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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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雍王妃脚上才刚刚揉开些淤血能走路了,便挣扎着起来命人向宫里递了请罪折子,请罪折子写了一整夜,真是字字泣泪婉转,起笔先是回忆过去曾与陛下总角之交之时的情谊,再则悔恨当初东风恶,乃至于自己不得不忍痛拒绝了陛下的好意,因此这些年来因怕陛下责怪,竟没有尽到皇家媳的责任,没有替陛下分忧,最后谢陛下的责罚,自己醍醐清醒,深悔从前之不该,感刻寸心,泪下如雨,伏案掩面,偷声潜泣。又忙着备下礼物,要去宫里给苏侍诏探病,费了些钱财命人给宫里递消息,一定要让陛下知道自己幡然悔悟,已是明了陛下的深意。

    惜乎她的请罪折子根本连御前都没递到,直接在内书房就被压下置之不理了,可叹她在屋里一边愁自己病容憔悴,若是陛下召见可怎么行,会不会让陛下以为自己怨怪于他,一边又担忧自己芳华已逝,恐怕对陛下的吸引力已不如从前,患得患失间,却一直没有等到宫中召见的御史,却是雍王带着从温泉庄子上回来,先到内院找她责骂了一通,又勒令她在院里禁足反省,王府内院总管且先交由梁侧妃管着。

    雍王妃这些年早被雍王凉了心,并不在乎,从前的那些怨恨愤怒,忽然都被陛下依然眷恋她的认知抚平了,她毫不犹豫的交出了那些内院仓库的钥匙以及各处令牌,谁在乎这小小一个不得势的雍王府的内院?当那份穷家,吭吭哧哧的省几个钱,挨尽了骂名儿,也没落着好。

    她,可是真正的凤命。

    苏瑾却不知道雍王妃想给她赔罪,这些消息全都递不到她面前,她退了烧以后,当天就又觉得精神抖擞了,但是严霜如秀等人却坚决不肯让她出院子,当她玻璃人一般的捧着,让她结结实实在床上呆了两天,刘寻倒是每天都来看她,陪她说笑,两人之间的关系渐渐又回到初始融洽的时候。

    然而这天刘寻却接了个消息,雍王递了请罪折子,道已重重惩罚了侧妃,另外,其侧妃梁氏奉雍王之命,带了礼品,想进宫探病,给苏侍诏赔礼。

    刘寻拿着那请罪折子慢慢叠起来,想了一会儿道:“准其进宫探望苏侍诏,另外隐凤院那边通知一下严霜做好准备。”

    高永福一愣,他原以为刘寻会拒绝,毕竟这些天他对苏瑾十分上心,绝不肯有事扰了她,如今整个景仁宫内事不出外事不入,就让苏瑾安安静静养着。

    刘寻默默地垂眸想了一会儿,轻轻笑了笑,姐姐,见到这个你当年亲自给我选的皇后,你会怎么样呢?你当年,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苏瑾接到雍王侧妃梁氏的拜帖,有些纳闷道:“雍王侧妃,是谁?为何要见我?”

    严霜挤眉笑了笑:“就是那位前太子妃的胞妹,差点成了当朝皇后的梁氏,想是要给代雍王给您赔罪的。”

    苏瑾登时心里就好奇起来,这位命定中也是刘寻的第二任皇后,后来被打落尘埃,出家却先孕,差点被家族毒死保清白,最后嫁给雍王做侧妃的女子,是什么样子的呢?她心中也明白,这消息既然能递到自己面前,自然意味着刘寻同意由她决定,她想了想还是问严霜:“可以见么?她是侧妃,礼节上会不会有什么不妥。”

    严霜笑道:“姑姑只管见就是了,侧妃其实一般都无诰命品级在的,其荣耀全仗雍王罢了。”

    苏瑾点了点头,换了衣服,让人请了梁侧妃进来。过了一会儿宫女们延入一个穿着浅绿色绸衫的女子,她进来看到苏瑾,先是一愣,然后很快反应过来向苏瑾微笑:“原是不想扰了苏侍诏养病,只是前些日子王妃言语不当,让侍诏受了委屈,我们王爷心中十分过意不去,然而如今王妃禁足,王爷想着还是让妾身来赔礼道歉,好教侍诏知道,我们王爷王妃都并非有意,那日王妃原是在府中受了奴婢的气,所以迁怒于侍诏,竟让侍诏玉体添病,还请侍诏多多谅解,待侍诏病好后,我们王爷定与王妃在王府内设宴招待侍诏,给侍诏赔罪。”

    一通话说得不急不缓,声音清软,苏瑾有些意外起来,这位梁侧妃容貌虽不如雍王妃那样容光艳绝,却也脸如白玉,颜若朝华,眉宇间隐然有一股书卷的清气,双眸清澈坦然,看人并不躲闪,说话恳切真挚,不卑不亢,仪态优雅,叫人无法将面前这名女子与传闻中那声名狼藉的女子联系在一起,反而倒让苏瑾想起史书上“毓采幽闲,风德高华”的“小梁后”。

    她心下微微叹息,一边微笑着让梁侧妃坐下,一边道:“并没有什么,是我自己身体的问题,雍王妃那日指教的是,的确是我礼节疏忽了。”

    梁侧妃笑道:“侍诏果然和令姊一样亲切大方,胸中别有丘壑,与一般妇人女子不同,叫人忍不住亲近。”

    苏瑾好奇问道:“侧妃见过我姐姐?”

    梁侧妃微笑:“自是见过的,您和奉圣郡主相貌几乎一样,果然是姐妹,当年奉圣郡主也教我许多,我十分感激。”

    苏瑾心下更加好奇,不自觉地看向严霜,她明明记得似乎听严霜说过梁家这两姐妹都和自己不对付的,如今看起来不像啊?

    梁侧妃看到她的神情,笑起来:“其实当年我对奉圣郡主有些偏见,那时候年纪还小,不太懂事,也给过奉圣郡主难堪,结果奉圣郡主毫不介怀,心胸坦荡,这些年来,我颇遇到了些坎坷波折,被父母嫌恶抛弃,被亲姐视如寇仇,如今已为人母,却渐渐知道,当年奉圣郡主才是真正智慧通达的女子,给我说过的道理乃是珠玉之见。”

    苏瑾越发好奇起来:“可愿与我详细说说?”

    梁侧妃偏了偏头,笑道:“那年我大概才十三四岁吧,还待字闺中,陛下当时还是太子,夫君当时已因故被黜了太子之位,封为雍王,姐姐当时与你姐姐曾在宫中相遇,有了些龃龉,却被太子压服,我为姐姐姐夫抱不平,就举办了个诗会,遍请京中文人雅士以及世家贵女,也邀请了奉圣郡主,她当时是太子身边的尚宫,那天我记得我专门让人上了螃蟹,然后放了蟹八件,想看她出丑,因为一直听说她粗俗不文。”

    苏瑾追问:“什么叫蟹八件?”

    梁侧妃看了一眼坦然表示自己不懂的苏瑾,心下一叹,说道:“蟹八件就是吃螃蟹才用的八件工具,可以文雅地保持仪态,吃完螃蟹,讲究的步骤十分多,唯有世家出身的人自幼熏陶,才能娴熟使用这些工具。”

    苏瑾点头:“原来是这样。”

    梁侧妃继续道:“正上了螃蟹,我们都正想看她出丑时,忽然有人来传,太子到访,大家只得起来迎接,其实当时大家对传说边疆残忍好杀,暴戾阴沉的太子有些抵触,结果太子来了以后,宾客们拜见后重新入席,太子上座,却直接持蟹螯大嚼,还一边以筷击盘碟,一边高歌。”

    苏瑾笑起来,不由地遥想起刘寻那一副轻狂的样子来,梁侧妃也轻轻笑道:“当时大家都惊呆了,有人讥笑太子轻狂傲慢,失礼人前,结果太子却说,既是诗会,自然要随意,莫要讲什么尊卑上下,且斗起诗来,然后他那一日,一个人与数个雅士文人联句斗诗,才惊四座,众人都没想到在边疆军伍出身,从前一直传说肥胖痴蠢的太子,原来是这样才华惊人,他最后大笑着说:天下无才,故见有才者,反以为狂,小有才者,及见大才,竟说是傲!”

    苏瑾笑起来,梁侧妃继续道:“那一日,太子最后题了一句‘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然后带着你姐姐洒然而去。”

    苏瑾赞道:“陛下真名士风流也。”

    梁侧妃也微笑:“不错,自那以后,世家文人,渐渐开始有人倡导自然随性,认为世家那些繁琐礼节,禁锢性灵,真名士,就该浑然天成犹如璞玉,而文风更是‘文藻奇拔’不如‘言约旨远’,而太子在当时也在文人中得了极好口碑,都说文人相轻,反而是傲而狂的,方迎合了他们。”

    苏瑾听她侃侃而谈,毫不遮掩自己当年的卑鄙用心,坦然而诚恳,不由道:“侧妃娘娘很有学识啊。”

    梁侧妃微微一笑:“我当时年轻得很,不懂事,还不甘心,后来又设计了一次宴会,想让奉圣郡主落水受辱,那会儿天气炎热,衣衫单薄,她若是下水,必然出丑,再让侍卫去救她,失节受辱是必然的。”

    苏瑾啊了一声,梁侧妃略略侧头回忆:“其实也不是故意的,本来只是想让人去推她,没想到她明明站在画舫边,却身形甚稳,反而是推她的那个女子落入了水中,她不会游泳,挣扎呼救,奉圣郡主当时却毫不犹豫地跳入水中,救了那名女子,而那天太子居然也带了船只游湖,当即围了湖清场,自己拿了大氅,将奉圣郡主严严实实全身遮住,带回东宫……我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一天太子看我的眼神。”阴寒而充满杀气,后来回了家父母亲狠狠责罚了自己,逼自己去道歉。

    当时自己年少气盛,到底拗不过母亲,去了东宫道歉,那一天那女子却对自己说:“梁小姐你出身世家,容貌出众,心机谋略都比很多人强,将来的路子也必然比许多女子更稳,但是,越是处于高位,越要心怀仁慈,因为你一举一动,会影响到的人越多。你不该利用别人的善良,你会让大家从此以后不敢再善良。”

    记得当时自己有些委屈,自己当时并不是想要那侍女掉下去来引诱她救人的,冷笑着回答:“在高门深宫中,善良就等于愚蠢。”

    那女子却微微摇头:“梁小姐,善良不等于愚蠢,善良等于强大,因为你足够强大,所以敢于面对善良将会付出的代价和后果,所以愿意被人占便宜。梁小姐,贪小便宜吃大亏,你斤斤计较于眼前的得失和名声,眼光短浅,将来是要吃亏的,你明明有才华有智慧,我希望你能更多的想想自己居于高位,能为人做什么事,而不是眼光短浅的为了一点利益而浪费了自己的才华,你还小,还来得及改,我希望您将来会成为一个尊贵而心怀慈悲善良的贵夫人。”

    想到此处,梁侧妃忽然笑道:“这么多年过去,我才知道,原来太子当年题的联,除了说他自己以外,唯大英雄真本色,其实说的,就是奉圣郡主。”

    她才是真正的本色英雄,而自己则在吃了无数的亏以后,才真正明白了那女子说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