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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朦胧胧间,她看见一张侧脸,那眉眼间的弧线是如此的刻骨铭心。
“你终于来了……”她喃喃一声呓语,忍不住伸出手,想去触摸,想知道那是真实的,还是她的梦。只是手怎么也够不着,于是她想,这肯定是梦,可是这样就很好了,就仿佛当年,她一推开门,便见他坐在窗前,她看着的便是他的侧影,静谧如画。
迷迷糊糊里,头上剧痛袭来,神思再次沉入黑暗之中。
“你在等谁呢?”随着轻语落下的是一只手掌,仿如冰雕玉琢般优美无瑕,拭去她眼角溢出的一滴水珠,轻轻叹息一声,“你这样的女子竟也会流泪吗?”抬手撑开窗门,清风送入,吹去室中闷热,吹起床榻中人的发丝,如墨绸般铺满枕间,衬着一张失血过多的雪白面孔,褪去了七分凌厉,平添三分羸弱。
“大东朝的凤影将军……”那只优美的手温柔的拂开她脸颊上的发丝,“幼时艰辛,少时征战,你这一生大约一直是活在战斗里,不曾有过休憩。”温柔的声音里有着叹息与怜惜,“那么……在这里,你不是凤影将军,也没有朝臣将士相扰,你就做风独影,于此休憩几日吧。”
昏睡里的人眉间微蹙,那只手伸过去温柔的抚平她的眉心,“好好睡一觉,醒来就不痛了。”
窗外晴空万里,艳阳高照,海风吹拂着海浪,奏起阵阵涛歌。
这样的日子里,在北海玹城,北璇玑正对镜理妆,唇边衔着一抹柔柔淡笑,铜镜里却映着一双冰冷的眼睛;风影将军的营帐里,东始修静静坐着,身旁龙荼正向他禀报;在帝都,丰极几兄弟正在景辰殿处理政务;而在这东溟海边,只有出海捕鱼的渔民与屋前补网的渔妇。
等夕阳西下,晚霞映红海天,一艘艘渔船在嘹亮的渔歌里归来,岸上的渔妇纷纷欢喜的迎向那些安然归来的汉子。
尔后炊烟袅袅,暮色苍苍,灯火渐亮。
待到月明灯熄,便是夜色如水,一日已过。
风独影睁眼的第一瞬便闻得笛音,如此的清扬悠远,让她一时不知是在梦中,还是梦中闻得笛音所以醒来。坐起身,便觉得头脑沉重,还夹着丝丝缕缕的疼痛,不由抬手摸了摸脑袋,头顶上缠着布巾,一时间忆起了昏迷前的情景。
只是,这是哪里?她移目环视一圈,只见屋中十分的简陋,除了身下床榻,便只一张方桌,两张矮凳,四壁空空的。
笛声依旧悠扬传来,在这静夜显得格外的空灵,仿佛天地之间万物俱消万簌俱寂只为此笛。
四哥?她心中一动,忙下床,拉开门,往屋外走去。
入目的便是夜色里仿与天接边的大海,头顶上一轮皓月仿如一面白色的玉盘悬挂高空,洒下清辉万丈,照得海天一色,明如白昼。沁凉的晚风徐徐拂过,带起浪声滔滔,和着那清朗无尘的笛音,便如一曲无忧的天簌,涤心宁神。
循着笛声望去,远处海边丈高的礁石上,一人屈膝而坐,横笛于唇,发丝轻舞衣袂飞扬,仿佛是月中天人偶下凡尘。如此良辰美景,如此天人清音,只令得风独影几疑置身幻境。
情不自禁移步向那人走去,慢慢靠近,待到看清那人样貌,饶是见惯丰极容貌的风独影亦不由呆立当场,暗想这人难道真是海中的精灵所化不成?
礁石上吹笛的是一个年轻人,而且是一个俊美得近乎神灵的男子,衣色天青,发如墨绸,周身若笼流光华韵,却有着无比清湛的眉目,就仿佛是修行了千年还差一点点便可飞升的修仙人,犹带着尘世温暖的烟火之气,沁人心肺的舒服,而非九天之上的虚无飘渺超凡绝情。
那一刻,便是冷然如风独影也忘却身外,只是怔立海边,看那人悠然吹笛,听那天音涤尘。
也不知过去多久,当笛曲终止,礁石上的人回首,对于风独影的出现并不意外,只是冲着她朗然一笑:“我吹的笛曲好听吧?”一笑一语间自有一种随性洒脱,如清风拂过,令这幽月静海顿然变得轻松明朗。
可风独影却又是一呆,盯着那人脸上因为笑而露出的两个深深酒窝,只觉得上天造物端是神奇,明明前一刻还让人屏息惊艳,下一刻不但一扫那无邪极致的美丽,还一下子收了那人的年纪,本来看他有二十二、三岁,可他一笑,顿变成了十二、三岁。
看惯丰极多年了,无论他笑与不笑,都是那样的完美,所以这刻她忍不住喃喃道:“你还是别笑了,多糟踏这张脸啊。”
那人显然未曾料到风独影有此语,顿时笑脸一僵,愣了片刻,才有些无奈的叹气:“唉,有你这么对救命恩人的么。”
风独影一说完便清醒过来了,只是话已出口没法收回,正不自在间,听得这声略显低沉的叹息,隐约觉得有些耳熟,只是这张脸却是全然陌生的,至于笛音……她看着那人的衣袍与身形,心头一动,“那日癸城外吹笛的便是你?”
礁石上的人挑眉,然后颔首,“是我。”
原来吹笛的人是这样的。得到回答,风独影心头暗暗的松了口气,至于为什么她却是没有细思。
“多谢阁下救命之恩。”这刻神智清醒,自然知道海中见着的不是勾魂使者也不是天上神明,而是眼前的人。
礁石上的人看着她,轻轻叹息一声,转眼他面上又浮起笑容,但极其浅淡显然是不想再露出酒窝,却温柔如此刻的夜风,“你的伤吹不得风,还是进屋的好。”
风独影闻言,却没有动,只是抬眸扫了扫四周,然后将目光落在前方,“这里是什么地方?”
前方是浩瀚的夜海,月光照在海面上,海浪涌动间便层层波光闪烁,仿佛是一片无垠的银色光海。这样的海天月色,她还不曾见过,却是别有风味,一时看得心旷神怡。
“这里是东溟海边的渔村。”那人一边答着一边跳下礁石。
从他落地的声音风独影可听出,虽是身手矫健但显然并无内力轻功,大约只是练了些强身健体的拳脚功夫。
“原来已经到了东溟海。”她喃喃一句。
东溟海位于大东的东部,虽是与北海相连,但已不在北海之境,这么说来她倒是阴错阳差的从海上回到大东了。那些跟随她出海的将士可有安全回到岸上?大哥若得知她受伤落海的消息,还不知怎生的着急,只怕还会迁怒于他人。想至此,她不由得眉心一笼。
在风独影沉思时,那人也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
尽管此时一身旧旧的灰布渔妇装,头上更是缠着土色的布巾,模样刻薄一点可以说是滑稽,但眼前的女子就这样沉默站着便有一种高崖凌渊的气势,只是他看着却无由的生出叹惜之情。
“你可知我那些部下怎样了?”风独影再次问他。
“应该没事。”他据实答道,“那日你受伤落海,你的部下想救你,奈何风浪太大没法接近。后来我虽救起了你,但暴风雨即要来临,风浪里多停留一会便多一分危险,所以只好先回岸,远远的曾见你的部下亦掉船回去,想来都安然抵岸了。”
“喔,那就好。”他们都安然回岸,又看着自己获救,自然大哥他们也就不会忧心了,风独影松了一口气,可紧接着她神色一敛,“你是何人?”
那人目光微微一凝,然后道:“在下是一名游子,姓易,家中行三,唤我易三即可。”
这样的回答模糊且带有不加掩示的敷衍,风独影看住他,目光如剑般明亮锐利,似能剖开人的外皮直看到心底。而那人亦即易三,并未在她的目光下有丝毫闪躲,而是坦然与她对视,神情间自有一种无畏的随意。
风独影看了他片刻,然后没有再追问,只是淡淡颔首,“我姓风,排行第七,你唤我风七就是。”
易三闻言又是一笑,眼中一片了然之色,“那好。风七姑娘,今夜虽是月色不错,但你的伤若吹风久了恐落下病根,所以让在下替你引路回屋如何?”他说着手一摆做出恭请的姿态,笑意盈盈里自有潇洒不拘的风度。
许是那人的笑让人心神舒畅,风独影唇角微弯,亦勾一抹淡笑,“多谢。”只是这一笑却引得脑袋作痛,先前为笛曲所迷,而后又专注于谈话,倒是忘了头上的伤了。
易三看她眉尖一蹙,便移步往屋子走去。
风独影跟在他身后,想起先前他吹的笛曲,问他:“你吹的曲子叫什么名?”
“《解忧曲》。”易三答道。[注○1]
“解忧曲……”风独影默默念一声,“倒是曲如其名,我从不曾听过这般美妙得可一扫人间忧愁的笛曲,仿佛是……”她说到这忽然顿住,只因想起了另一个擅于吹笛的人。
“仿佛什么?”易三回头看她一眼。
“仿佛是……”风独影停步,抬首望向墨绸似的广袤夜空,脑中想起的却是另一个人。“你吹的笛曲,就仿佛是云霄之上天池里的水和着轻风缓缓飘落。”
易三闻言倒是一怔,想不到风独影会是这么一番比喻,不由又是展颜淡笑,“得风七姑娘如此夸赞,倒不枉我为姑娘吹笛一宵。”
这话里略带调笑之意,风独影不由一怔。这么多年来,敢在她凤影将军面前调笑的似乎只有那个胆大包天的顾云渊。
默默想着时,不知不觉便走到了。
夜色里一座老旧的木屋矗立眼前,屋子里传来两道平缓的气息,似乎是有人在熟睡。进到屋里,易三点亮了灯,风独影打量了一番,所站之处是间堂屋,左右各有一间房,左边那间房就是她睡过的,而那两道平缓的气息却是自堂屋的后边传出。
易三点了灯后便轻步走到堂屋后边,掀了帘子进去,不一会儿出来,手中端着一碗饭一碗鱼,摆在屋正中的四方桌上,“你睡了一天一夜都没吃东西也该饿了,这是幺婶特意热在锅里的,就担心你醒来饿着了。”
那碗鱼是以指长的小鱼过一遍油,然后再细火煮汤,最是鲜嫩甘美。
风独影此刻闻着香,倒真觉得饿了,便也不客套,走至桌前坐下,拾起筷子便吃起来。
不一会儿吃完了,易三提过一壶茶水,倒了两碗,“这个渔村的人全姓海,所以叫海家村,隶属沛城境内。这屋是海幺叔的,他家就他与幺婶两人。那日风雨里船到了这里,幸得幺叔与幺婶收留我们。”
“喔。”放下碗筷的风独影点点头,这一点头便觉得头脑又重又晕,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敲打一样的疼痛,不由得抬手撑住脑袋。
易三见着,道:“你头上被砸开一道两寸长的口子,流血很多,这几天肯定会常有头痛头晕之感,至少也得将养一、两日等伤口结了疤才好些。不过还算幸运,只差半寸便到太阳穴了,否则焉有性命在。”
“嗯。”风独影闭着眼等晕眩过去。
易三看她那样,起身走至堂屋后边,片刻便端着一碗药回来,道:“你喝完了这碗药后再去歇息。”
那药是才从罐子里倒出来的,色泽褐黑,热气腾腾的散发着苦香。风独影面无表情的看着,没有动。
易三看她一眼,将药碗往她面前推了推:“趁热喝了。”
“不过小伤,过两日就好了。”风独影将药碗推远一点,竭力忍住以手捂鼻的冲动。
易三挑眉,“难道堂堂凤影将军怕喝药?”
闻言,风独影顿下巴一抬,睨着他道:“你用不着激将法,本将不是怕,本将是讨厌喝药!”
“哦?”易三眸光一转,然后云淡风轻的道,“今日烈阳当空,海幺叔出海劳作一天,捕有半筐鱼,然后背着步行数里,到了镇上换回你眼前这剂药。”
风独影沉默。
易三只是将药碗又往她面前推了推,冲她微微一笑,似乎说:我不会强压着你喝的。
半晌,风将军低头,如临大敌般看着药碗,然后双手慎重端起,屏住呼吸,再一仰首咕噜咕噜一口气灌下,随即把药碗往桌上一搁,手便伸向茶碗。
“不行!”易三却压住茶碗,“茶水解药性。”
风独影极力压住喉间呕吐的欲望,眼眸瞪向易三,大有他再不放手便要一掌拍翻他的意思。
“吃这个解苦味吧。”易三手腕一翻,便塞了一样东西到风独影嘴里。
风独影不妨他这招,被塞个正着,顿时嘴里一股浓浓的酸味弥漫开,直酸得她两颊打颤,眼眶里都冒出泪意。
“这酸竹子是幺婶为她家怀孕的侄媳晒的,我想着你喝药后估计也得点东西压苦味。”易三的声音温柔如水,可不知为何风独影听着就觉得这声音里藏着笑意,所以她捂住嘴巴,狠狠的瞪着他:谁稀罕你这酸东西了!只可惜此刻她眉头拧成一团,凤目里蒙着一层水气,大大折了凤影将军的气势,只博得易三公子哈哈一笑,酒窝深深,“这药你还得喝几日,喝惯了就不怕苦了。”
“本将不喝!”风独影使劲咽下那酸竹子。
“都是海幺叔捕了鱼换的药,幺婶守着火熬个多时辰的。”易三闲闲淡淡抛下一句。
“……”
可怜纵横沙场所向无敌的风将军,此刻看着对面的人,竟是束手无策。
这没法下达命令,也不能一剑解决。
最后风将军起身,丢下一句:“头痛,睡了。”便火速回房,似乎生怕身后又冒出一碗海幺叔一日劳作换来的药汤。
身后易三微笑的看着她,直到帘子落下掩了她的身影才收回目光,静静站立一会儿,也转身回屋歇息。
一夜无话,安然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