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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全远远看到康金走得没了影儿,才从树后转出来,回到亭里。主子想跟人私谈,找个由头打发自己出去,这点眼色他还是有的。只是回来后觑见自家主子的脸色波澜不惊,也不像是谈了什么要紧事的样子,福全暗自疑惑了一下,很快便抛了过去,他想着先前主子的吩咐,在心中盘算近日该如何行事——那个老太监可得安置好了,这可是主子亲自指点的明路呢。
却不知他家主子,五皇子殿下正在心底暗自叹惜——想当年太子冠加身,风光无两,内宦惧他手段,外官赞他贤名,不论真心假意总是敬着的。哪想现如今人小势微,面对一个小小二品管事也要使着手段耍些花巧才能震慑于他,还不能收于己用,实在是相差太远。这一刻,容景玹是真真羡慕起那些已经出宫或正要出宫的皇兄们来。
二皇子出宫那天,下了贴子要请几位皇子过几日到他府上一聚。除去那还在襁褓中嗷嗷待哺的不算,从老大到老六都接了贴子表示祝贺之意。容景玹一边暗自谋划可以利用二皇子的关系做点什么布置,一边笑盈盈地给他家二哥派来的信使打了赏着人送出去。转头又想,别的兄弟们此刻怕也是心思各异吧,可见这皇家兄弟情谊价值几何。
虽是虚情假意,但面儿上还得其乐融融,以全天家亲睦之名。于是这天,容景玹打着为二皇子挑选礼物的名头,早早就带了人出宫去。
回魂之后的容景玹首次出宫,带着几个近身内侍在神京大街上溜达起来。西城的胡人酒肆,东城的弄巷街坊;北城的高门华屋,南城的船港商集。神京数十万人口汇聚之地,多少繁华如梦,几番辉煌气度。
容景玹故地重游,有的地方仍是旧貌,有的地方却换了新颜。忽而想起当年自己所见神京城,应是数年之后的模样,就好像那时名满京城的水天一色楼,如今还是临着码头的一处偏僻茶铺;被无数学子士人盛赞为“十里艳桃、千丝碧柳”的穙溪,如今不过是条时断时续的水沟罢了。
容景玹越走越看便越觉世事玄妙,不知觉就到了晌午饭点儿。福全见主子兴致勃勃全无歇息之意,不得以小心提醒:“主子,这个时辰了,主子还没有进膳,不如找个地方歇歇脚,过了午时再走吧。神京大得很,一时片刻哪里逛得完,可别让这日头把您给晒着了。”
容景玹才想起这一上午自己竟是米水未进,肚里早已空空。转目四望,却见此处行人接踵,正是南城七里街,有名的酒楼林立、食肆相连之处,与西城胡女巷并称两大宴饮佳所。胡女巷主营各种西域美食、海外珍馐,七里街则汇聚了南来北往无数中土菜色。容景玹笑道:“看来我们果真是有口福的,不经意就转到这里来了。”左右打量了一番,抬腿进了左旁的福源楼。
正午时分楼内人声喧嚷,一个穿着蓝布短衫、肩头搭块白巾的小二远远迎了过来。长年迎来送往的小二们目光如炬,一眼便瞧出这几人身份不凡。特别是当前的一位小少年,从头到脚都透着股贵气儿,身旁的几位随从身上穿戴也都是上等货——小二暗自咋舌,这得是什么人家才能给奴仆穿这种料子?当下笑得又灿烂两分:“几位客官快里面请。二楼雅座兰阁菊阁都给您空着哪,几位可要来一间儿?”
福全不动声色上前一步,把这过分热情的小二和主子隔开,随后看一眼容景玹的脸色,吩咐小二带路。
上了二楼一下子清静不少,容景玹随意瞧了一眼,雅间布置都大同小异,指指临街的菊阁,小二忙推开门把几人迎了进去。又殷勤地擦桌抹凳伺候容景玹坐下,点头哈腰地报了楼中菜色,请容景玹点选。容景玹听他一口气儿报出二、三十道菜名脸不红气不喘,觉得很是有趣。福全倒是仔细听了听,发现很多菜名都起得别有韵味,却根本听不出是用什么材料做的,不由有些着急,这可叫人怎么选?
容景玹看到他的神色不好,心思一转便明白了因由,微微一笑,默不作声地示意福全点菜。好歹也是宫里出来的,大太监还是有点急智,板着脸吩咐:“把你们的招牌菜捡几个好的送上来,另配两道小菜,送一壶明前玉芽。要今年的新茶。”说完扔过去一颗碎银。
小二咧着嘴连声应是,行个礼出去传菜。容景玹满意地点点头,福全这几天果然是有些长进,第一次出门能有这样的应对,算是不错。
小二收了打赏,自然先紧着他们这一桌,很快便把菜送了上来,还特意推荐了一份点心,说是从南边来的一位新厨子独门秘方。主仆一行各自坐下用膳,那道点心果然好吃,最难得的是容景玹还吃出一种熟悉的味道,却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尝过。
“主子,这点心您小时候常吃呢,蔡娘娘最是拿手,您可喜欢了。”福全试菜只尝了一口,倒是记起了点心出处。“听说是蔡娘娘家乡风味,没想到在这里吃到,想是那厨子也是越族人吧。”
“越族?”容景玹一愣,正想问个究竟,忽听楼下一阵喧闹,紧跟着稀里哗啦桌翻椅倒,声音连二楼雅间里都听得清清楚楚。
容景玹转头望了门边一眼,跟着他出来的四人中有两名龙镶卫军士,其中一人立刻转身出门。不一会儿回来报说是名富家公子要拉楼中一卖唱女回府,被人拦了下来,结果双方就动起手来。
容景玹沉声说:“这光天化日、天子脚下,谁的胆子这么大当街抢人?去看看。”
出门就有一道回廊正对一楼大堂,现在不少雅间的客人都站在廊上看热闹。福全和两名侍卫护着他在木栏边站定,容景玹一眼就看到那个惹事的富家公子,竟还是个熟人——君山伯世子张庭芳。说起这个张庭芳,那是神京有名的纨绔,仗着家里权势欺男霸女、横行无忌。并且凭着几分小聪明,入了容景珪的眼,很是被二皇子殿下看重,给出了不少阴损招数。前世容景玹和他的好二哥斗得你死我活的时候这家伙可没少在里头掺活。
看到他,容景玹对发生了什么也就多半能猜到了。再瞧一眼那个缩成一团躲在墙角的卖唱女,果然一副楚楚可怜的小家碧玉模样。不过是谁会为了这个小小卖唱女出头呢?容景玹仔细打量场中情形,发现与张家家丁交手的人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男子。看他身材高大健壮,一手拳法虎虎生风,以一敌十也久不落下风,反倒让张庭芳大觉丢了面子,在一旁跳脚叫骂。
看这套路,倒像是军伍里出来的……容景玹思忖着是否该去露个面,场中情形又是一变。
“住手!”随着一声大喝,几个侍卫打扮的男子冲进去三两下便干脆利落地把两方人分了开来,各自押在一旁。看他们下手很有分寸,既把人控制住,又不伤人筋骨,很是训练有素。容景玹眼前一亮,京中哪家门庭能练出这样的精锐侍从?抬眼一看,大门口站着两个高大的青年。当先一人二十五、六的年纪,双目如电,气势沉凝,显然是个高手。他看到场中情势得到控制,方才往旁边让开一步,露出身后的少年。
只见少年不到双十,身材却足有八尺以上,朗眉星目,英姿矫健。头上一顶紫金衔玉盘龙冠,身着一件墨色青花云锦窄袖长衫,腰间同色束带上用金银双色绣出碧水生波纹,配着相同纹样玉环压袍,除此再无长物,却半点不减其风采气势。
“这是……大皇兄?”容景玹惊了一下,小声呢喃。对这位大皇子殿下,他的印象是极淡薄的,概因前世他在宫中就学时,对方已不在无涯阁读书;出宫后其又已于战场英年早逝,少有交集。仅有几次见面,只是在皇家仪典上远远瞧了几眼,话也没多说过。如今偶遇,没想到会是这样英武的人物。容景玹来了兴致,今天这事儿看着简单,真要处理起来却颇为棘手。何况听说这位大皇兄由于母家的缘故处境可不是很好,这么左右为难的事情,亏得他还肯出这个头。容景玹笑眯眯地想着,决定静观其变。
不过数息工夫,自家手下就全被打趴下,张庭芳这下也知道是遇上了硬茬子,不再叫嚣,瞪着大皇子容景珅,满脸阴沉。
“原来是大皇子殿下啊,可真是好久不见了。听说殿下方才得胜回朝,风采更胜当年哪。”张庭芳一阵阴阳怪气的腔调,惹得坐壁上观的容景玹都大皱眉头,容景珅反倒不动声色,充耳不闻的样子,径直让人把那名打架的军士提了过来。
“你是哪军哪伍出来的?不知道军规吗?当街打斗,你家上官就是这样治军的?”
军士脸上挂了彩,青青紫紫一大片,不过精神还好,跪在容景珅面前也努力挺直了腰背。他显然是认得容景珅——这并不奇怪,以大皇子母族在军中的威望,有官职的军士认识他的不在少数。面对容景珅的责问,青年军士没有求饶推诿,不卑不亢地朗声道:“回殿下,卑职是京西戍卫营校尉汪磊。今日休沐,便入城打牙祭,正好遇上这位大人强迫平民女子侍奉,才动起手来。吴统领日日对我们宣讲军法规矩,卑职虽不识字,却也懂得军士当不以武犯禁之理。只是眼见小姑娘哭得伤心,便想起家中小妹也是这般年纪,不忍之下方才动手。卑职自知犯了军法,不论有无理由都不能推脱,甘愿受罚。”
容景玹站在楼上把这一席话听得清清楚楚,不由眼前一亮。这个小校尉虽然自认不识字,可话说得有理有据条条分明,看不出军中一群粗汉子也能拎出这么个人才。是不是大家都小看了这些个将士们呢?
容景珅点点头,还没来得及开口,那头张庭芳便跳脚大骂:“好你个睁眼说瞎话的下流东西!你说我强抢民女,哪只眼睛看到了?哪个人给你做证?我抢了哪一个?让她自己出来说!”
场中众人的目光不由看向一旁的小女孩。那女孩早就被连番突变的情势吓住,只知呜呜哭泣,头也不敢抬。张庭芳得意地哼哼:“空口白牙就想诬赖本世子,我看你是活腻味了。大皇子殿下,还不快把这个以下犯上有违军法的混蛋给抓起来!”
容景珅扫他一眼,眉毛都没动,转头让人把那女孩带到跟前,轻声问:“你是这里的歌女?”
女孩抹着眼泪点头,容景珅又问:“那么你和这里的这位世子以及这个汪校尉都没有关系吗?”
小女孩睁大了眼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连连道:“没,没有。”“那好”容景珅点点头,“既然你跟他们都没关系,那么他们打架也就牵连不到你身上。我看你也受了惊,拿些银两早点回家吧。”说完他身边的青年上前一步拿了锭银子给女孩,把她带到一边去。容景珅又对被押下的汪磊和张家家丁说:“你们今日在此打斗,把店家好好的大堂打成这个样子,按律自当照价赔偿。再加上耽误了人家生意,总是要道歉的。王吉,你看这里要多少银钱才能重新置办?”跟着容景珅的青年侍卫首领点点堂中损毁的物件,诂了个数:“五十两差不多了。多出来的就给掌柜压惊吧。”
“好,就算五十两。你们在场动手的一人凑一份,把这些银子赔了。至于汪磊,你知法犯法,等回了大营,自己去军法官那里领十军棍,我会着人知会吴大立此事。”
汪磊微微一愣,忙道:“是。”
另一边儿张庭芳却是不干了:“我说大殿下,你这可是明着打本世子的脸啊。让本世子和这小子一起赔钱?这听着可真稀奇,你打听打听这神京城,有没有过贵族子弟跟这些下等莽夫相提并论的?还要让本世子拿大头?本世子好歹也算是二殿下的人,大殿下你就算不待见二殿下,也不用如此羞辱我!”
容景玹正在为刚才容景珅的判决笑得不行,马上又听见张庭芳的“高论”,冷哼一声,这张嘴可真是够会攀扯的。想到刚才容景珅故意把这个张庭芳揭过去不提,就是想大事化小的稳妥做法,哪怕暗中是有些偏心汪磊,可也没摆到明面儿上来。谁知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非得往上撞。看来今不天教训教训他,这个混账就得蹬鼻子上脸了。也好,就当提前敲打敲打二哥,让他别急着干些蠢事。
容景玹正要举步下楼,就听容景珅不紧不慢地说:“本殿没有让世子赔钱。谁动的手谁担责,本就无可厚非。世子既没有出手,便无所谓赔偿。或者世子想要代这些从人领责?自然是世子仁义。”
容景玹暗自摇头,大皇兄的台阶倒是搭得挺好,可惜张庭芳怕不会有这个眼色自己下来。大皇兄这次想要保下那汪磊,怕是不得不撕了君山伯府的面子——那个张青阳可比他儿子难对付多了。不过这也没办法,就大皇兄的立场来说,今天这事儿他还真不能把汪磊扔了不管。
果然,楼下张庭芳大闹起来,说什么也不出银子,还要办了汪磊。容景珅像是也有些生气了,板着脸道:“那也有第二个办法,把这些人全都押到神京知事府,交给神京知事来处理。”
此话一出,砸得张庭芳怒瞪双眼,呼哧呼哧地喘了几口,恨声说:“好!去就去!本世子倒要看看,哪个不要命的敢为了这么个贱人治本世子的罪!倒是这个小校尉是吧,居然跟本世子动手,还污蔑世子,就不知到时候知事大人要怎么判!”
容景珅身边的护卫闻言脸色一沉,上前两步就要动手,被容景珅喝住。他冷冷地看着张庭芳,一侧身:“那就请吧。”
突然从楼上传来一道少年的声音:“大皇兄,请留步。”
众人寻声望去,楼上缓步走下一名华衣少年,还没长开的身形有些瘦小,五官精致秀美,皮肤白皙,气质沉静,端是大家风范。后面跟了几个随从,也是行规蹈矩步态从容。场中众人都是一愣,容景珅略一沉吟,立刻出声道:“五皇弟。”
张庭芳也认出了来者,心里一喜,脸上硬生生挤出笑来:“五殿下,没想到殿下也在这里。二殿下早就在府里等着殿下来玩呢,要知道殿下在此,二殿下一定早早让人来请。”
容景玹瞧他一眼,并不理会,走到容景珅面前抬手一揖:“弟弟见过大皇兄,恭贺皇兄得胜回朝,一战扬威。”
容景珅回了一礼,缓下脸色轻声道:“皇弟过誉,不过是父皇威名摄敌,并兼将士用命罢了。”
“皇兄何必自谦,众兄弟中也就大皇兄上得战场,保国安民。总比弟弟这样整日守在宫中死读书的强。不过,”容景玹话风一转,脸色一沉,“大皇兄今日处事却为何不见战场上杀伐决断之果敢?”他挥手指着张庭芳的鼻子道:“像这样光天化日、天子脚下,明目张胆欺男霸女之徒,大皇兄却想要轻轻放过,只抓几个家丁从人说事,莫不是觉得这人挂着个世子名头,就可以‘刑不上大夫’?”
这一席话说得场中众人全愣了。众所周知五皇子和二皇子最是交好,如今二皇子的得力臂膀张庭芳被人当众拿住把柄,他不但不出言相护,反倒还指责大皇子判得轻了?这实在是大出人意料。便是容景珅,一开始也以为容景玹是来为张庭芳求情的,不想会听到这番言论,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才好。
容景玹才不顾众人作何感想,朗声道:“这些家奴走狗为恶不假,却只是从犯,做的小恶。真正可恶的是指使他们之人,才是行的大恶。想我堂堂大雍,向来以圣贤之书教化世人,以仁德之规治理百姓。无论市井小民还是士族大夫,皆应尊规守矩,礼爱谦和。哪怕不识圣人言论的贩夫走卒,也当知晓遵守法纪。此人堂堂一个伯府世子,不说以身作则,便是连遵纪守法都做不到,恃强凌弱,狂妄自大。不但欺压弱小无辜,面对皇族还口出狂言全无半点为人臣子之心,真真无礼至极!”容景玹扫视全场,见所有人都被自己一席话震住,微微弯起嘴角,吐了口气,接着说:“至于这位汪校尉,虽说当街动手有违军法,私以为却是情有可原。须知江湖游侠们路见不平尚且拔刀相助,何况是肩负保国安民之责的军士?犹为可贵的是面对位高之人行恶也敢挺身而出,足可见‘威武不能屈’之风骨。大皇兄,”容景玹对着容景珅一笑,“不知可否看在皇弟的面子上,容了汪校尉这回?”
容景珅目带深意地看了他好一会儿,缓缓点头道:“五弟说得有理,倒是为兄想差了。”说着,挥手让人搜出张庭芳一行人身上所有银两,一共百多两银子全赔给了掌柜,再着人将这一行人押送回君山伯府,让君山伯好生管教。惹得君山伯张青阳请出家法给儿子好一顿教训,又罚禁足三个月,让这位张纨绔很是老实了一阵子。
当然,这是后话。眼下容景玹对张庭芳的惊怒叫嚷充耳不闻,又与容景珅说了几句,便告辞出来,一路上步态悠然,福全觉得主子忽然心情很好。
整件事福全都觉得云里雾里完全没看明白,一肚子的疑惑一直憋到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