,水珠溅起,飞落礁石,那冰凉的水滴落在面上,如同记忆里那冰寒的剑光,顿令得风独影浑身一抖,几乎忍不住要抬臂抱住双肩,但长年征战累下的镇定让她依旧端坐如山。静静望着大海,半晌后仿佛是下定了决心,移回目光望住易三,启口,声音有些暗哑:“你侧着脸时,眉眼间很像一个人。”
“哦?”易三心中一动,“像谁?”
风独影望着他,不眨眼,那一刻易三也无法辨清她的眼神,“像我的哥哥。”
听到这个回答,易三松了一口气,可又隐隐觉得奇怪,只道:“你有六个兄长,我像哪一个?是不是像你那个天下第一的四哥?”
最后一句带着一丝戏谑,却没能令风独影破颜一笑,她轻轻摇头,看着他的眼神依旧是那样复杂难辩,“不是,是像我的亲哥哥。”
“嗯?”这一下易三吃惊了,“你有亲哥哥?”这可是从没听说过,天下间都知道他们八个俱是孤儿,是在少时相遇,尔后义结金兰的。
风独影的目光又移开了,沉默的望着夜空,面上恍然,神思似乎也不在这里了。
易三看着她,片刻,淡淡一笑,伸手将茶杯斟满,递至她身前,“如此良宵……”抬手又指了指自己了,“又有如此良人,最是适合倾怀诉衷了。”
风独影转头看着他。
月华似水,玉人无伦,唇边一抹淡笑,净若初雪,朗若青空,耳边潮声悠悠,如歌如诉。
此情此景,怦然心动。
沉吟半晌,她抻手接过了茶杯,依旧回首望着大海,静静的啜着茶。凉了的茶水微有些涩苦,只是一脉桂香却在鼻尖盈绕,吸入心肺之时,那翻涌着的心绪亦随着这一股清凉而慢慢归于平静。
一旁,易三自袖中取出竹笛,悠悠吹奏一曲。
“其实我哥哥的事都是大哥后来告诉我的,只因当初与他分开之时我还是个婴儿。”
月夜良宵,桂香淡淡。
浩瀚的东溟海边,有人将一段沉封的往事,和着幽幽笛曲,诉与沁凉的海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