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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桌上有专用的茶具。齐栾熟练地煮了一壶花茶,是怀灵最爱喝的玫瑰红茶,晒干的花瓣慢慢在茶水中泡软,透明的琉璃杯折射出俏丽的茶红色,小小的车内顿时浸透了恬淡的茶香。
他给每人各倒了一杯,微笑着推到长缨面前。
车上唯一一个不曾开口的,就是一路安静地呆在角落的长缨了。她矜持地用两根手指捏着杯柄,朱红的唇吹了吹水面上漂浮的花瓣,脸容被升腾的雾气蒸出一丝薄红,映照在茶红的琉璃杯上,显得格外羞涩。
怀灵笑眯眯地道:“长缨,你今天怎么了?这么沉默?”
被这么一问,她越发说不出话来,来时路上是因为赌气等着看叶少卿的笑话,现在则是被叶少卿看笑话,想到这小子指不定在心里怎么嘲笑自己,她恨不得挖个洞把自己给埋了。
长缨挑起眼角飞快地往对面瞥一眼,却见对方正专心致志地给白狐顺毛挠耳朵,压根没注意自己,得到这个认知,这位大小姐顿时更加生气了,简直比嘲讽还让人生气!
看着鼓着腮帮子别开脸的师妹,怀灵倒品出点不一样的味儿来。
他意味深长地望着叶少卿,道:“少卿,得到月级评价的人,大多都至少能成为红衣祭司,更别说你的天赋还要在我之上,将来主教的位置定下来之后,东西二区主祭必定空出来一个,如果你想……”
“……师哥。”长缨一惊,看到他的揶揄的眼神,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羞恼地道,“这小子何德何能,怎么能顶替你的位置,就算他评级高,还一点资历都没有呢……”
怀灵拉长了语调道:“哦,还是师妹考虑周全。”
“谁替他考虑了?!”长缨狠狠瞪了师哥一眼,耳垂酡红如抹了胭脂,她又把目标转移到叶少卿身上,没好气地道,“喂,你这家伙也是,明明有这实力,为什么之前不说?还装样,是不是故意想看我出丑?你很得意是不是?”
舒服窝在叶少卿腿上的白狐,微微睁开两条眼缝,阴测测地看了两师兄妹一眼。
叶少卿打了个哈欠,随口道:“大小姐你想多了,你是丑是美,都与我无关。”
“……你!”耳垂的酡红很快就蔓延到她的脸颊,不过这次显然是被气的,方才因他在考核中大放光彩的表现而腾起的一丝好感幼苗,转眼就被掐灭了。
夜铮这才满意地继续闭目小憩。
怀灵一声轻笑,复又正经地问:“对了,你那手定身术,究竟有什么名堂?定身术没有祭司不会,但是能定住高阶神术的,我还是头一次见。”
叶少卿低头看了看夜铮,一双狐耳疏懒地微动,他想了想道:“是我的老师教我的,与普通的定身术,并不相同。”
果然,只要抬出背后那个神秘的老师,怀灵就自动脑补了合理的解释,也不再刨根究底。
一行人回到东区教殿,接下来的几天,黑川教殿发生的事像秋风一样吹遍了整座城,这其中自然少不了怀灵的推波助澜,声望的此消彼长,原本那杆逐渐向西区教殿倾斜的天平,似乎在众祭司心中又慢慢倒了回去。
叶少卿无意之中变成了一颗意外的石子,投入了原本平静的水面,在泛起的涟漪中,平静下隐藏的暗潮汹涌,也不得不逐渐浮现在人们眼前。
“这是黑川教殿特地送来的祭司服,还有您的专属身份徽章。”
一大清早,便有教士自黑川教殿而来,将叶少卿的两样身份标识,恭恭敬敬双手呈上。
叶少卿有些诧异于对方的恭谦,道了声谢,将衣服和盛放徽章的盒子接过来。
祭司服款式端庄严谨,保守肃穆,用料更是十分讲究,用蝶蚕的丝与最上等的缎布织就而成,柔韧轻便,不易划破,上面附着了经由教廷内勤局主祭们施展的赐福,在野外可驱除蚊虫,甚至能够记忆穿衣者的身材,自动收缩成最合适的腰身尺寸。
待教士离开,怀灵笑容满面地倚在门口,下巴朝他手里的衣物点了点,道:“觉得奇怪吗?如果你知道,黑川城已经十年没出过月级上等的评级,对他们的反应,就会理所当然了。哪怕放在教廷精英荟萃的帝都,月级上等祭司,也是前途光明,更重要的是,你才二十岁,又有你那位老师相助,五年之内踏足日级领域,并非难事。他们不是尊敬你,而是在尊敬一位未来的主教。”
“他们就这么肯定我能成为主教?”叶少卿耸了耸肩,道,“可是我只是你的托儿,看来他们注定要失望了。”
怀灵摇晃着他的食指:“别说成托那么难听嘛,如果你之后不想留在黑川城,可以去帝都呀,教廷枢纽之处,千万教徒的向往,教宗陛下的所在,真正的权贵、名流、天才云集,能让人平步青云的地方。”
他脸上渐渐流露出显而易见的神往和崇敬之色,眼神一片炙热:“听说教宗陛下所居住的光明神殿,是普天之下最接近神明之处,还有传说中的教廷神术馆,那可我的梦寐以求的地方。”
神明?叶少卿心中一动:“神明真的存在?”
怀灵脸色微变,一把捂住了他的嘴:“你在说什么呢?身为祭司怎么可以质疑神明的存在?小心被狂信徒听去,把你绑上神罚架。”
叶少卿拉开他的手,无奈的道:“这不是权宜之计么?又不是我想当祭司的,等我们的交易完成之后,我会离开这里。”
怀灵一阵无语:“当祭司有什么不好?替神明医牧万民,地位尊崇,受人敬仰,还有强大的神术,非凡的力量。你有这样天赋乃是神明的恩赐,为何你不好好利用?”
叶少卿看着对方义正辞严、循循善诱的神情,淡漠地摇了摇头:“我没有兴趣为那位从没见过的神明办事,我只为自己而活,我喜欢四处游历,探访各地的名胜古迹,体验不同的风土人情,不想十年如一日的待在空荡荡、冷冰冰的教殿里,这里的景色是很美,可是这么多年,你还没看腻吗?”
怀灵无言以对地望着他,半晌,神色复杂地道:“并不是腻不腻的问题。难道对你而言,世上所有的地方都是路过?没有一个让你留恋,让你有归属感,不管在外游历多久,都会想念挂记,最终会回去的家吗?”
“于我而言,黑川城的教殿就是我的家,再住上十年我也不会腻。”
他的一番话像是一记重锤,锤得叶少卿大脑茫茫发怔,心里仿佛一下子失了重,既有些清醒,又陷入了更多的迷惑,连怀灵什么时候离开的都没有察觉。
怀灵当然可以掷地有声、理所当然地说这是他的家,可是叶少卿呢?
自己呀——早就没有家了呀。
他皱着一对俊朗的长眉,像一个哲学家似的,开始认真地思考起那个亘古以来就没有答案的问题。
怀灵的眼睛真的很毒,嘴巴也利得像刀,还一刀见血。
诚然,从最开始,叶少卿就跟这个世界格格不入,认知、生活习惯、制度、信仰,一切的一切,他既没有亲人,也没有爱人,自始至终,他都是一个孤独旁观者,冷眼看着周遭的一切,仿佛跟这个世界隔着一层透明的薄膜,偶尔有交集,却也能随时挥手告别,就像他辞别温青泽和老陶那样,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踏上新的旅途。
他曾经考察过的那些古迹、旅游景点,等研究的热情和好奇逝去,就可以奔向下一个了,现在也是一样,偌大的世界,没有一个是属于他的归处。
对于这方世界的人们而言,做一名圣职者是荣耀而神圣的事,可叶少卿不同。
即使他还不明白,令自己来到这里的未知力量究竟是什么,他仍然根本不信仰那虚无缥缈的神明,又怎么指望把成为神明的仆从,当成一项崇高的事业去为之奋斗呢?
“你发什么呆呢?不试试你的新衣服?”
叶少卿从沉思中回过神,白狐蹲坐他面前,仰着头,距离近得几乎能清晰地感到鼻尖呼出的热气。
人类的心理很奇妙,总是对同为人类的他人保持警惕和疏离,而对动物往往容易放下戒心,哪怕即便知道对方不是一只普通的动物。
深黑的瞳孔与那双暗金的眸子对视半晌,叶少卿按耐不住蠢蠢欲动的心,双手齐上,用力揉了揉它头顶雪白的软毛和敏感的狐耳,轻声道:“等你恢复了人形,是不是就要离开我,回到属于你的地方去了?”
夜铮拉平的飞机耳抖动一下,突然从他的咸猪手底下挣脱出来,轻盈地跃上桌子,垂目俯视着叶少卿。
一只毛茸茸的爪子轻轻抚上爱徒的脑袋,夜铮用平静而不可质疑的口吻道:“你是我的弟子,属于我的地方,自然也是属于你的地方。”
暗金色的狐眼微微眯起,它的声线宛如大提琴舒缓的尾音,又如磐石一般坚不可摧,沉稳厚重。
它缓慢地、一字一字地再次强调:“你是我唯一的弟子,除了为师的身边,你还想去哪里?”
叶少卿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被一只狐狸来了一次摸头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