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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识便壮起了胆子:“因为司凌局仍是长秋宫管着,他们只听元贵妃的话,说元贵妃并未准许特例,才不给的。娘娘不许奴婢说,因为担心陛下以为她找元贵妃的茬。”
她一口气说完后,立即在苍郁面前跪伏在地:“奴婢有违娘娘嘱咐,自请惩罚。”
苍郁扭过脸,冷冷道:“陛下叫你说的,孤有什么资格惩罚你?”她敛衽欲起身,一角袖子却正被姬杼压着,站不起来。
她穿的是广袖外衫,袖子长且宽大,因而一直未能发现。
“臣妾要回去了,请陛下挪一下尊腿。”姬杼明明看在眼里,仍旧一动也不动,苍郁便出声提醒,声音很不客气。
便是未看到,只听声音也能知道她的表情一定好不到哪里去。香识不敢抬头,但听自己主子这样说话,心里很是担忧。
“都退下。”姬杼淡声道。
香识爬将起来,偷偷觑了一眼皇帝陛下,见他并无怒意,遂放心地同其他宫人一道低着头退到远处——直到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湛蓝天幕看来如此澄澈,倒映在平静无波的太液池里,染了一池苍蓝之色。
这样的颜色令人感到清静旷达,便有再多不安与烦忧,也能暂时溶于其中。
这样的颜色也令人感到冰冷,任天气再热,也不能从中感觉到丝毫暖意。
“她说的是真的?”姬杼问苍郁。他的声音平平淡淡的,没有因为香识说的话而偏袒她,依旧是冷静公正的语气:“贵妃应当不会做这样的事,是不是哪里误会了?”
苍郁低着头,默默地使劲拽衣袖;偏姬杼存了心要逗她似的,反而用力压住。
她一直不说话,倒是呼吸越来越重,姬杼勾起她的下巴,令她抬起脸与他对视。
苍郁一双乌黑的眼珠子立即羞恼地飘向一边,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角滚落。
“怎地就哭了?”他以指腹拭去她的泪,可泪珠源源不断,怎么也拭不尽。
苍郁推开他的手,直视着他,流着泪冷笑:“先前我说不想管后宫,你硬要塞给我,又说会帮我,却根本不管我,把我丢在狼堆里任由他们拿捏羞辱,令我连诉苦的地方也没有。如今你一句话,最信任的贴身宫女也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平日里嘱咐了千百次叫她不要说,今日倒好,我说的话全不听,你叫她说什么她就说什么。你执意叫她说,这会儿又来问我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我该怎么回答?我就不该信你,不该答应你!”
委屈涌上心头,她眼泪流得更凶了,成串成串地落下来。
“莫哭了,是朕错了,朕道歉。”被她这样一顿说,姬杼略有些手足无措,幸而在她面前认错认得娴熟,顺口也就说出来了。他一边柔声哄着苍郁,一边试图用从前的套路——揽她入怀,她总会乖些。
可这一次,他没有诚意的道歉与拥抱都没有作用。
“别碰我。”苍郁奋力挣开,更加气恼地去拽衣袖:“你让开,让我走!后宫的事我不管了,长信宫我也不要了,反正没有任何人听我的,你全都拿去吧。我什么都不要了,也什么都不敢要了。”
“都是朕的错。你要怎样才能不生气,只要说出来,朕都答应你。”她平日里小打小闹也有,但从未说过这样胡闹的话。姬杼便知今日不能轻易和好了,但仍旧试图软言软语哄好她:“以后你不想做的事,朕都不逼你;不想说的事,朕也不逼你身边的人说,可好?”
他一开口,苍郁就知道他仍未在点子上,不过图个蒙混过关。
“后宫的事也仍旧叫元贵妃掌着?”苍郁仍旧冷着脸,旧话重提。
“只有这一桩不行。”尽管想要哄好她,姬杼却仍秉持着原则:“朕说过,这是为了你好。”
“好到每日要跑到这里来喂蚊子?好到区区一个管仓库的也敢拿乔给我脸色看?好到任何人都可以质疑我的决定,嘲笑我做的事么?宫里的人每日为难我,苍氏一直催促我,连你也来逼迫我。”苍郁冲他发起火来:“不就一个破皇后么?我本来就不想要,你废了我,随便让谁做吧。最好和后宫的事一起交给你最信任的元贵妃,这样她就不会再来惹我,我亦无需再听她冷嘲热讽;也请您放过我,别再来找我,让我和汤圆一起静静地过日子吧。”
若说方才已是胡闹,这番话就是放肆了。
并不是因为她对皇帝陛下发火——她发火也不是一次两次,姬杼已经很习惯了。只不过本是为她着想才做了这样的决定,又三番四次地为了保住她的后位与朝臣争辩,她竟这样毫不在乎的说出放弃的话来,将他的努力当做可有可无的物品。
姬杼从未这样生气。
他费尽心思,她却不屑一顾,为了一点委屈轻言放弃。
若是姬杼心情平静些,兴许不会这样生气;然而此时他被苍郁惹起了怒火,便难以平静下来,对她的放肆有些不能容忍。
以他的经历来看,苍郁所说的那些委屈,并没有她所说的那么严重。从天真无邪的少女要成长为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的贤后,难免会遇到一些事,吃一些亏。只有这样,她才能更快地成长,更好地在他未能顾及时保护好自己。
可她竟丝毫也想不到这些,他一直以为她能。
他宠她,允她许多从未允过旁人的承诺,为她做了许多从前根本不会想的事,不是为了将自己的心扔在地上,任她践踏。
但他仍旧保有理智。不因一时冲动而冲昏头脑,才有了今日冲破世族的封锁、真正掌控着权利的姬杼。“皇后一时糊涂,朕且当做什么也未听到,往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他的语气依然温柔,眼神也未变,可骤变的称谓暗含着警告。
他做出了让步,为她搭了台阶,苍郁却不肯踩着台阶下去:“臣妾不是一时糊涂,若陛下一定要当臣妾糊涂,那么臣妾打算要糊涂一辈子了。”
她倔强地与他对抗,触及他最不愿意提起的事:“元贵妃那么好,便是当了皇后,后宫也交在她手里,她必不会叫臣妾受到委屈。陛下若当真想对臣妾好,又对她那样放心,为何不将一切都交给她,两全其美?她对陛下那样忠心,自不会坐视她兄长坐大而成为另一个苍氏;苍氏也会因此忌惮,必不敢像如今一样放肆。陛下何必执着于臣妾,为难臣妾?”
她分析得倒头头是道,只那冷淡的语气,仿佛与自己毫不相干。就像过去的数个月只是他的一厢情愿,而她是局外过客,从未如他一般深陷其中。
唯有提起元千月时,她的敌意与日俱增。
若说姬杼曾对谁感到愧疚,那人必定是元千月无疑,为了她未能降临的孩子。
“元贵妃宁可没有名分,也愿意为朕付出一切;朕亦曾以后位许她,但她坚守誓言,不肯接受;便是被害小产,也从未无理纠缠,而是深深埋在心里。无论承受了什么,她从无怨尤,亦不会向朕要求什么;在她手里,后宫一从未出过乱子,众*赞。她几乎从不出错,也从不为朕惹麻烦,所以朕信她。为何到皇后这里便不一样了?皇后为何频频因她触怒朕?皇后承诺过朕什么,俱都忘了么?”
当他不再想着以温言软语哄苍郁开心,便也不再遮掩自己与苍郁之间一直无法调和的矛盾。
此前他们一直都很好地回避着这个问题,尽管他不能太理解苍郁的固执;然而苍郁一直揪着不放,终令他也不能忍了。
他这几句话已是在质疑苍郁故意找元千月的茬了,语气之严厉,自从两人在一起以来,前所未有。
“在陛下心里,臣妾一直容不得元贵妃,是以臣妾受了再多委屈,再苦闷也不许宫人说,省得自己在陛下心里更加不堪。”苍郁勾起唇角,笑得嘲讽:“臣妾对香识说过,她即使告诉陛下,陛下也一定会怀疑臣妾而不是元贵妃,可她不信。她不信男人对女人的喜欢,是可以不信任的;更不信男人对不喜的人反而信任。因为她不知道,陛下对臣妾的喜欢究竟是什么样的。臣妾须得毫无保留全盘信任;陛下却可以冷静待之常存质疑。有句话要还给陛下,非是妾心无君,实是君心无我。既然君心无我,我又何必庸人自扰,徒惹伤心。”
她拿起几案上削皮的刀子,在袖子上划过,只听得咝啦一声,小半衣袖便被遗弃在地。苍郁将刀子归回原处,施施然起身,对姬杼道:“古有割袍断义,今日臣妾不得不割袍断情了。”
她说着,转身便走。
这一次姬杼没有拦她,他甚至没有看她,目光紧紧附着在被齐整割断的衣袖上。
刀子划得干净利落,没有丝毫犹豫,兴许还有些迫不及待。
她用他的话来还击,说他心中无她;用庸人自扰形容他们之间的感情,又这样决绝地割断两人间的牵系。
苍郁亦没有等他来拦。她仰头望着万里无云的苍蓝之空,心里十分平静。
姬杼的心也似一方天空,只不过其间并非如此清净,而是有着太阳与千千云彩。她若想要掌控一切,便不能容忍云彩的存在,如此方能免遭阴云蔽日之时。
她不愿再温温吞吞地等下去了,宁可亲手毁掉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切,也不愿在温水里慢慢看着努力耗尽。
不破不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