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州牧府邸中整理出一个院子,专供帝后居住。男人们在前厅商量正事,苍郁独坐在居室里,无事可做。陈复寻了几个丫鬟婆子供她差遣,又遣了自己的媳妇张氏陪她说话。说来奇怪,祁州民风彪悍,女人们同别处却并没有什么不同,多是温柔婉约的,譬如张氏。
张氏是个看来柔弱的小女人,面对苍郁时有些许紧张,不知该和她说什么,也不敢多说话,多数时候只是闷着头做些女人家的活计。
苍郁亦寻不到话和她说。若是姬杼,大约能问出许多话来,一如一路上他所做的那样,无论在哪里,无论对方是谁,他总能和对方聊上一阵。
平日远在京城,他所能获知的一切都由别人转述,其中多少隐瞒和谬误都无从得知。便是花了大力气对官员进行考核,也难保有人心存侥幸,铤而走险。
为此他从不肯放过任何一个旁敲侧击的机会。
可苍郁做不到。
以往有姬杼开口,她只管自己就好,并不会感觉到其间的差异;而当她独自面对时,这种差异便极其明显地凸显出来——他的江山,他随时放在心上;而她打定了主意要夺他的江山,却丝毫也没有想过以后要怎么办。
她所想的只是往后再无人能操控她的命运,她所珍视的人的命运,可故事能够在最完美时戛然而止,人生却不能。纵然姬杼死了,他身边的人察觉不到是她下的手,然后呢?
她的心机与手段能够挑拨心怀嫉妒与贪念的后宫女人,能够算计宠着她的男人,可世上并不是只有这么些人。
譬如正令男人们焦头烂额的世族。兵临城下,陈复原本试图将帝后送出城,然而祁州四个城门俱被围起,对方是铁了心不叫帝后回京。
从城门上看下去,银白的雪地上,乌色铁甲、各色战旗的颜色十分突出,便是大雪碍了视线,也能清晰地令人知道,世族这次的阵仗相当庞大。
“约莫四十万人。”当姬杼问起城内有多少人时,陈复说:“而祁州城内加上老残病弱,全部也不过二十万。”
四十万?伐吴也不过百万人。她要面对的,除了朝臣们,还有这些只管自己荣华富贵的世族。姬杼花了这么多年尤未能清除他们的势力,届时幼子寡母,能做的又有多少?
纵有叶卿与苍森,又会有多少人肯听她的?
她似乎太冲动了些,小觑了原本只属于男人们的世界。
苍郁守着炉子,一直等到子时过去,姬杼才面带疲色地回来了。
雪太大,尽管有天刑为他撑着伞,大氅上仍有大半截落满了雪花。陈复家中炭的储备不比宫里,屋子里并没有天太暖,但总归比外面暖得多,苍郁为他解下大氅时,雪花便化了大半,触手俱是冰冷的雪水。
姬杼从她手中抽走大氅,自行挂到一边:“雪化了,会凉到你的手,朕自己来吧。——这样晚了,你怎地还不睡?”
炉子上放了一口小锅,苍郁揭开锅,里面是热气蒸腾的汤。“等你回来啊。”她柔声说,拿起一旁的汤勺和碗,为他盛汤:“张氏说你们晚膳并没有吃多少,送去的点心也没人动,怕你饿着,特意炖了汤等你回来吃。情况再紧急,也不能饿着肚子,否则哪里有力气呢?”
姬杼扬起唇角,接过汤碗的同时在她额上亲了一下,笑道:“还是阿郁贴心。”
苍郁抿唇笑了笑,提醒他:“冬天汤凉得快,快些喝了吧。”
姬杼没提及同陈复商量了些什么,苍郁也没问。直到两人就寝,苍郁阖眼打算睡了,姬杼才出声问怀里的女人:“阿郁不担心么?”
苍郁眼睛也没睁,声音带着浓浓的睡意:“担心什么?”
“人数对比悬殊,而世族下了决心要置朕于死地。”局势是显而易见的,这场战斗注定不容易。虽说他并非全无后着,然而并没想到世族会这样快得知他的行踪,等玄甲军南下须得一些时日。从知晓情势危急之时起到现在,她都未曾害怕过,放在心上的也不过是他是否饿着。
“你在,有什么好担心的?睡吧,明日一定也会很忙碌。”她嘟哝着,不欲更多言。
不多时,她便沉沉睡去。
你在,有什么好担心的?
姬杼咀嚼着这句话,将怀中女人搂得更紧了些。
接下来的好几天,姬杼都是三更半夜才回来,甚至回来吃了点热的饭菜就又披了大氅出门去了。他留了阿忆护着她,另三人则已好几日不见踪影。
阿忆对苍郁来说,一直是个极其神秘的存在。这个女人眉目清淡,面相十分奇特——虽说她原本就不太擅长识人,可她若是费心去记,还是能记得的;再不然每日看见,也不会忘记。可唯有阿忆,苍郁每回看到,都要先想一想她是谁。
阿忆的脸能令她想起许多人,可也十分容易遗忘。
姬杼下令叫阿忆守护苍郁,阿忆就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去如厕,阿忆也会在门外守着,更不用说别的,只夜里姬杼回来了才离开。
阿忆从不多话,或者说,只要苍郁不问她,她绝不会开口;若是苍郁问了,她若能在十个字以内回答,绝不会说十一个字。
她安静得就像不存在一样,可又让人强烈地感觉到她无处不在,令苍郁时时要担心自己无论做什么,都被她看在眼里。
“还是叫阿忆去护着你吧,我如今整日不出门,府里人也不少,应当不会有事。”某天夜里,苍郁同姬杼商量:“倒是你,整日在外面,身边还是多些人比较好。”
“每日炮弹轰鸣,难说不会波及到州牧府,你身子弱,须得有个可靠的人在你身边。何况城里有奸细,朕不放心。”姬杼拒绝了。他的拒绝本在苍郁意料之中,但她没有想到,祁州城里会有奸细。
“祁州人不是都恨着世族么?”她不解地问:“如今世族攻城,他们竟还帮着世族?”
姬杼的身份并没有对外公开——世族不敢说,陈复也不敢,而姬杼无所谓。城中百姓只道世族是为着旧怨才来,压根想不到是为了皇帝在此的缘故。
“无论在哪里,总会有小人和例外。”
“那你的行踪,是奸细出卖的?”
“不,若是奸细出卖的,他们不会那么快。出卖朕的应当是西京里的人。”姬杼眼神阴鹜。没有人会容忍自己身边有人心怀叵测,尤其为人尊者,更何况他极度憎恨谎言。
苍郁一看便知,若那人被他逮着了,一定不会有好下场。但那人一定也清楚这一点,所以他绝不会让姬杼有活下来的可能。
“若是西京的某个人,他会拦着玄甲军,不允玄甲军南下么?”苍郁想到严重的问题。祁州人数与世族私兵人数相差甚远,如今最可依靠的就是千里之外的玄甲军,但若那人不想让姬杼活着,在西京围剿了玄甲军呢?
“他一定会拦着,但也一定拦不住。”姬杼宽慰她。他没有说的是,为此世族才会纠集这么多人围攻祁州——他们时间不多,必须快攻,在玄甲军抵达之前破城。
可他不说,苍郁也能想得到。
城外每日炮火轰鸣,每一颗炮弹袭来,都会发出极大的声响,紧接着是剧烈的震动。人们的尖叫与喧闹、小孩子的哭声和急于破坏安定的炮弹声融在一起,夜里姬杼回得愈来愈晚,睡得愈来愈少,足以明了外面那帮人打算怎么做。
若是能阻截玄甲军,他们只需将祁州围起,等它弹尽粮绝,而不会不惜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因为这样做,一定会令惊扰到整个南方,消息迟早要传到京城。久不见皇帝陛下的人们也未必能再继续被隐瞒下去。世族的势力大不如前,他们的逆行必将遭致人们的愤怒。
所以,必须快。
玄甲军便是长驱直下马不停蹄,少说也得二十天才能抵达祁州。而以姬杼的城府,这些日子以来,玄甲军未必当真留在京城待命,那么留给世族的时间,至多只有十多天。
这也是为什么大部分世族私兵被姬杼派遣去了吴国,他们仍凑足了四十万人强攻的原因。
在祁州这几天,对苍郁是十分新奇的体验。
曾经她一生里最抹不去的阴影是苍氏主家强行将她和母亲带走,那么多人,她们根本无处可逃。直到大炮的呜鸣不绝于耳,风中都夹杂着城外厮杀的叫喊与血腥,她才开始觉得那时根本不算什么。不过几十个人,并没有要人命的心思,同现在根本不能比。
丫头仆妇们私底下会悄悄说哪里的城墙被炸塌了,哪里的房屋受到了波及,乃至为此战死了多少人。祁州不缺兵器,但祁州人无论财力物力同联手的世族如何能比?便是武器也比人弱三分。
苍郁未曾出门,不曾亲眼瞧见;阿忆也不允她出门。她一直叫苍郁呆在外间,因为每到此时,房子就会像要被炸塌掉一般,外间好逃命。
所幸房子很稳固,一直都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