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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三伏好热天。魏康走后没多久,日子便转到六月,正是孔颜坐月子的时候。
魏康那日的话犹如警钟在耳,孔颜知道为今首要养好身子,她自那日后便在西内间静心坐起月子来。
夏时月子不好坐。在酷暑燠热的天儿下,需要累日的卧床不起,连一丝风儿也见不得,甚至沐浴盥漱都不能,这对素爱整洁的孔颜来说,自是十分难受。好在孔颜年轻底子好,又有好汤好药的调养,到英子她们取伏水存起用做醋酱腌物的时候,无故难产时受伤的身子是养好了。
身子一好,精力便足,能长时守着小天佑,不时还能抱着逗趣,接下来这十余日的月子总算不那么难熬。反而因了有孩子的陪伴,让她更多的是沉浸在对生命感概中——生命如此神奇,每一天的睁眼,都能发现小天佑的变化成长,可谓是一天一个样子,而这样的神奇变化,让孔颜犹感不可思议之时,也从小天佑清澈如水的目光中,看到了即使身处漩涡与争斗之中,依然存有希望。小天佑就是她的希望。
因此小天佑的乳名,孔颜便沿用“佑”不求他能龙章凤姿的显达于世,只祈愿他能怀揣希望喜乐一生。
如此一边静心坐月子,一边守护着她的希望。
日子便这样,一晃又半月过去,到了六月十九日,小天佑即满一月。
自前朝唐高宗龙朔二年七月,为其皇子李旦做满月礼以来,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布衣平民,皆在孩子出生满一月之时举行满月礼。至今三百余年下来,满月之礼蔚然成风,已成新生儿出生以来最隆重之礼,被称之为人生的开端礼。
她的天佑洗三礼已简略不过,到了满月礼岂能再略之不过?
遑论满月之礼所庆之喜一为添丁。另则亦是最重要之喜即家有后人。
所谓家有后人,即为后继有人。天佑身份魏康的嫡长子,自为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可如今魏康以贵为手握三十万大军、掌控河西七州数百万民众的节度使,面对如此赫赫权势岂会不动心?便是她。每当回想起魏康接过虎符,受众人跪拜臣服的场面时,亦不由为这一份绝对权势心旌动荡。
她子嗣艰难,魏康却难保以后不会再有子嗣,当魏康的这些孩子长大之时,天佑这个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便成了众矢之的——经过她自怀孕以来这一连串的事故,她深刻地意识到置身其中,并非你不争便能现世安稳——既然如此,她在天佑长大到足以独当一面之前,为天佑守护好魏康继承人的位子。亦为她自己守护住一片立足之地。
所以天佑的满月之礼,不仅是庆祝他的足月之喜,更是庆祝魏家的添丁之喜,以及魏康的后继有人之喜。
只是到底还在魏光雄的七七之内,魏康尚要为之守孝三年。何况其子的一个满月之礼?又加以自那日后,陈氏已俨然不不理世事,魏康这位正主又远在京城。这般诸事之下,天佑的满月礼自然一切从简,只请了与魏家有亲的几户人家:付氏和李燕飞的娘家,小陈氏一家及其夫家,陈继祖一家并其岳家。一共五六户人家,囊括凉州上、中、下三等人家,其中陈继祖的岳家乃商户。
有了凉州上中下三等人家的代表在,孔颜认为此已足够。
不过虽然并未大肆宴请宾客,但天佑这个新人节度使嫡长子的身份,已足够让众人趋之若鹜。不到满月礼当日。近至凉州众文武官员,远至河西余下六州官员,都不一而足的送上各类贺仪。
若是以往对河西的印象还是贫瘠荒凉,当看了堆积如山的奇珍异宝一类贺仪,才发现以往对河西的认识有多么片面。同时也因着这些琳琅满目、无一不珍贵、无一不精心挑选的贺仪。冯嬷嬷她们整日都喜于言表,毕竟这样烈火烹油、鲜huā着锦的日子,即使是在纸醉金迷的京城、顶着圣人后裔的光环也从未有过。
这样的繁华之下,在满月礼前一晚,冯嬷嬷终是在无人时对她感慨道:“少夫人总算苦尽甘来了,这以后的好日子长着呢!”
这就是好日子么?
孔颜看着床头忽明忽暗的落地烛台,她心下只是默然。
许是有了前世的经历,切身尝过从云端跌下的滋味,对于河西七州百位文武官员搜肚刮肠的献礼讨好,她除了冷眼旁观,便是居安思危的警惕之心。
心里想法与众人不同,且都来源于前世之感,孔颜不足与旁人道哉,即使是已视为生命的天佑,她亦不会透露只字片语,重活一世的辛秘将会只有她一人知道。
心念如此,孔颜对冯嬷嬷的话只听而不语,只兀自看着不远处的婴车。
婴车上小天佑并不在其中,因着坐月子攸关她以后的康泰,小天佑这一月来都有素娘抱到西厢房就寝,由冯嬷嬷和英子二人轮流陪同。
虽然此时并不见小天佑,但看着他白日酣睡玩耍的婴床,孔颜在枕边泛着温柔的浅笑,又细细思量了一遍明日宴席上可能发生的种种,见万无一失,她也沉沉地睡去。
一觉好梦,本该睡到天明,不过方是天晓,孔颜便早醒来。
这日早上睁眼第一件事不是让素娘抱了小天佑过来,而是吩咐备水沐浴。
都是服侍在孔颜身边的人,知道孔颜早是受不住一身尘垢,又加之今日是天佑的满月礼,冯嬷嬷三更左右就领了英子和宝珠准备沐浴之物。
一时间,只听净房内水声哗哗,有白兰香透过湘妃竹帘浮动而来。
孔颜不由闭眼深吸了口气,仿佛已置身在白兰香汤中。欣喜之下,只恨不得立马进了一旁的净房,只是在床上伸下两脚,正踏了鞋子站起,两腿便是一阵发麻,她“呀”了一声,人直要往地上滑。
宝珠正在挂床幔,听到孔颜的哼声。倏然想起冯嬷嬷的嘱咐,正要上前去搀扶孔颜,再道了冯嬷嬷事先的嘱咐,就听西外间的竹帘一响。付氏的声音抢先说道:“二弟妹快躺回床上,这生生坐卧了一月,脚可是立不住的!” 说话时,宝珠也已手疾眼快的扶住孔颜在床边坐下。
付氏见屏风上的身影,断定人该是坐下了,她轻喘吁了口气道:“刚在帘外听到二弟妹惊呼,我也是坐了三回月子的人,便估摸着二弟妹的情况,这幸好被扶住了,若今儿跌倒可不好了。”一番话说完。忽又想到刚才情急之下径直撩帘入内,她恍然大悟的捂唇道:“呀!这还没经通传,我怎么擅自入内了!”爽朗的声音中带了些许慌张,人也慌忙地似要从西外间退出去。
常言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付氏是为了她才擅闯入内。孔颜坐在床边上。一边任宝珠给她揉捏酸软的小腿,一边看着付氏映在屏风上似手足无措的身影道:“大嫂那里的话,一家人不用这般见外,大嫂快坐!”
听到孔颜这样说,付氏这才在外间的炕上坐下,表明来意道:“我想着今上午事忙,不够时间给二弟妹回禀这一月的事务。这才一早过来。本想在中堂等着,没想到”话未说完已善解人意道:“罢了,说这些也无用,二弟妹不用招呼我,你先去沐浴就是,这大夏日坐月子的滋味。我可也尝过的。”语毕又想到孔颜恐担心无人招呼,她忙又补充道:“我这里又冯嬷嬷陪着便是。”
她确实再忍不住一月累下的尘垢,加之有冯嬷嬷在一旁看着,便是天佑被素娘送到上房让付氏见着了也当无事。念毕,想起魏康这次能顺利继承节度使之位。其中少不得大房的支持,她怎么对付氏也疑神疑鬼起来?
孔颜摇了摇头,与付氏再含蓄了一句,便就着宝珠的搀扶,撩开西里间左墙面的一扇湘妃竹帘,进了净房沐浴。
从未一月之久未沐浴盥漱,即使有付氏在西外间等着,她洗漱地较以往快了许多,也一直到大半个时辰,才堪堪简单披了一件外裳出来。
展开至右面墙的屏风已经被收了一扇,孔颜径直从让出了过道疾步走至外间,便见婴车已搬到了炕前,睡足了一夜的小天佑正躺在里面,被付氏、冯嬷嬷她们一众人围着。
小东西大概是见付氏并随伺的两个下人都是生面孔,又有七八个人都围着他逗笑,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直瞧着周围,两只握拳的小手还不时〖兴〗奋地在胸前挥动一下。
只看这些小小的动作,就知道小东西这会儿正是高兴,孔颜看着会心一笑,忍住走过去先一把抱起这小小的人儿,她向付氏歉意一笑道:“让大嫂久等了。”说时一拂如云水袖在炕上坐下,冯嬷嬷领着二房的一屋子下人行礼如仪,付氏带来的两个下人也随之欠身一礼道:“二夫人大安。”
“二夫人?”孔颜目光从依然好奇望着四周、自娱自乐的小天佑移开,抬眼望向付氏道。
付氏也从婴车旁回到炕边,与孔颜隔几而坐道:“就是要和二弟妹说这一月来的事,如今二弟成了大位,这府也该二弟妹掌事了,若再唤少夫人便不太妥当,所以从昨儿起已经改了称呼。例如母亲原称夫人,现在便称太夫人了。”
这才说起陈氏,门帘忽然一挑,李嬷嬷带了一个面生的仆妇从外匆匆进屋,那仆妇显然是付氏的人,进屋首先个付氏行了一礼,这才禀道:“太夫人刚才坐马车离开,说是要去看太老爷,让今日满月礼不用等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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