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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罗低下头不再说话。十三岁的女孩子,是不是能够懂得什么叫覆水难收?
我帮她擦干净了脸,又取了篦子帮她把散乱下的头发重新拢上去。十年的时光从那一下一下重复的动作中又悄悄回来了。她仿佛又成了那个两岁大的小女孩,乖乖地坐在我身前,让我给她把尚显稀疏的头发梳成小髻。
我真是留恋那些时光啊。
她的神情有着和年纪不相符的忧伤,双手不安地攥弄着腰带下挂着的一枚如意结,也不看我,闷闷地说:“难道所有的人都注定不能和自己爱的人相守么?”
我惊讶得几乎要失笑。何以小小年纪竟说出这样老成的话来。
我说:“不会这么悲伤的。总有人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啊。再说,你阿父也未必不喜欢你的继母们。”
她抬起头不满地拿眼角看了我一眼:“是你移情于宇文泰了吧?阿父从来没喜欢过郭氏和崔氏。他在家连话都很少同她们说。”
我不禁悲从中来,几乎要哀求她:“金罗,不要这样同我说话……若命运不曾捉弄,我也想同他白头的……”
她立刻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令我难过,瘪了瘪嘴,轻声说:“家家……我不是故意的。我是为阿父难过。”
我看着她,说:“我和你阿父都有自己的命运。你不用为我们伤感。倒是你自己,还有几个月都要和毓儿大婚了,怎么还一个人偷偷跑来长安?你阿父找不着你,还不知要多着急。若是宇文泰知道了你大婚之前还一个人偷跑出门,也会不高兴的。”
一个贵族女子的闺誉是多么重要。她还小,未必能真正懂得。
她起身,在我面前跪下,突然正色说:“家家,我不愿嫁给宇文毓。”
“为什么?”我有些吃惊。
她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期期艾艾,吞吞吐吐,说:“我……我不喜欢他,不愿他做我的夫君。”
大概是得知自己要嫁人了,心里觉得害怕吧。我试图去安慰她的不安,笑着说:“你们不是自小就在一块儿玩么?毓儿是个温厚的男孩子,这些年读书勤勉,人品也好,又是家中的长子。而且他一直都对你念念不忘。从此你也可一直在我身边,不好么?”
她依旧吞吞吐吐,说:“可我……不想嫁给他。”
我心中起了疑惑:“你心里可是有了中意的人?”
金罗的脸一下子红得像五月枝头的石榴花,死死低着头咬着嘴唇不言语。
我心里也是一阵慌乱。这样的事情,又要发生在她的身上吗?此时连婚期都定下了,不管她心里想着谁,都已是不可能的了。
“金罗……”
我正要说什么,却被她一口打断。她抬起头,双眼已经盈满了泪水,看着我说:“家家,求你怜悯我,去和宇文泰说,将这门婚事退了吧!”
“你明知这是不可能的。”我看着她的样子,心里刀绞般难过。昔年我又何尝不是如此,跪在那空旷的大殿里,苦苦哀求着梁主不要应允宇文泰的求婚。
“若是男方家里退了婚,你以后可还怎么嫁人?要你阿父退婚更是不可能的。他和宇文泰……”
“谁想过我?谁问过我!!他们都只关心自己的地位,谁问过我愿不愿意?!”她突然歇斯底里地哭起来,跪在地上缩着肩膀,不住地颤抖。
我心疼得一把抱住她:“金罗,金罗,不要这样!”
她死死抓住我的衣衿哀求:“家家,你若是疼我,就去替我求求宇文泰吧!我不要嫁人,以后都不要嫁,你求求他去退婚吧!!难道你希望我和你一样,一生都守不到爱的人吗?!”
我的心被狠狠地刺痛了。
“你喜欢的那人,他可知道么?他也喜欢你吗?”
她哭着,情绪几近失控:“我喜欢他!我只是喜欢着他!”
“他是谁?”我追问。
她戛然而止,只拿一双通红的噙满泪水的眼睛看着我。
“他是谁?”我放缓了声音。
她突然双手捂住脸,低下头去,无声地哭泣。
我看着她过于年轻又过于悲伤的模样,心里的疼痛感在逐渐扩大,终于在心口挖出一个洞,鲜血淋漓。
这将终生无法消弭的、不管多么幸福快乐都无法补偿的痛苦的缺憾,也要发生在她的身上吗?
“金罗……”我觉得嘴唇在颤抖,竟无法好好地说出一句话来。只能紧紧将她揽在怀中。
我不忍对她说,不忍告诉她这个世界的规则有多么的残酷。
她哭着,拉着我的衣袖苦苦哀求:“家家,你去求求宇文泰吧!帮帮我吧!!”
我把牙一咬:“这件事已成定局,我做不到!”
她嚯地推开我,一双哭得通红的眼睛死死瞪着我,说:“你不是我的家家,你根本就不疼我也不关心我!你自己贪慕富贵,抛弃阿父和我投入宇文泰的怀抱,就以为天下女子都和你一样贪恋虚荣!”
“你住口!”她越说越过分,我已无法忍耐。当年的事情她并不知情,个中苦楚,若不亲身经历也无法体会,她怎么有资格来评判我的对错?!
可是她并未停止,并且变本加厉:“原来他们说的都是真的!你根本就不是我的亲生母亲!我的亲生母亲早就死了!!”
我的亲生母亲早就死了!!
只觉嘭地一声,心中的一团早已烧灭的灰烬霎时重新腾起万丈火焰。我霍然起身,狠狠一个耳光打了过去。
手心兀自发麻发痛,亦惊了。我看着她那白净俏丽的脸颊上迅速浮起的指印,看她捂着脸呆若木鸡地看着我。
我怎么会因为一句话就动手打她?
心头上久已弥合的伤口突然间爆裂,多年来被细心缝在心里的污血烂肉顿时汹涌喷出,再也无法遮掩了!
原来这些年来,这伤痛并没有消减分毫。她的生母带给我的伤害,并没有随着她的死去和岁月的流逝一并埋葬。那阴森狠戾的阴谋带着险恶的笑栖身于时光的灰烬中,等待着被重新点燃的一天。
最终点燃它的,是她留下的这个孩子。
而我的愤怒,蛰伏了多年,经过时间的淬炼并没有消减分毫,却变得更加偏执和疯狂。
原来这个孩子的存在,只是为了提醒我,在多年以前,一个并不高明的阴谋,就摧毁了我原本拥有的爱情和幸福。
挫骨扬灰。
——
金罗看着我,伸手一把抱住我,将脸埋在我的身上,小声说:“家家,对不起……对不起……”
在她稚嫩的手臂间,我止不住地颤抖。我又成了多年前在那场阴谋得逞之后万念俱死,心灰意冷的女子。
忽然清醒过来,这原就不是我的孩子。
我同他的孩子,在那个清冷无比的凌晨,在第一道温柔的晨光中停止了呼吸。
那张酷肖秋彤的脸。
对呀,这不是我的孩子。我怎么就忘了,这从来就不是我的孩子。
我轻轻推开她,说:“我着人送你回秦州。”
“家家!”她急了。
而我的脑中,反反复复都是那日滂沱的暴雨,她生母的血溅在我身上,也溅在她脸上。那日我用那把剑,了断了一切。
我对自己说,那个伤害了我、背叛了我的男子,不管昔日里我们多么相爱缠绵,不管我们曾经有过怎样的海誓山盟,我——
我永不再爱他!
我看着那张酷肖秋彤的年轻的脸,死死压抑着心底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疯狂!
那个暴雨肆虐的午后,又回来了!!
我冷冷看着她,说:“我不是你的家家。”
她看着我发愣,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该说什么。这话是真是假?她不及分辨。
我心中扫过一阵凄清的凉风。谎言究竟是谎言呀。这不过是个多年精心编制的梦,竟经不得轻轻的一戳。破败得七零八落。
这时侍卫推门进来:“夫人,丞相来了。”
他如何知道?
我片刻中慌乱,他一向忌讳我同那边的联系,不知这情形在他面前要如何收场。
只听得门外一阵沉实的脚步声。心里忽然没来由地踏实,慌乱也无影无踪。
他来了,我便安全了。
他走进来,见到屋里的情形,一笑,说:“金罗怎么这时候来了长安?你阿父回秦州已经有些日子了。可是在路上错过了?”
他大概心中不满,却还是小心地给金罗找了个台阶下,免得双方面上无光。
金罗见了他,愣愣地不敢说话。
宇文泰目光锐利地扫过她的脸,面上却一贯清淡地笑着,说:“寡人遣人送你回秦州吧。”
金罗面上浮起慌乱,无助地转向我。
我淡淡地说:“回去好好准备嫁衣吧。嫁人是喜事,一辈子就一次的。”
她在两个侍女的搀扶下走出门去。
走到门口,回过头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让我不寒而栗。亦让宇文泰眉头一皱。
我记得秋彤死之前,紧紧攥着我的衣袖时,也是拿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仿佛看到那怨毒的魂,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