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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的一声,云锦黎将手狠狠地趴在桌子上,就是上头搁着的砚台也是被他出奇大的力道打得一震,墨汁顺着重力的方向溅在了桌子上,在摊开的奏折上蜿蜒开来。
云锦黎的表情不是一般的难看,那张绷起来的娃娃脸上没有一丝笑意,唇角下压着,仿佛是在极力按捺着滔天怒火。
迟墨跟着若无其事地跪下了。
这恐怕是世界上最奇怪的两个组合。
怒不可遏的皇帝和——有恃无恐的大夫。
尤其是这皇帝一脸稚嫩长相,这大夫貌美如花。这可就更奇怪,也更有趣了。
当然,迟墨也并非是真的有恃无恐。
她开口,将给太后念的方子又念给小皇帝听了一遍。
听她念完之后,小皇帝的表情沉了下来,不像是生气,也不像是不生气。
他站在案牍之后,低下头向伏跪在地上的迟墨看去,问道:“这开的是哪里来的方子。”
“回陛下,是医治太后的方子。”
“那——”
他的声音有些晦涩,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尾音放得很轻,“太后是何病。”
迟墨告诉他:“相思病。”语气无波。
小皇帝脸色骤变,她慢悠悠地又跟了一句,“无药可医。”
“大胆——!”小皇帝当即呵道。
这种宫廷秘辛,她怎可如此随意出口。
小皇帝又惊又怒。
迟墨止声,只是片刻,她却又道:“陛下,相思成疾,当真无药可医。”
她的声音是一贯的清冷与无动于衷,仿佛整个山河倾倒在她眼前都不会换回她的一个或诧异或惋惜的眼神。
她就静静地跪在案台下,脊背笔挺,因为低头的姿势她的眼睑也顺从地遮住了深色的眸子。从他的方向看去只能看到她纤长的睫毛,以及眼窝下被覆盖的婆娑阴影,就连那不近人情的神情也因此而变得柔和,下颌线看起来纤弱得就像一朵花的纹路。
小皇帝突然意识到了一点——这是个女人。
这不仅是个女人,而且还是个相当漂亮的女人。
他像是猛然发现这一点似的,眉头微蹙。
这倒不是说迟墨平时就表现的不像个女人。
只是身为皇帝,总是要有某种特性。
比如贪恋美色,却不贪恋美人。
又比如,爱江山永远要胜过爱美人。
其实这两者的本意是一样的。
身为一个帝王,他可以多情却不可以专情,他可无情却不可寡情。
已经有人吃过这个苦头了。
比如他的父皇。
又比如他。
想起自家父皇甩袖愤然离宫时的模样,云锦黎心下就忍不住一阵苦笑。
转念之间他想了许多,最后能对迟墨说出口的却只有一句话——
“莫要说出去。”
迟墨仍然垂着眼,不动声色,“民女自然不是多嘴的人。”
小皇帝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起来吧。”话语中已然没了怒意。
迟墨顺从地起身。
他顺势坐下拂开了桌上被墨水打湿的奏折,放在了一旁,喊了一声,“承德。”
戴着承德面容的穆梵推门进来了,后面还跟着探头探脑的南久卿。
迟墨见到他的小动作,不由抿着唇将脸上的弧度往下弯了弯。
南久卿见了,眼睛一亮,站在穆梵的身后正想抬手对着她挥两下,却突然想到了她先前所告诫的,蹙了蹙眉,撇着嘴又将刚想抬起的手又放下了,小幅度的动了动,然后借着穆梵的身形拼命地冲着她摇手傻笑。
只是他却忽略了自己和穆梵的身高差。
穆梵本身虽高,但他此时扮演的却是一个唇红齿白、形态芊质如若少女的小太监。为了不让身边的人察觉出来他是特地用了缩骨功降身量缩成了比一般女子稍显高挑的身材。而南久卿却是凛凛飒飒的身形与风姿,无论站在哪里都像是鹤立鸡群能让人一眼就注意到他——即便是在他现在脑子被撞坏的情况下。
因此他这么一个本就瞩目的人站在还不及自己高的穆梵身后使劲冲着迟墨摆手这一动作在殿上的几个人都看到了。
小皇帝看到了毋庸置疑。
穆梵也看到了。
他内力深厚,身后响动自是逃不过他的耳朵。
然而出乎他们意料的却是迟墨笑了起来。
看着这样傻呆呆的南久卿——她竟然笑了。
转瞬即逝的笑容,甚至连唇角也只是往下微微地弯了弯,丝毫不及永明宫中那一笑的盛气与咄咄逼人。
然而穆梵却觉得,她现在的笑容远比之前那一次要好看的太多。
毕竟,她之前是对着所有人笑,而现在,她却只对着他一个人笑。
将一份笑意对等划给所有人和仅让一个人独占,这样的分量是不公平的——
哪怕她之前笑的多浓烈。
哪怕她现在笑的多清浅。
小皇帝正从南久卿的身上收回眼神,却突然看到了迟墨抿着唇微微一笑的瞬间,不知怎么的,他突然觉得一哽,眉间沉了下来。
“承德——”
他提高声音喊了一声,“给朕磨墨!”
“诺。”
穆梵不动声色地站在了小皇帝的手侧,替他整理桌案上的一片狼藉。
见没有自己的事了,迟墨也不再待下去,告了声退就和南久卿一起出去了。
穆梵脱不开身,就叫其他的人带着他们回去了。
一走出殿门,南久卿就弯着眸子将整个人都靠了上来,“娘亲!”
他像只讨宠似的小狗攀附在她的肩头,眉眼间一派天真无邪,“娘亲我今天都很乖!”
“是。”
迟墨顺着他的话讲下去,“很乖。”她摸了摸他的头。
南久卿显然是很享受被她摸头的感觉,将头歪到了一边笑的灿烂。
等她轻轻地摸了两下,帮他把眼前的额发理顺后抽回手,他却又将头靠了过来,“娘亲,还要。”
这明显就真的把自己当成了宠物了。
迟墨无奈,只好又将手放回了他的头上。
南久卿蹭着她的手,身后似乎有隐形的尾巴快速的摇着。
接下去,迟墨没在殿门口继续停留。
迟墨很懂得把握一个生存的度。
她松开手,握起南久卿的手,慢慢地踱在引路人的身后,片刻之后就回到了长信宫。
这是他们暂居的地方,位置不算偏,周围围了一圈的桃花和竹林,偶尔会有几株不合时宜盛开的山茶和荼蘼,将这华美安静的殿落掩映在其中,若是没人带路的话却容易在这迷失方向。
——这话说得,好像皇宫的其他地方没人带就不会迷路了一样。
跟三千世界小缩影一样的皇宫,怎么走都是一个谜局,横竖都是一盘死棋,闯不出去,撞不进来,被士兵重重的保卫在正中间,也不知道这宫里的人都是怎么挨住这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只有重复折磨的日子。
迟墨叹了口气。
南久卿枕在她的膝头。
她将手指插|入他的发间,有一下没一下的梳着他的长发。
也不知道师父现在怎么样了……
小皇帝没准他们写信回神医谷,在这宫里她也无能为力,便也只能听之任之。
橙黄的阳光之下,连雾蒙蒙的空气和光霭都带着几分微醺的困意。
南久卿靠在迟墨的膝头,头往下一点一点地。
幸亏她低下头看了他一眼,及时将他快要砸到地上的头托了起来,不然这一下准能把他砸个结实。
只是这么来了一下,南久卿的睡意也散去了一大半。
他用手揉着眼睛,喉咙里发出很轻的声音:“娘亲,怎么了?”
迟墨失笑:“你都快把自己砸了,还问我怎么了。”
“咦——”他小小的讶异了一声。
迟墨以为他是吓醒了,却不想他一个猛扎,又直接扑进了她的怀里。
“又做什么?”她忍不住拍了拍他的后背,却换来他在她怀里一通乱蹭。
“一定是娘亲接住卿儿了!”
他亮着眼睛从她怀里探出头,甜话不要钱似的通通扔向了迟墨。
“卿儿最喜欢娘亲了!”
迟墨不置可否地笑了起来。
她慢慢地笑着,如雨打碧荷,雾薄孤山。一切不可一世的傲慢与狂妄都拜倒臣服。
一瞬间,时间仿佛定格,甚至倒流。
比黑夜明亮的是白昼。
而比白昼更加绮丽丰盛的——那是她的笑容。它能触开天地,也能触开他繁复的心跳。
那种感觉,又来了。
南久卿抚上自己的心口。
快要窒息的错觉,却令他忍不住微笑。
“娘亲。”
他开口,眼眸中更深的情绪随着无可抑制的笑意逐浪而去。
“我喜欢娘亲,我想要和娘亲一辈子在一起——娘亲呢?”
迟墨几乎是下意识地,对着他一笑,“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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