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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听他们说,外面的形势又变了。契胡人尔朱荣发动了河阴之变,在河阴行宫外的祭天仪式上诛杀了皇族和大臣一千三百多人,那些迁到洛阳的汉化鲜卑贵族和出仕朝政的汉家大族几乎被消灭殆尽,他一手掌握了朝中的实权,之后又在滏口以七千人和葛荣三十万大军展开了大战。
这一战注定永载史册。葛荣狂妄轻敌,兵败身亡。
而之于我,不啻于晴天霹雳。
他是葛荣的部下,葛荣兵败身亡了,那他呢?
难怪他一直没来……难道……难道他也死于乱军之中了吗?
我的耳边想起了秋苓阿姊的话。买她的那个郎君,也是一去不回。
我……难道这就是我们的宿命?
我脑子里一时千头万绪,该想的不该想的,有理的荒唐的,紧紧满满塞着,左突右闯竟无出路。连哭都不及。
不,不是不及哭。我于他,什么都不是。此时,连为他哭一场,都还没有资格。
正在我肝胆欲裂之际,忽听到外面一阵喧闹吵嚷,隐约有女子惊叫之声。
一个雏儿慌慌张张推门进来说:“墨离阿姊不好了!尔朱荣的军队进了城,来这里抢人呢!楼下已经乱成一团,阿姊快想办法躲起来吧!”
又是一个晴天霹雳。我急急问:“霜阿姊呢?”
她年轻清秀的脸上布满了密密的汗珠,小脸通红,焦急又害怕:“霜阿姊正在楼下挡着和他们理论呢!可那些军士哪是讲理的,只怕霜阿姊也奈何不得!阿姊还是自己快想办法吧!”说完又提着裙子急急忙忙跑出去敲隔壁姐妹的门。
尔朱荣……就是害死了独孤公子的尔朱荣吗?我心慌意乱。一时间突发奇想,若是能见到他,伺机杀他,是不是能为独孤公子报仇?
不对,我又错了,我凭什么为他报仇?连个由头都没有。我有什么资格!
这世上,做任何事情,不都讲究个名正言顺,谈论个资格吗?便是我为他死了,也只落一个不自量力、痴心妄想的笑柄。
他们会笑,看这妓/子,也配为独孤郎报仇?
可是这十万火急的境况,我该往哪里去躲?
自戕。
这便是有资格了。
我还是完璧之身,独孤公子为我付了三个月的包办钱。我怎么能沦落到那些肮脏军士的手中任人凌/辱?这便是我的资格!
我起身往妆台的屉子里取出剪子。
此时在脑海中又想着独孤公子的面容。只是那一面,我竟沦陷了三生。
前世走过三生石,我定是见过他的名字刻在上面的。如愿……如愿……
那石上刻着“如愿”,否则我何以在见了他之后,在梦中唤起这个名字?
只是那石上可有我的名字吗?我记不得了,记不得了!
我神思混乱不堪,正举起剪子要刺向咽喉,房门被人一脚踢开了。
我顾不得看来人是谁,只有这最后一刻,赶紧刺下去,好离了这无边苦海。
再晚一刻就来不及了!
“墨离!”
那磁沉冰凉的声音。
我的心猛的一跳,回头去看,他已一个箭步上前,抓住我的手腕将剪子夺下。
“公子……”他还活生生的,唇红齿白,眼神明亮,穿着一身细鳞铠甲。
我面色一定潮红,捂住嘴悲极而喜,竟是哽咽在喉出不了声。
他紧抿着嘴唇不说话,侧身打开衣橱一扫,扯出一件冬日的斗篷一把将我裹住,又扯过一条纱巾,将我头面遮好,牵起我的手说:“你跟我走。”
我哪能不跟?便是天涯海角,我也拼命跟随!
他拉着我边走边问:“霜娘的房间在哪里?”
“东边的尽头……公子要做什么?”
他不说话,拉着我往那里疾步而去,推门进了房间翻箱倒柜一通找,最后在一堆叠好的纸中找到一张,往怀中一揣,又回来将我一把抱起,说:“下面很乱,你闭上眼睛别看。”
我抱着他的脖子,痴痴看着他。生死危难关头,他从天而降,灼灼耀眼。
“闭上眼睛。”他低沉着声音又说了一遍。
我连忙闭上眼,将脸埋在他的肩头。
觉得他飞快往楼下去,耳边的惨叫声哭喊声越来越响,如地狱一般。
我的心跳得很快,偷偷睁开眼睛来看。只一眼,已吓得话都说不出来——
那些昔日里娇艳如花明眸善睐的阿姊们被粗鲁的面目可憎的军士或抱着或压着,一个个披发赥足衣衫尽褪,哭喊挣扎。
我心惊胆颤,慌乱间四下张望,见到霜娘也是如此景况,被一个头目样的军士压在一张梨木红漆八仙桌上,摧残。她见到我,勉力抬了一下手,嘴角竟逸出一丝笑来。她手指甲上染着的凤仙花汁此刻在灯火下竟闪着奇异的一点光泽。
闪了我的眼。
还有手中未得到姑娘的军士,纷纷往楼上跑去,上面一阵阵吆喝,尖叫,求饶,哭泣。
我不忍看,撇过脸去重新埋回独孤公子的肩头,任由他带着我往外飞奔。
便是低贱如妓/女,做的也是你情我愿的买卖。怎经得如此摧残!还好秋苓阿姊走了,还好她走了!
走到门口,门外还有一队士兵,为首那个见他出来,伸手拦下他:“独孤将军,你这是……”
“让开!”他面上怒气沉沉,紧抿着嘴唇。
我只紧紧撇着头不敢去看。
那人说:“这里女人本就不够,独孤将军还要自己带走一个,不太好吧。再说今晚这里都是我的人,独孤将军改日吧。”
他将我放下,掩藏在身后,一言不发看着面前拦住去路的人。他有一双铜铃大的眼睛,和宽阔的额头。一眼看去有些怪异,望而生畏。
“哟,独孤将军这是怎么了?”那人一笑。
只听得锵地一声,我抬头一看,独孤公子剑已出鞘,依旧是那句话:“让开!”
那人不为所动,亦寸步不让,伸手要来揭我的面纱,口中说:“刚才见你急吼吼进去就觉得不寻常。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女子连独孤郎都无法自持!”
他挥剑挡住,将我藏到身后,冷冷说道:“尔朱兆,你纵军在此行凶已是无道,不要逼我。”
尔朱兆颇不以为然:“一群娼/妇而已,做的本就是取悦男人的生意,大不了完事之后我多扔些银钱在这里,便是正经买卖,不算无道了吧。——但是,”他话锋一转,“你手里这个也要留下!我可不光为你付钱!”
他根本不惧独孤公子的剑锋,伸手便来抓我。
独孤公子紧抓住我的手腕,剑花一闪,尔朱兆慌忙向后一退,胸口的铠甲已被锋利的剑刃划开一道口子。
他一下子怒气冲天,哗的也拔出剑来。
铮的一声,两剑相碰,在黑夜中迸出几星火花。
尔朱兆骂道:“独孤信,你疯啦?!瞧你那点出息,要为了一个娼/妇和我为敌吗?”
他紧抿着嘴唇不言语,手中也并未松懈。
够了,便是只为我做到这样,也已经够了!我又有什么可以回报他特意来救我于水火的恩情?对面那么多人全副武装,而他孤身一人,带着我,要如何全身而退?为了我和面前这人起了龃龉,他以后在军中又当如何自处?
我奋不顾身跳下这万丈悬崖,原也是做好准备为他粉身碎骨的。
秋苓阿姊说,于他们是情,于我们却是恨。
不不,这话是不对的。哪怕于他是无情无心,于我,也是清清白白明明朗朗的一个情字而已!
——这一字,婉转旖旎,误尽苍生。
而我,终于得见它醉人的风骨。足够了。
对面军士一字散开,都提剑在手。尔朱连见他进退都已无路,得意地步步逼近:“独孤信,将你手中的女子给我。今夜的事我当没发生过。否则,只怕你今天没那么容易过去!”
他依旧持剑而立,不退让,不做声,手却暗下将我的手腕抓得更紧。
我看了一眼他的侧脸。夜风将他的头发吹得有些乱,有几缕散落下来,被风贴在腮边。他那样持剑静默着,如霜如雪,如诗如画。
这世间竟有这样的男子。
这样的男子,竟为了我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
我轻轻挣开他的手。
他惊得回头看我。
我却已不忍看他了!
我侧身从他身后走出,对尔朱兆说:“我跟你们走。”
“墨离!”他又一把抓住我的手臂。
尔朱兆明显舒了一口气,露出惬意的表情,眼中也闪出得意的光。
他原并没有把握。不知独孤公子会坚持到何种程度。
我忍不住,回头去看他,他闪烁的眼睛如蒙上一层纱般失去了光泽。
“公子……如愿……”我唤他的名字,心里是欢喜的,我说:“你不要再来了。”
他眼中一动。
我心中一阵松快。他还记得那天的话。他还记得他说会再来。
然而确确实实,不必再来了。
世间痴情女子但凡爱上一个男人,所求的,不过是他会再来,再来,然后永不再走。他再来是容易的,然而能不能留住他,全凭造化。
我又一次挣开他的手。
尔朱兆伸手抓过我。
而他们的剑依然没有放下。
独孤公子用一种受伤的眼神看着我,没有退让,也没有放下手中的剑。
他又岂会不懂?
他不放,尔朱兆亦不敢放。
夜风中,众目睽睽之下,逐渐烦躁不耐,说:“她已在我手中,独孤将军是不甘心么?那么,明早我便将她送到你帐下如何?”
他自觉已是让步,但这话一出,两剑之间竟又是一阵火花。独孤公子向前逼近了一步!
尔朱兆勃然大怒,破口大骂道:“独孤信!你有完没完!还真要为个娼/妓和我拼命么?难道她是你亲妹子不成?”
我心焦如焚。眼看尔朱兆耐心耗尽,独孤公子孤身一人,场面就要失控。
这时一阵杂乱焦急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似是又一队人马过来了。
我连忙回头看去,却见领头的是宇文泰。在黑夜里,他目中的光如鹰般锐利。
到了近前,他勒住马,扫视了一下眼前的情形,笑着说:“哟,怎么还打起来了?”
尔朱兆说:“宇文四郎,你来得正好。独孤信要为个娼/妓和我拼命呢!赶紧把他带走,别坏了我的好事!”
独孤公子看也不看宇文泰,只盯着被尔朱兆牢牢抓在手中的我。
宇文泰看看我,虽有纱遮面,他也应该看出来了。他面有异色,哎呀一声,抬头看看面前高悬在上的春熙楼的匾额,自言自语说:“怎么竟玩儿出事来了?”他垂首沉吟,似是在想什么,然后他抬起头看着独孤公子说:“期弥头,带她走吧。阿奴?给你顶着。”
“宇文泰!”尔朱兆怒骂,“你们都疯了吗?你是来砸场子的?!”
宇文泰坐在马上,勒了勒手中的缰绳,好以整暇地挑着嘴角笑看着气急败坏的尔朱兆:“这是我阿干②独孤信的女人。赶紧还给他吧。”
尔朱兆啐了一声:“呸!这里面的女人,还有谁是谁的么?难道他还三媒六聘了?我偏不还!”
宇文泰伸手拔出剑来,又笑:“那好啊,抢女人本也是我们鲜卑人的风俗。那就来打一场,赢的人才带这女子走。这总公平吧?”
尔朱兆见此情形,宇文泰那边的人几倍于他,何况春熙楼里面那些颠鸾倒凤已无力战斗,只能恨恨将我往对面一推:“便宜你!”
我被他一推,一身扑在独孤公子身上。他一手接住,这才收起了剑。
只见宇文泰神色有些复杂,朝他点点头。他拉着我跨上马,一路去了。
听到身后宇文泰仍然笑嘻嘻对尔朱兆说:“哎呀,还真生气了,一个女人而已嘛!走,阿奴陪你别处玩儿去。”
我不禁回头去看他。这人举重若轻,却不像他嬉皮笑脸的样子。
注解:
①阿奴:南北朝时称弟弟为“阿奴”。《世说新语》:谢奕作剡令,有一老翁犯法,谢以醇酒罚之,乃至过醉而尤未已。太傅时年七八岁著青布绔,在兄膝边坐,谏曰:“阿兄,老翁可念,何可作此!”奕于是改容曰:“【阿奴】欲放去邪?”
②阿干:鲜卑人称哥哥为“阿干”。《宋书.吐谷浑传》:后廆追思浑,作《阿干之歌》。鲜卑呼兄为“阿干”。廆子孙窃号,以此歌为辇后大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