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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苏瑾睡在床上,过了一会儿忽然睁了眼,摸了摸耳朵,那里头传来了声音,从下午回来,她已监听了雍王那么久,都是些日常言行,没什么可疑的,然而这么晚了还有声音,不对劲。
她今天自然是在那手电筒上放了窃听器,还特意叮嘱雍王不要碰水,如果他真的要贴身携带这东西,那自然是极好的,只是要一直监听很麻烦,今天他刚采取了行动,想必会有什么后续的行动,所以她一直监听着。
只听到雍王和一个人在说话:“豫王那边什么动静?”
一个低沉的男子声音传来:“书生造反,三年不成,要不是和南夷那边勾结了,王爷又给了他些银钱,我们的人也在里头推波助澜,只怕他才起兵就直接被打回去了。”
雍王轻笑了声:“越乱越好,一想到能给刘寻小儿添堵我就高兴,西羯那边被他压下去得倒快,这几年被他压着,太憋屈了。”
男子道:“只是属下感觉,除了我们,另外还有一支势力也在其中搅混水。”
雍王讶异:“哦?怎么说?”
那男子道:“豫王的幕僚中,有个男子,属下觉得眼熟,是帮豫王那边牵线娶了南夷公主的谋臣,豫王颇为倚重他,此次谋反,也多得他其中劝说,后来前些天我忽然想起,那个男子,似是曾随淮王进京过,只见过一次,不过属下记人一向过目不忘,应是没错。”
雍王显然吃了一惊:“淮王?这位可是有名的不管事的闲王,先帝在时他就是一副与世无争样,怎么如今对侄子当皇帝也看不惯,心痒痒了?”
那男子低声道:“谁知道呢?”
雍王哈哈笑起来,显然心情极为愉快:“好,好极了,母后说过一句话,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应该改成,我走后,哪管洪水滔天才是。”
苏瑾皱了皱眉,听着那雍王嘱咐那男子继续给豫王提供军资,将那男子打发走,然后又叫了人来让盯紧皇城特别是苏侍诏这边的动向,又骂了一通某个老狐狸见风使舵,不肯再帮他,听起来似乎是兵部某个官员,之后拉拉杂杂一些琐事后,便沉寂一片了,想是入睡了。
苏瑾关了窃听器,闭眼皱眉,淮王,的确是历史上有名的贤王,是刘寻的皇叔,却也比刘寻大不了多少岁,因为是高宗最小的儿子,所以分外受宠,专门给他封了极为富裕的藩地,衣食无忧,“幼而秀颖,长而仁孝”,他尽心尽力的治理藩地,很得封地人民敬爱,为人风尚高雅,琴、棋、书、画都技艺精湛,尤其在音律上非常有造诣,后世仍流传他所著的音律书,还有他亲手制的名琴。这样一个著名的不问政事的贤王,怎么会参与到谋反的阴谋中?根据她当年的报告,在夺嫡的那些年里,淮王一直在藩地中安分守己,从未站队,也因此刘寻在上位后,对这个名声甚好又从来没有异心的皇叔还是很客气的,仍然保着他的封地封号不变。
是雍王这边的情报错误么?
苏瑾皱了眉头,居然到了半夜才睡着了,第二天才醒来,便觉得满室芬芳,揭开帐子一看,床前一大枝西府海棠,朵朵粉花香艳地压着枝头,长长的枝条弯垂下来,花瓣片片层叠着如丝绸馥郁浓稠,又如晓天明霞,使整个房间都明亮起来,苏瑾长长呼了口气,怀疑刘寻是不是把那整株西府海棠树枝子都给砍下来了,这花再这样送下去,得糟蹋多少御花园的名花啊。
刘寻穿了件月白袍子,斜靠在窗边的软榻拿着本书,花枝衬得他眉目生辉,俊逸非凡,正看着苏瑾笑:“天一天天暖起来了,海棠花都开了,姐姐喜欢么?”
苏瑾心下长叹,天天这样变着法子色-诱,真的有些吃不消,她从床上坐起来,从床头拿了外袍一边穿一边轻声道:“皇上今天不早朝么?不是有战事么?”他怎么能这么一副悠闲的样子在这里,虽然她不拘小节,但是也有些不习惯一起床就有个男人在她卧室里好么?皇上,这是非常失礼的啊。
刘寻道:“今天不是朝日,南边战事目前平稳得很,定国侯是积年的老将,豫王扑不起什么浪花的,我放心得很。”
苏瑾想起昨晚的情报,皱了皱眉:“雍王可能也在其中搅浑水……”
刘寻轻蔑地笑了声:“他自视甚高了,你别信他那什么店铺停业的事,他只要敢动,我就能让官府立刻全封了,留着他不过是当初答应过丁皇后给他一条生路,他若找死,我也犯不着给他留活路,不过是小猫小狗偶尔挠一挠,留着他一方面安臣子们的心一方面看还有谁不长眼靠他那头去。”
苏瑾道:“只怕还有别的藩王也心动。”
刘寻笑道:“我这一辈就豫王雍王两个兄弟,父皇那一辈也就个淮王安王,安王如今是嫡长子袭封,没什么出息,淮王是个有名的不涉政事的贤王,再往前去那些远枝的郡王,都不成气候,你只管放心好了。”
苏瑾犹豫道:“淮王,真的没问题?”
刘寻一愣,看了她一眼:“从前你和我说过他人不错的,而且这些年来的确他没什么异动。”
苏瑾有些烦恼地从枕上把她散乱的头发拢了起来,刘寻在屋里,如秀她们一个都不敢进来,这具身体的头发好像太长了些,前些天她想剪短些,结果如秀他们大惊失色,跪着求她不要,只说剪发不祥,又保证一定替她挽好,不会影响她的行动,她没办法只好放弃了,她一边理着头发,一边说:“我见过他?”
刘寻摇头:“没有,登基的时候他曾入京朝贺,那时候你重病在宫里养病,并没有见过他,不过说起他的时候,你还是挺有好感的。”他一边说,一边过去接过正被粗鲁扯着的长发,温柔地替她捋顺。
苏瑾叹了口气:“皇上,您能出去,让我起来梳洗么?”
刘寻一笑:“我来服侍姐姐不好么?”
一点都不好,苏瑾已经对刘寻在追求她时无赖惫懒的这一面感觉到疲倦却毫无办法,她从刘寻手里夺过头发,下了床叫道:“如秀,进来替我梳洗!”
如秀应声端了盆热水进来,替苏瑾挽起袖子,服侍她洗脸漱口,刘寻一个人微微笑着靠在一边,看着苏瑾漆黑的头发长长拖在背后,一滴水珠子从脸上肌肤滑落到脖子里,手浸在水盆里纤长白皙,不由回忆着从前苏瑾教他游泳的样子……不知道还能不能重温,装着落水腿抽筋不知道行不行……天气还是太冷。他天马行空的想着,服侍的如秀战战兢兢,连苏瑾都感觉到他露骨的眼光,转过脸瞪了他一眼。
刘寻笑了起来,过去从如秀手里接过梳子,站在她身后替她梳起头来。
苏瑾有些不自在的说:“让如秀来吧,你会梳头么?”
刘寻微笑:“平时不会,今天也要会的。”
苏瑾一愣,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么?刘寻笑吟吟:“姐姐从前说过,因为是孤儿,所以每次看到别人能和家人一起过生日都特别羡慕,后来我说以后每年都会陪姐姐过生日。”
苏瑾从镜子里和刘寻对视,她茫然的眼神让刘寻陡然眼神凌厉起来,抓紧了手里的头发:“难道姐姐当年是骗我的?今日竟不是姐姐的生日?”
苏瑾感觉到头皮一紧,连忙伸手去抓,终于反应过来,解释道:“不是的,今天是元月二十八是么?你别误会,我们那边的历法和这儿不一样,要折算过的,换算为你们的历法,每年应该都不一样的日子。”
刘寻听了解释,这才微微有些释然,轻轻梳理手里握乱的头发:“原来是这样,姐姐当年并没有说,我们每年都是过的元月二十八日——就是姐姐不在的日子,我也每年都给姐姐过生日的。”
苏瑾心头微微感动,却已忘了刘寻的无礼:“谢谢了。”
刘寻替她挽了个发髻,插了根玉钗,又从旁边如秀捧着的海棠花盘里取了朵海棠花在她鬓边簪上:“我想岁岁年年都陪着姐姐呢。”
苏瑾不说话,刘寻却击掌,外头高永福捧了个盘子弯着腰进来,刘寻从上头取了个璎珞下来,光华灿烂,上头坠着个金锁:“这是送给姐姐的礼物。”一边亲手替她配上。
苏瑾笑道:“这是孩子戴的长生锁吧,我都这么大了,怎么给我送这个。”却没有拒绝刘寻替她戴上。
刘寻替她佩好,一边端详一边伸了手,将那小巧的长生锁理正:“因为我想长长久久地将姐姐锁在我的身边,永远都不放开呢。”
苏瑾无语,刘寻一笑:“开玩笑呢,其实这是母后留给我的长生锁,专门请了大悲寺当年的弘光法师开了光的,也确实保佑了我这么多年,现在送给你,保佑我的姐姐无病无灾,多福多寿过一生。”
苏瑾轻轻啊了一声:“是你母后留给你的啊,那太珍贵了。”
刘寻笑说:“母后若是知道是送你,一定不会怪罪的。”
刘寻和梳洗好的苏瑾走出外间,早膳已摆好,却有一碗寿面,一旁高永福笑道:“这可是陛下一大早就起来擀的,一整根面,一点儿都没断,保佑侍诏福寿绵长。”
苏瑾看了刘寻一眼,目光惊异,刘寻笑起来:“从前我生辰的时候,你给我亲手做过什么蛋糕的,可惜我不会做,御膳房的厨师们也是蠢材,做不出来,只好做碗寿面了,你尝尝。”
一边又说:“从前我过生辰,你总说生日许的愿望最灵,你也总是尽量满足我许的愿望,如今轮到我给你满足愿望了,你看你有什么生日愿望?”
苏瑾心想我如今最大的愿望自然是你赶紧娶个皇后生子嗣了,她抬眼看刘寻,看到他明明笑着,眼里却隐含着锐利威严,无形中给人一种压力,她心里隐隐觉得这个生日愿望若是真的说出来了,一定没什么好下场……她想了想道:“就希望国泰民安,战事早定吧。”
刘寻笑了,递过一双筷子给她,有些遗憾地道:“我还以为姐姐想说要我赶紧娶了皇后生子嗣呢,从前姐姐的愿望都是希望我好,今儿怎么改了,难道没了记忆,性情也变了?”
苏瑾接过筷子,听他话头隐隐有些委屈,不敢接话,只去夹那寿面,刘寻却仍不依不饶地说着:“若是姐姐真提了这个愿望,我就只好赶紧让人赶着办封后典礼,时间太赶了,就怕委屈简慢了姐姐呢。”
苏瑾吃面差点呛到,看了眼刘寻,刘寻仍是含笑着,一副深情意重的样子:“姐姐做我的皇后好不好?”
苏瑾将那面吃完,食不知味,也不去接他的话,看来刘寻今天是要陪着她一天了,她觉得有些坐立难安起来,刘寻看出她的窘迫,自己也慢慢喝起粥来,喝完以后便站起来道:“今天陪着姐姐四处逛逛,旧地重游,给姐姐细细说些从前的典故,你看好不好?”
苏瑾没什么选择的余地,只好点头,起来看着如秀严霜他们给她拿了披风披上,跟着刘寻慢慢走了出去。
他们去的是外头的郡主府,从前的冀王府,因为是王府改成,全是按亲王府的规制建的,当年刘寻才登基,将自己住过的亲王府赐给苏瑾为住,为了避讳,撤掉了许多亲王的配置,后来大火后重建,刘寻却吩咐按亲王府原样重建,尽量全按从前的恢复原样。
这王府占地颇广,殿堂巍峨,亭阁轩昂,水光山色,恍如仙宫,刘寻和苏瑾在承远门前下了马车,沿着玉白石阶一边缓缓走着一边和她说话:”这王府当年建得挺精心的,因为丁皇后不想说她亏待了前皇后之子,倒便宜了你我,不过也没住多久我们就去了西北军,这儿旷了许久。”
苏瑾好奇地看着,刘寻轻轻牵着她的手,拉着她先往正殿走去,才进去苏瑾就赞叹了声,原来正殿屹立着一个十分阔大的山河地理盆景,里头有石头做的山峦,用青苔种出森林的样子,还有水做成真的河流湖泊,沙子堆成沙漠,仔细看了看,居然是整个楚朝的疆域,也不知费了多少心思做成。
刘寻看她赞叹,笑道:“这可是按你画的地图做的,你自己不记得了,工匠们都是在你指点下做的,整个锦绣河山,仿佛都在你的胸中,我都不知道楚朝的疆域是这样大,大的湖泊河流,你也都记得清清楚楚,这是你当年给我做的生日礼物,后来大火烧了,我让工部又按图纸做了一个。”
苏瑾有些讶异地看着这山河地理盘,她是知道自己可以画出地图的,这是必备课程,但是楚朝的地图和未来必然有所区别,应该是参考了古代的地图画出来的,大的河流湖泊和山峦变化不大,但是,这做起来真的非常费神,她有些难以相信自己居然……曾经这样费力地……为一个人的生日,做这样并没有很大实际意义的事情。
刘寻转过脸看她发怔,问道:“怎么了?”
苏瑾笑了笑:“没什么,没想到我居然会这么有耐心……”
刘寻笑起来:“我当时才开府一年,十六岁生辰,当时我有些不思进取,想着就做王爷安安逸逸一辈子和你在王府里过日子也没什么,你瞒着我费了了这么大心思,就是为了告诉我楚朝这样的锦绣河山,等着我这样的王者去征服。”
苏瑾了然,看来当初刘寻年纪还小,要当皇帝的意志有时候难免也会有些摇摆……刘寻又走过侧边,拉开一张红丝绒毯子遮盖着的东西,里头是一个十分漂亮的漏水转浑天仪,四只古朴的铜龙扶着一个圆形浑天仪,水力发动,里头能看到十分复杂的齿轮机构和凸轮机构。
苏瑾惊呼了一声,这也是非常难做的仪器,古时就有人能做出来,需要能够逐渐减速的齿轮系统,作为器械爱好者,她是研究过其动力系统和齿轮系统的图纸,然而即使是现在的她,要做出来,也要反复摸索很久,大概还需要工匠们的群策群力,多次试验,这难道也是自己做出来的?刘寻转过头看她,眼里含着微笑:“这也是你和工匠一起做出来的,二十八宿、星官、黄赤道、南北极、二十四节气全在上头,地在天之中,天似蛋壳、地似蛋黄,日月星辰附着在天壳之上,随天周日旋转。”
苏瑾轻轻抚摸着那浑天仪,刘寻一旁轻轻道:“这是我要登基了,十八岁的生日礼物,你告诉我,即使当了皇帝,也不是最至高无上的,地外有天,天外有天,宇宙无尽大,希望我以后谨慎谦虚的做一个名留青史的皇帝,而且,整个国家就像这浑天仪一样,军队、朝廷文武百官、包括皇帝,都各司其职,使整个国家得以运转良好,所以……朕已经不再是一个普通人,朕是这个国家的中枢,一举一动都影响到整个仪器的运行,必须要履行在这个部位的时候所应尽的职责,比如说集结朝臣的力量……比如娶一个合格的皇后,生下继承者,培养继承者,朕再也不能随心所欲,而是要随时冷静地记得自己是这个器械上最关键的一部分。”
苏瑾感觉到刘寻说到后头,语调已经微微颤抖,她转过脸,看到广阔的大殿里,山河地理盆景前,刘寻眼神哀切地看着她:“这么多年来,朕一直按姐姐说的,做一个最合格的机器中枢,尽职尽责,可是,姐姐……”
他的眼睛里仿佛有水光闪动:“朕不想做一个孤零零的零件,朕想做一个有人陪着的人。”
空旷的大殿里,刘寻的声音悠远凄清:“朕希望有人陪朕一起,看这锦绣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