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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瑾萱失魂落魄站了起来,钟声已停,却还好似无休无止在耳边响着一般。
脑中晕晕乎乎想起了许多过往,从那年在香山上第一次牵起他的手,到洞房花烛那一夜甜蜜的伤痛,再到后来风雨夜莲坞之中执手相随一生的誓言……
将手按在心间飞跑出去,为何他不等着见她,就走的这般突然?
他说过要与自己厮守一生,朝朝不相弃,夜夜不相离,为何不守诺言?
“不……不会的……城璧,你不会不等我就这么走了,对不对?你是不是怪我,曾经跟你说过到死不见?你走了,留我一个人如何活着?”
泪眼模糊,一路狂奔而去,冰冷的空气恍似连她的心也冻僵了。
然则到了含风殿外却不曾闻见哭声,定眼一看,小五正扶着萧城璧站在门外。
乍然间四目相对,两个人都已僵住。
半晌,瞧出她眸中疑惑之色,萧城璧缓缓解释道:“是崔太傅仙去,朕感太傅之恩,命以国礼葬之!”
见他无事,心弦陡然一松,泪珠倏尔滑落,却仍不言语。
她这般俏立风雪之中,萧城璧蹙眉,朝她伸出手来,洛瑾萱却再不向他瞧上一眼转身而去。
身后萧城璧一阵疾咳,竟又吐了一滩血,几乎晕厥过去。
小五惊声大喊,洛瑾萱这才回过头来,慌忙跑过来,将他扶住。
她泪落如雨,惊慌失措;他眼眶模糊,想要说话却又没有一丝力气。
二人将他扶回床榻,咳了许久,他握住她的手,颤声道:“棠儿……棠儿……我要走了……
你……留下来陪着我……好不好?”
洛瑾萱怔然不言,此时此刻,她已原谅了他,回到了他身边,他竟还要离她而去么?
萧城璧见她面色犹疑,心下一苦,道:“我知你不肯原谅我!这十多年来,我的所作所为,尽是为了萧氏的江山大业,到头来夫妻成恨,父子成仇!还有我的珠儿,是我害了她,不过十七岁便枉死九泉,做了北邙孤女!这一生纵然坐拥江山,可却枉为人夫,枉为人父——”
洛瑾萱心如刀绞,摇头道:“不要说了……城璧,不要再说了……没有人怪你,珠儿——珠儿也不会怪你的!”
萧城璧摇头,悲痛道:“棠儿,我知负你太多,可我这一生除了你,从未爱过别的女人,我的心里,一直都只容的下你——纵然此时此刻,说这样的话,已毫无意义!可是如果不说出来,我……就算去了,也不会瞑目……”
洛瑾萱忽而怔住,她爱他如斯之深,在他娶别的女人的时候,她怪过恼过怀疑过,此刻听他这般言说,禁不住又是悲伤又是欣喜,贴着他的额角幽幽道:“这一生爱是君,恨是君,喜是君,泪亦是君!城璧,这一世的爱恋和凄凉,都只为你,如今,你怎可弃我而去?”
萧城璧心下大恸,半晌缓缓道:“棠儿,你肯原谅我了,是不是?”
纵然熬过了这个冬日,洛瑾萱又一直在病榻前照顾,萧城璧的病情却一直不见好转。
只是有爱妻在侧,他心中安乐,不管疾病如何折磨也总是笑颜以对,长子虽不在身侧,也常有书信来往。
这天洛瑾萱看过孩儿的家书以后,面色却有些不寻常,见萧城璧追问,遂浅笑道:“麟儿没事,只是他在信中提到了承之,说承之在颍州遇到了云儿,两人如今已经成婚!”
乍听此消息,但觉一阵唏嘘,怔了许久缓缓道:“想不到承之最后竟会娶了云儿,这两个孩子也算是造化了!”
复又想起珠儿深爱承之,若她在九泉之下得到这个消息,也不知是欢喜还是伤心,心下登时一阵抽痛,又咳嗽不止,不多时又呕了一大滩血。
天气越来越暖,病榻上之人情势却越来越糟,到了暮春之际,几乎已不能下床。
那天早上,他拉着她的手道:“棠儿……我想恢复你的后位……”
当初废她便是因父亲洛阳侯势大之故,于江山有碍,如今他要走了,这个后位又有何意义?
洛瑾萱摇头泣道:“不必……我原本就只想做你的妻子而已……”
萧城璧摇头,“你听我说,如今你父亲已北返,十年之内无力与建康为敌,复你后位也无大碍,只是……要你以皇后的身份帮我宣读两份诏书!”
听他此话,如今已算是在立遗诏,洛瑾萱泪水倾落,默然颔首。
“第一道诏书,立皇二子景宏为太子,待朕驾崩之后,继任大统!第二道,封平江王萧景明之子萧琰为和王,长公主珠儿之子萧玮为靖王,二世以后,第三代帝位之传,需在和、靖两王之间,是谓之《山河令》!”
此言一出,满室皆惊,连执笔的太傅崔琦也是一怔,凝眉细想,皇二子才智平庸,统治十余年安稳年岁不成问题;嫡长孙萧琰年岁虽小,但是聪慧过人,长大成人之后才智怕是在其父萧景明之上,倒是个不错的人选,而珠儿公主之子既已改姓萧氏,若将来由他继任大统,川蜀与建康合二为一,那么大业可定矣!
皇上如此深谋远虑,着实教人惊叹,只是将赌注压在两个年不过十岁的孩童身上,也太过冒险!
诏书既已宣读,含风殿里一日比一日冷清下来。
天气和暖,海棠初开。
萧城璧枕在洛瑾萱膝上,于院中赏花。
“麟儿还没有到建康么?”
“快了,算时间大约还有两日!”
萧城璧微笑,他如今时日不多,若儿子赶不上,也少了一场死别之痛。
“我还记得,当年你生麟儿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海棠四月天!”
“是呢,那时候麟儿未曾满月,我天天在房中休养,又吹不得风,你总是到院子里摘海棠花来给我看!”
当初有多少美好的回忆,现在回想起来,也不知是甜蜜还是伤痛?
如今他又折了一枝海棠花在手,而后躺回她膝上,“当年我在海棠花林里遇见你,如今又这般躺在花影里面,回想起来,数十年竟如一日!”
洛瑾萱一阵悲泣,却强忍着不敢发出半点声息。
“杨柳丝丝弄轻柔,烟缕织成愁。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而今往事重难省,归梦绕秦楼。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
手中海棠枝掉落,他的头在她膝上一歪,便再也没有一丝动作。
洛瑾萱全身一僵,半晌低声唤道:“城璧——城璧——”
一声一声的唤,他却再也不能回应。
萧景明带着孩儿赶来之时,父亲的灵柩已在宫中停了两日。
跪倒在含风殿外哭了许久,是母亲出来,将他抱在怀里无声安慰。
在父亲归葬鄢陵之后,一天晚上,萧景明突然走到母亲面前,满脸泪水,却不说话。
洛瑾萱心痛地扶着他的手臂,“麟儿,何事?”
萧景明却不肯站起身来,泣道:“刚才孩儿在含风殿外遇见五叔,正将一支赤茯苓送去御药房。孩儿想,那本是川蜀进贡给父皇的灵药,为何父皇不曾服下?五叔告诉孩儿,说……说……那灵药是被父皇自己藏起来的……定是父皇他伤心珠儿夭折……不肯再服那救命之药所以才……”
此刻已听明白孩儿的意思,萧景明躺在她膝上大哭,“母后,都是孩儿的错,孩儿不应该误以为父皇是无情之人,甚至在他临去之前,都没能赶回来看他一眼,母后,孩儿……孩儿好难过……”
洛瑾萱仰头,她的眼泪已落了太多。
如今丈夫已去,为完成他的遗愿,她不能再做一个只会哭的女人!
四月暮,从蕊珠宫走出来,一路海棠花雨,只是那个伴她赏花的人已再也不会出现在花影里。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
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走了大半个皇宫,步上城楼,放眼望去,一片山河锦绣中,这便是在世之时苦苦固守的江山,如今她要代他守下去!
“城璧,这是你的天下,你放心,我会好好的将他交到我们的孙儿手上,让我们萧氏的血脉绵延下去!”
***
露湿金井,碧桃花开。
在井畔睡了一夜,醒来时天已微亮。
露珠打落冰凉的花瓣贴在额心,江越眉头紧皱,抬手将花瓣合着露水抹下来,刹那间头脑已完全清醒。
然而,一同苏醒过来的还有心底那股犹如万千毒虫噬咬般的痛楚。
涵儿不在,她这几天都在琼华殿与和王昼夜待在一处,而且昨夜他们一起失踪了,现在满皇宫都在找他们。
他原本很紧张,像她平日里无缘无故失踪时一样。
可皇宫里面却流传着不一样的说法——
据说当年先帝年轻时也时常于夜半带着皇后娘娘消失于寝宫之中,待到天亮时又悄悄回来,禁卫满皇宫找过几次后便习以为常。
时至今日,那些风流艳逸的旧事还经常在宫人之间口口相传。而和王,时人多言他神似先帝,因此发生这样的事情也不稀奇。
他原本可以凭借灵术搜索到她的位置,听了这番话以后便再无法凝聚心神,只大致感觉到她昨夜该是来过这里。
就这样在井边枯坐一夜,脑中乱如浆糊,有无数的事情闪过,却一点也回想不起来自己前一刻究竟在想些什么,天将亮时才迷迷糊糊睡了一阵。
梦醒之后依然天地寂寥。
不多时,忽听得一阵纷乱的呼声:“找到和王殿下了,找到了——”
天光已白,密室的机关忽被人打开,惊醒了相依而眠的两个人。
禁卫先将楚岳涵拉上来,然后才是和王。
众目睽睽之下,两人的处境本已有些尴尬,白颍川忽又瞥见楚岳涵肩头衣衫居然有一道裂口,雪颈上也似有几处嫣红之色,不由皱眉道:“涵儿,你……”
楚岳涵吃了一惊,这才想起昨夜自己的衣衫被玉玲珑长鞭撕破,正待举手遮掩,和王已将外袍除下披在她身上。
她低垂着头,不言不语,如此情景,想要令人不误解也难。
洛桓咳嗽一声,将和王拉到一边低声训斥道:“瞧你平日里一副温柔儒雅的样子,怎地行事如此粗野!人家好歹也是一个女孩子,若是伤的厉害你也不心疼?”
和王被他这一番莫名其妙的话说的云里雾里,稍一思虑才想明白是何意,不由皱眉解释道:“兄长误会了……”
洛桓满脸过来人的神情,将手一摆,“行了,别解释了,下次小心些就是!”
这什么跟什么呀!
和王无语,默了半晌只得道:“多谢!”
回廊下,江越木然站着,也不上前来,待白颍川唤了一声,楚岳涵才抬头,却只瞧见他转身闪入花树后潇然离去。
露水未干,碧桃花片片飘落。
楚岳涵乍然间抬头,正欲追着他的身影而去,面前洛桓突然横臂一挡,斜睨她冷冷道:“别忘了你是谁的女人,在这样不知轻重,太后娘娘面前你要如何交代?
***
大清早,太后洛瑾萱披着披风站在九阙凤楼上。
楚玄闻诏而来,施礼道:“太后娘娘!”
洛瑾萱头也不曾回,淡淡道:“本宫方才已经下旨为我琰儿迎娶令嫒!本宫知道你早算过令嫒的命盘,知道若让她与琰儿在一起怕是难逃命中死劫,可若没有她,我琰儿便会身遭死劫,你要护令嫒周全,本宫却要我琰儿活着,如何?”
楚玄不由闭目叹息,面前的这个女人早已不似二十年前温婉柔弱,不知何时起,她的身上竟也有了萧城璧的影子。
“太后娘娘执意如此,微臣也不敢有异议,且看他们这些小辈作何打算吧!”
转过头,似看见江越的身影自御花园中穿行而过,身后楚岳涵跑过来叫住他,而女儿背后,和王一言不发,怔怔凝视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