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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常侍通传姬杼夜里要御驾长信宫,宫人们早早地就打扮起苍郁来。一天里苍郁最享受的时刻,就是泡在浴池里的时候——这种时候没人会管她像不像苍芸。
一天不过吃两顿饭,却要见他三次,想想就累得慌。
苍郁趴在浴池边沿昏昏欲睡,想起前世一些零零碎碎的事情。
前世的记忆里与姬杼相关的很少——她对姬杼没什么好感,姬杼也讨厌她,两人若是能不在一起,定然离得远远的,仅有的记忆也只与疼痛和苦涩的药有关。
入宫一年仍无身孕,苍氏紧张起来,令她每天都喝助孕的药物,还查了她的信期,每到最适合受孕的日子就让她无论如何也要把姬杼留下来。
姬杼有个好也不好的习惯,就是雨露均沾,若非苍郁侍寝的日子,他几乎不会踏入长信宫半步。为了让他在初一十五以外的日子留在长信宫,撒娇装病等各种借口苍郁都不知用了多少遍。
可即使这样,几年下来,苍郁仍然没能怀孕。
苍氏起了疑,将她身边的物事全都查了一遍,可什么也没查出来。倒是苍郁觉得那助孕药没以前那么难喝了。好在几个月后苍郁就有了喜讯,也不用再喝那种药。
苍氏喜不自胜,苍郁也松了一口气——有了孩子就是有了依仗,终于不用再勉强自己去和不爱的人在一起。可同时她也疑惑着,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消息,怎么突然就有了?
左思右想,她不由得将目光放在了那碗助孕药上。
那个时候,苍森已从梧州回来了。苍郁进宫前,他被派去了梧州;苍郁进宫两年后他才回到京城。苍森是个坐不住的人,喜好游山玩水,整日里东奔西走。每次从外地回来,他都会捎一些当地的特产给她,得知苍郁有孕,还送了许多好玩的物事进宫。其中有好些精巧的西洋小玩意,苍郁十分喜欢。
整个苍氏,苍郁只敢相信苍森一个人,入宫后仅有的开怀时刻也都是苍森在的时候。
苍郁认识苍森时父亲还未过世。苍森是主家二爷的孩子,二爷过世早,大爷就收养了他。苍氏主家的孩子都不是善茬,苍森不是在京城长大的,他们便自动将苍森归在了异类之列,喜好捉弄苍森。苍森并不是个惯于被欺负的人,每次都会反抗,但每次都会被揍得很惨。
一对多总归是吃亏的,苍森这种公子哥又并没有从小练就强健的身体和高超的武艺。
苍郁随阿爹去向主家大爷拜年时遇到了他。
彼时苍森正躲在小巷的狭缝里,避开那些小厮的搜寻,险些就要被他们发现了。苍郁看见狭缝里藏了一个人,后面又有大孩子向这边跑,虽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苍森满脸的伤很可怜,就拉住父亲不肯走,一屁股坐在地上,堵住苍森的藏身之处,大声哭闹着要刚才看到的糖画。
父亲一向很宠苍郁,但很少给她吃糖,怕她吃坏牙齿。他费尽心思劝苍郁,苍郁哪里会听,不给就不走了。
她嗓门大,没一会儿身边便聚集起一些不明真相的路人。那些小厮路过这里,发现只是一个小孩在哭闹,就绕着路走了。
父亲拗不过苍郁,果真去买糖画了,让女儿站在原地等她。苍郁等父亲和主家的小厮都跑远了,才从地上爬了起来,弯下腰去,对苍森说道:“出来吧,他们走远啦。”
苍森的样子十分狼狈,左边脸肿起来了,头发乱七八糟,衣服上还有血迹。
“不用谢我,阿爹说见人有难应该拔刀相助。”苍郁没等他说话,又很是得意地说道。她脸上眼泪都还没干,看起来很滑稽。
“爱哭鬼,谁要你帮。”苍森看她虽然整洁但明显贫穷的衣着,心里虽然知道该谢她,可话从嘴里说出来就是另外一种味道了。
“你脸上好脏,擦擦吧。”苍郁不在乎,家里人都说她是爱哭鬼,可谁也看不出她是假哭。她拿出母亲新绣的帕子递过去:“快擦,我阿爹马上就会回来啦,擦完了要还给我。”
那帕子一角绣着小兔子,还熏过香,很好闻。
那香气很熟悉,令苍森想起了母亲。他一把抓过帕子,推开苍郁就跑。
“帕子要还给我呀!”苍郁在他身后着急地大喊。
一年以后,苍森在主家大宅里再次遇到了她。这一次他不像以前那样狼狈了,干干净净地站在院子里,和其他苍氏少爷一样。
苍郁没认出他来——她在记住人的面相这项事情上,一向不大有天赋,何况苍森当时脸肿成那样。
可苍森认出了她,她瘦瘦小小的,和去年没什么差别。苍郁的父亲去里面祭祖了,苍郁是女孩子不能进,只能呆在外面的院子里。
“喂,你还记得我吗?”苍森很不客气。
苍郁疑惑地看着面前这个打扮光鲜的苍氏少爷,摇摇头:“不记得,我认识你吗?”
“去年这个时候,桥园巷子。”苍森自是想不到她会不记得自己的,不得不提醒自己。
他一提起一年前那桩事,苍郁就记起来了,追着他要帕子:“就是你啊!因为你,我被阿娘揍了一顿呢!快把帕子还给我!”
“帕子我弄丢了,这个赔给你吧。”苍森拿出一个玉坠子送给她:“你可以挂在脖子上。”
那是个玉兔坠子,十分娇憨可爱,苍郁一看就喜欢上了,便收下了,道:“我原谅你了,你叫什么名字?”
“苍森,你呢?”
“苍郁。”
苍郁小时候很粗心,那坠子还没回家就弄丢了。第二年拜年时她记着这件事,想找苍森道歉,可看着面前高出她一个头的公子哥,愣是没认出来他就是苍森。
“你认识苍森吗?”她对苍森说。
苍森:“……我就是!我有这么难认?你怎么每次都认不出来?”
苍郁盯着他一顿猛瞧,尴尬地笑笑:“你和小时候长得不一样了……”
苍森怒了:“你眼睛是不是不太好,我哪里和之前长得不一样了?”
苍郁狗腿了:“比以前更英武了。”
苍森这才释怀:“大家都这么说。”
后来苍郁父亲过世,不能再带她去主家,两人便有数年未再见面。直到苍森十五岁,开始掌管他父亲留下的产业,才又找到了苍郁。
苍森曾提出要帮苍郁母女置一个小院子,并保证他们二人的生活;但苍郁的母亲七娘子拒绝了。于是苍森提出只在年节时送一些礼物过来,又说了小时候的事,七娘子才勉强应下。
在被苍氏主家送进宫前,苍郁曾试图找苍森,让他替自己求求情。可苍森早已去了梧州,没有人告诉她他去了哪里。
为此苍森十分愧疚。从梧州回来后,他入宫求见,并应承苍郁无论什么时候需要他,他都一定尽力补偿。
苍氏不让苍郁与旁人接触,苍郁又不信任苍氏,碰到事情了实在没有其他人可以商量,就将自己的怀疑告诉了苍森。
苍森让她不要惊动任何人,包括两位嬷嬷,答应替她暗中查访。一个月后他沉重地告诉苍郁,从前她喝的助孕药,其实一直是避子汤,那服药配得巧妙,连沈嬷嬷也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
他说查不到是谁做的。
那个孩子没能保住,三个月不到苍郁就小产了。她躺在贵妃榻上玩着苍森送来的西洋钟,有一只小鸟会从钟里出来,鸣叫数声。她一直在流血,太医嘱咐她好生躺着,不可以到处乱走。
小鸟的鸣叫声很好听,仿佛真的鸟一样,苍郁正玩得开心,腹部突然一阵剧痛。
太医说她体质寒凉才会小产;苍郁连太医也不敢信了,央着苍森偷偷带了宫外的大夫入宫,那大夫告诉她,由于长期服用避子药,她这辈子想要一个孩子都难了,便是有孕也会再次小产。
苍郁那时只觉整个世界在她眼前散成了灰烬。她失去了自由,失去了母亲,只为了一个孩子,可她这辈子也不能有孩子了。
绝望的苍郁开始自残,被沈嬷嬷发现了异常,禀告给了大夫人。大夫人随之发现了苍森暗中帮苍郁的事,不许他再进宫。
直到死,苍郁再也没见过苍森。
整个宫里,做了事却能令苍氏查不出来,又能串通太医欺骗她的,还能有谁呢?
最不希望她诞下孩子的,又是谁呢?
可是,他究竟是怎样在苍氏的重重严防之下,将助孕药换成了避子药?谁是他的内线?
苍郁细细地思考着。这一世她是想和他合作,可不代表要将自己随时暴露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沈嬷嬷和李嬷嬷?她们把控着整个长信宫,若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她们二人最有可能,可她们也是苍氏多年忠仆。
其他人?说来惭愧,她连别人的名字也记不住。
无论如何,得先防着姬杼,至少不要乱喝药。
“陛下,不早了。”赵常侍看看外面星光璀璨的夜空,提醒仍埋头在案上的姬杼。
“什么时辰了?”姬杼搁下笔,伸出手,一旁的张常侍立即替他捏拿手臂。
“戌正了。”赵常侍道。
“朕不想去。”姬杼眯着眼,靠在身后的软垫上:“那个女人虚伪又造作,一会儿哭一会儿阴阳怪气,不知哪句话能信,朕哪有时间顾着这种人?你去一趟长信宫,就说朕忙着,今夜不去了。”
“可陛下不去不行啊。”赵常侍苦口婆心地劝他:“苍氏越发大胆,陛下如今却正得用他们,不能撕破了脸皮。”
赵常侍心里清楚,姬杼哪能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随口说说罢了。
姬杼冷笑道:“宫里宫外都要伸手,这苍氏当真把朕的天下当成自家的。——阿青,那个女人,你觉得如何,可信否?”
“可信不可信,总能用得上,只是……恕小的直言,娘娘此人行事莽撞,若陛下需要在苍氏中寻找一个帮手,她并不是好的人选。”赵常侍答道。
“确实莽撞,但未必不能用。依据阿忆打听到的消息,她的身世是真的,只怕对苍氏果真心怀怨恨。如今苍氏将宝押在她身上,大事不能用,小事尚有利用价值。只是她不知从哪里知晓了贵妃那件事乃是朕的安排。若只有她知道便罢,可若是苍氏也知道,那就成了一桩大麻烦。朕身边的人,你们用的人,就该好好清洗一番了。”
赵常侍大惊。那件事做得十分隐秘,不该留着的人也全都不会再出声了,怎地一个刚进宫不久的小姑娘会知道真相?他沉声道:“小的即刻着人去查探是谁漏了消息。”
“三日之内,朕要知道结果。”姬杼淡淡道。
三天?赵常侍原想说时间略紧,然而他尚未开口,姬杼斜瞥过来,又只好将请求放宽期限的话咽了回去。
陛下说要三天完成,若是完不成,他也不必回来覆命了。
陛下的命令从不打折扣。
何况如果他们的人里真的藏有苍氏的眼线,不止陛下危险,他们一样逃不掉。无论是为了陛下还是为了自己,都该早些解决这个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