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履霜醒来时,已是天黑时分。
她动了动身体,浑身都脱力着,使不上一丝力气。想开口,牙根又酸痛,喉咙也仿佛有火在炙。拼尽了浑身的力气才能喊出一点点声音,“竹茹——”
原本在脚踏上打着盹的婢女一下子惊醒了过来,喜极而泣道,“姑娘终于醒了!您昏睡了一天一夜了!”
“一天一夜?”履霜诧异道。她费力地想直起身子,问,“孩子呢?”
竹茹没回答,只是扶着她起身,说,“姑娘进些东西吧,小米粥好不好?太久没吃东西了,一下子用太多肠胃吃不消。等到了明后天,奴婢再给您做别的...”
履霜见她避而不答自己的话,心头逐渐漫上恐慌,攥住她的手,急声问,“我的孩子呢?”
竹茹勉强笑了一下,“等姑娘用过了饭再说吧。”
履霜心中一沉,顾不得疼痛便要下床,“我去找他!”
竹茹一下子跪到了地上,哭道,“姑娘回床上去吧...孩子,孩子已经不在了。”
履霜推开她的手,不能置信地说,“你在说什么啊?我明明听到他哭了!”
“那是姑娘生累了,幻听的...孩子在母体里闷了两个时辰,生出来已然不中用了...”
“你胡说!”履霜声嘶力竭地大喊,“他那样皮,每天都那么用力地踢我!他怎么会死?”
竹茹哭的越发伤心,“姑娘迟迟生不出来...孩子就,就...”
履霜只是不信,强撑着道,“一定是爹要你来骗我!是你们在骗我!”
竹茹哭着说没有。
这时候,门“吱呀”的打开了,成息侯端着一碗汤药,步履蹒跚地走了进来。履霜奔过去,拽住他的袖子问,“孩子呢?是不是你叫人送走了?我的孩子呢!”
成息侯摇头,疲倦道,“我都许你生下他了,又怎么会无端端地送走他?”他忍泪道,“实在是这孩子没福,熬不到出世就断了气。”
他们说的这样笃定,由不得人不信。履霜再也忍耐不得,跌在地上痛哭。
竹茹几步爬了过去,伸手去扶她,“姑娘快别哭...月子里哭,今后要留下见风流泪的毛病的!”成息侯也帮着扶履霜去床上。
她浑身无力,只得任由他们把自己安置回去。但满心的痛苦和绝望却怎么也抵挡不了,翻来覆去只是流泪。成息侯只得半强制地把她抱坐了起来,喂了一整碗安神汤下去。如此,她才渐渐平复,合着眼又睡去。
次日醒来,履霜闭着眼望了一会儿的帐顶,似乎是接受了事实,渐渐平复了过来,没有再大吵大闹,只不过默无声息地饮泣而已。
竹茹见了,不由地松了口气,一边替她擦着泪痕,一边劝道,“姑娘还年轻,孩子总会有的。再过几个月二公子便要回来了,到那时候什么都会好起来。”
履霜摇头,“不会再有以后了...”
竹茹心里咯噔了一下,“姑娘这说的是什么话...”
履霜知道她起了疑心,勉强地笑了一下,描补道,“我怕我这身子是废了,哪里还会有以后呢?”
竹茹松了口气,安慰说,“奴婢的娘在生奴婢前也曾小月过一回,后头四五年一直没再怀上。可后来喝喝补药,照样也安安稳稳地又生了四个。姑娘的福气,只有比奴婢的娘更好的。”
履霜默默地点了点头,半晌说,“有些饿了。”
竹茹替她掖了掖被角,“快两天没进东西了,可不就饿了么?奴婢去端粥来。”
履霜道,“想吃你做的银丝面呢。”
竹茹见她肯吃东西,喜欢的什么似的,忙不迭地答应着去了。
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履霜再也忍不得,攥着被褥重新又哭了出来。
这被褥,是知道自己有孕后亲自绣的。百子千孙、吉祥如意的的图案,一针一线都是她对孩子的期望。如今看来却只剩伤情。
方才骗竹茹她想吃银丝面...
哪里还能吃得下呢?
早在怀着孩子的第五个月上就什么都吃不下了。只是为着这个小生命,才咬着牙一口一口吞咽的。
而如今,他没有了,她又何必再强迫自己去做不喜欢的事情呢?
履霜咬着牙挣扎起来,走下床,把窦宪送的那一支步摇紧紧攥在了手里。
竹茹端着银丝面从厨房回来,一边小心地看着脚下的路,一边在心中盘算着待会儿要和姑娘说哪些玩笑话,忽闻得一股奇异的血腥气。
自履霜生产完,房里是点了香的,意在盖住那股子气味。
那么何以如今又有了这样的味道?
她惊慌地奔回了房,一眼便见履霜仰面倒在床上,右手紧攥着一支步摇,左手手腕上横七竖八地划满了口子,伤口几能见骨。而气息已经极微弱了,被红色的缎面一衬,更显的脸上一点血色也无,如同一抹即将消融的冰雪。
竹茹手里的碗砸了下来,面条和汤水淋淋漓漓地撒了满地。她奔出去叫道,“侯爷!”
履霜再醒来的时候,眼前一片发黑,半晌都看不清东西。几乎分不清是地狱还是人间。但过了一会儿,视线逐渐的清楚起来。同时她感知到自己左手缠了厚厚的纱布。心中明白,大概是没死成。
转头去看。成息侯扶着额头,疲倦地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竹茹捂着嘴轻轻抽泣。她不由自主地长长叹了一声。
成息侯听见这声叹息,眼里的泪水一下子下来了,“你怎么能这样呢?你今年才只有十六岁,以后的人生还长,还会有很多健康的孩子。”
履霜失血过多,中气虚弱,勉强道,“可再有多少,也不会是这一个了。”
他是不会懂的。
那个孩子,除了是她的儿子外,是窦宪的延续,是她这一生得到的为数不多的情感的见证。也是她得知所有真相后,最后的期望。
他的死,将意味着她今后与窦宪的人生,再也没有任何可能——如同她的爹娘一样。
她陡然觉得怨恨,喃喃地苦笑着问,“我有什么错?为什么我要遭这些罪?为什么?”
成息侯怆然地转过了脸,无言回答她。
为什么啊?
她好不容易地离开了谢府那样的地方。好不容易地在十几年冷冰冰的人生遇到这样一个人。好不容易因为他,而忘却了那些可怕的记忆。
可是一夕之间,所有都颠覆了。
他给予她的一切,通过这样残酷的方式收回。
成息侯不敢深劝她,只是流着泪说,“爹这一生,失去的已足够多,左右你一没,我也跟着去了便是。可你怎么不想想你母亲?她一生所有,唯你而已...”
母亲,生她时难产血崩的母亲。履霜到现在才真正理解她。而如果她还活着,知道自己拼死生下的孩子,有一天也走了自己的老路,那该多伤心啊。履霜这样想着,心中一痛,一颗极大的泪流了下来。
这件事之后,成息侯和竹茹两人,每日都寸步不离地跟着履霜。
她不知是因看管的严,找不到机会。还是被劝说的歇了心思。总之,再也没有尝试过自杀。
但对万事万物,却逐渐的淡漠了下来。原本只是性子安静的,如今却变成孤僻了。常常一天下来都一言不发。
成息侯虽心疼,却也无能为力。只能陪伴她罢了。
而在这时候,府里来了人,传来圣上要宣见他的旨意。他放心不下履霜,思虑后让把窦阳明家的接来,同竹茹一同照管履霜。自己匆匆往宫里去了。
等到了福宁宫,王福胜引着他进去,圣上看清他面容,吃惊道,“...怎的一年多没见你,面色差成这样?”
成息侯见他也老迈了不少,心中同样惊诧,勉强笑了一下,“老了,这一年来三灾九病的,反反复复总不好。家里的孩子,又,又也病着...”
圣上点点头,叹了口气,让他坐。又走过来,亲手倒了两杯茶,“你我都渐渐地上了年纪,素日里也要保养些。”
“是。只是臣到底是比不上陛下有福的,儿女都孝顺,万事又如意...”
“瞧这话酸的。我的那些孩子,又何曾都是孝顺的呢?不然这一年来,我也不至于...哎。”
成息侯看他疲惫神情,晓得他是想到了二皇子,起身告罪,“臣...”
圣上按着他坐了下来,“好了好了,没事的。”递了一杯茶水给他,“家里的孩子好些了么?”
“比先前大好了,只是还有些不舒服。”
圣上听的“唔”一声,“我记得,你那个女儿,现如今是十六岁?也到了该成婚的时候了。”
成息侯手里的茶盏没拿稳,一下子掉在了地上,“陛下...”
圣上只当没看见,神色淡淡的说,“你应该猜到,早在行宫里,朕就有了这份心。”又道,“那孩子如今也算朕的外甥女,人又乖巧。她一旦入宫来,势必和旁人是不同的。”
成息侯明白他的意思,所以更惶恐,跪下道,“谢陛下抬爱。可臣的女儿身子很差,一年里倒有十个月要吃药。性情又乖僻,一天下来也不说几句话。且虽挂在臣名下,出身却是很卑微的,她的亲父亲母皆是庶出...”
圣上不悦地“嗳”了一声,“哪有你这样的父亲?一味的贬低自己的孩子!”
成息侯伏跪下去,恳求说,“臣女小家碧玉,绝不敢高攀。”
圣上亲手扶了他起来,“这叫什么话?那孩子我见过的,再文静没有,哪里是你说的乖僻?身子弱,没事,来宫里养。宫里别的不多,就是国手和药材多。在这儿调养几年,岂不是比在外不咸不淡地治着强?再说到身份,她如今既姓了窦,那便是你和阿歆的女孩儿了,便是我,也只有把她当作亲外甥女儿瞧的。”
成息侯又跪了下去,反反复复只是磕头,“臣的女儿真的配不上太子。”
王福胜见他这样的固执,直把圣上说的面露不悦,打圆场道,“一家子骨肉,侯爷这是做什么?陛下您也是,脾性这样急,不像提亲的,倒像是讨债的了!”
圣上配合着哈哈笑了起来,退了一步道,“也罢,此事你回去好好想一想吧。”
成息侯还待要说,王福胜悄悄冲他摇了摇头,他只得告退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