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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距离凉州城一役已有半月,突厥人重新退回城中,用坚实的防御将凉州城与外界完全孤立。而驻守司州的林将军已经得了旨意,将凉州城牢牢围住,却没有任何动作。阿史那阿吉每日晨起后都会照例到四面城墙上巡视一番,而后再返回已经变成可汗府的太守府里处理公务。
这日他巡视过后还未近晌午,太阳火辣辣地烤着大地,阿史那阿吉伸手将鬓角沁出的汗水抹去,推开可汗府的门,径直朝着角落里的一间屋子走去。
屋子门口守着两个突厥士兵,看见阿史那阿吉走来,急忙施礼。阿史那阿吉摆了摆手,“他起了么,可有吃东西?”
两个人摇了摇头,阿史那阿吉皱了皱眉,拉开房门,走了进去。
房间内的窗户都紧闭,光线暗淡,但是依旧可以看出在里间的床上躺着一个黑发如墨的青年。阿史那阿吉走到他身边,伸手轻抚青年披散在枕上的黑发,然后抬起手,想去抚摸青年的脸颊,却突然被一只消瘦的手掌抓住了手腕。
床上的青年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阿史那阿吉,淡淡地开口,“阿史那阿吉,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而后慢慢收回了自己的手,背过身去。
阿史那阿吉看了一眼悬在半空的手,手腕上还残留着青年手指冰凉的触感,他盯着青年的后脑勺看了一会,突然轻笑出声,“逍遥王殿下好像还没搞清自己阶下囚的身份。”
床上的青年轻哼了一声,“如若不是阶下囚,你以为你还有机会活着站在我面前么?”
阿史那阿吉突然轻叹了一声,“任之,你又何必如此?昭宁帝就那么好,值得你为他命都不要?如若是本汗,根本就不会舍得让你上战场厮杀,性命攸关。更何况,他还有了自己的皇后,只能给你一个逍遥王的称号,你一辈子都不能站在他的身边。若是你跟了本汗,本汗可以保证今生不再娶他人,即刻封你为可贺敦。你想要的一切,本汗都会给你。”
任之慢慢地转过头,一双眼睛紧紧盯住阿史那阿吉的脸,开口道,“那本王,要你的命呢?”
阿史那阿吉唇角微微扬了起来,似是在轻笑,笑面前这个年轻人的天真。他安静地看着面前这个年轻人,白皙的皮肤,因为重伤又鲜少饮食而瘦削的身体,这半月来,任之的一条命几乎都是拿参汤吊起来的,有时候阿史那阿吉觉得,大概任之宁可当日跟三军将士一起死在城门之外,也不愿意被自己捉回来,养在这里。
阿史那阿吉摇了摇头,“想要本汗的命,你得先能坐起来才行。你现在这状态,别说是要本汗的命,就是自己的命,也只怕不敢保证吧?”
任之轻哼,咬紧了牙关开口,“你放心,我不会那么轻易的死,我身上背负着三军将士的性命,压着我,死都不敢。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都会爬起来,杀了你。”
“如果不想死的话,就吃点东西,也省的本汗还要专门去找人参为你吊命。”阿史那阿吉半伏下身子轻声说道,“本汗听说,昭宁帝已经率三军御驾亲征。你好好留着这条命,或许本王还会给你机会与他再见一面。只是本汗不知道,若跟这万里河山相比,究竟是你这条命更重要一些,还是他处心积虑夺取的皇位重要。”
任之重新闭上眼睛,没有再回答阿史那阿吉的问题。不一会传来清浅的呼吸声,似乎又陷入了睡梦之中。阿史那阿吉垂下头,安静地打量着任之的睡颜,许久,他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
五日之后,昭宁帝御驾亲征,抵达凉州城。昭宁帝此行,带上了正安朝内最精锐的部队,同时带上了最先进的攻城器械,想要拿下凉州城,势在必得。
段以贤骑在马上,身后跟着两个带着黑色面罩的暗卫,这是暗卫自成立以来,第一次正大光明地跟在段以贤身边。段以贤抬起头,视线落在城门之上凉州城三个大字,眉头挑起,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副将立即上前,朝城楼之上的突厥兵喊道,“陛下仁德,如若你们即刻出门纳降,给你们全尸。若将阿史那阿吉尸首奉上,饶你们不死!”
城楼之上的突厥兵喧哗起来,片刻之后,又安静下来,阿史那阿吉从重重护卫之中穿过,站在最前面,俯视下面的大军,清冷的笑声传了出来,“没想到昭宁帝为了一个区区凉州城,竟然舍得这么大的阵仗。”
段以贤将身旁的副将挥开,冷冷地看着阿史那阿吉,“突厥早已对我正安称臣,阿史那阿吉,你突然攻我城池,掳我百姓,杀我将士,此刻出来纳降,朕还会给你留个全尸,如若不然,朕将亲手取你首级。你凉州城内所有突厥人,不留一个活口。”
阿史那阿吉笑着摇了摇头,“昭宁帝跟逍遥王还真是兄弟,连狠话都说得一模一样。只怕连结果,也将一模一样吧。”
听见“逍遥王”三个字,段以贤立刻变了脸色,饶是阿史那阿吉在城楼之上看不清楚,却也能察觉到,自己只用了那三个字,就戳到了那个年轻帝王的软肋,他不自觉地扬起了唇角,朝着身后的人做了一个手势,身后的侍卫立即明了,下一刻,一个瘦削的身影就被带到了城楼之上。
段以贤只觉得在那一刻,自己再也看不清眼前的任何东西,只有那个城楼之上的黑发青年。他穿着一身白色里衣,如墨的黑发没有束冠,垂在两侧,青年的面色格外的苍白,带着明显的病态。
段以贤强迫自己闭上眼,然后又重新睁开,双眼已是一片通红,跟在他身后的暗卫小心地开口,“陛下,您没事吧。”
段以贤没有回答,抬起头盯紧了阿史那阿吉,似乎想要用目光将他杀死。阿史那阿吉对昭宁帝那凶恶的眼神仿佛没有察觉,伸出手,从任之的黑发上拂过,回头朝着段以贤笑道,“昭宁帝与逍遥王久别重逢,本汗本来应该给你们时间一叙,但是现在本汗被困在这里,大军围城已久,自是要先保住本汗的性命。”
段以贤的双手死死地攥紧了马缰,而后才开口问道,“看来可汗是有条件要与朕提了,那便索性说出来。”
阿史那阿吉轻笑,“本汗听闻,昭宁帝与逍遥王兄弟情深,既然如此,那本汗想,拿正安西北十三州来换,也不为过吧?”
阿史那阿吉的话清清楚楚地从城楼之上传了下来,正安大军一时之间哗然,连面无表情,双手被缚在身后,颈上架了一把弯刀的任之都回过头看了阿史那阿吉一眼,他的面色白的吓人,目光清冷地看着阿史那阿吉,“你实在是无耻的本王都觉得震惊。”
阿史那阿吉朝任之弯唇,“只要能够达成目的,那又有什么关系。”
任之轻哼一声,“你不会达成目的的。”
阿史那阿吉伸手在他的脸上轻抚了一下,“如若他连西北十三州都舍不得,那本汗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带你回突厥了。”
任之扭头避开了阿史那阿吉的手,将视线重新转向城楼之下,跟段以贤的目光对上。
段以贤安静地看着任之,不管他身后的将士的喧哗,随行在侧的林将军已经从马上翻了下来,跪在段以贤马前,“陛下,虽说逍遥王身份贵重,与您血脉相连,但,西北十三州是数万将士用性命守下来的,如若让给突厥,那我正安西北再无屏障,我正安危矣啊!”
马缰缠绕在段以贤手掌之上,将手掌勒出一道红印,段以贤死死地盯住了城楼之上任之的脸,许久,哑声道,“林将军,朕又何尝不知西北十三州的重要性。只是,朕做不到。”
做不到看着自己唯一的爱人死在自己面前,做不到此生孤苦再无那人相伴。
任之听见段以贤的声音,唇畔露出一抹笑意,蓦地转身,将身后手持弯刀的突厥兵一脚踢开,身体跃起,从城楼之上一跃而下。
段以贤的双眼在那一刻瞪大,几乎来不及思考就拍动马背,朝着城门口而去。跟在他身后的暗卫来不及阻拦,只能催马跟了上去。林将军翻身上马,朝身后的将士吩咐道,“上前保护陛下,同时攻城。”
任之安静地躺在地面上,白色的里衣几乎被鲜血染红,段以贤从马上滚落下来,跪在任之身前,看着任之,却不敢伸手,倒是跟在他身后的一个暗卫先伸手探了探任之的鼻息,才在段以贤耳侧开口道,“陛下,突厥人马上就要出城了,还是先带王爷回去赶紧找人医治。”
段以贤听见医治二字才回过神来,急忙伸手想要去抱任之,一双手却抖的厉害。倒是两个暗卫冷静,一个弯腰将任之抱到马背之上,一个扶段以贤起身上马。段以贤意识涣散地被带回了驻扎的营帐,将外面的大局完全交给随行的几位将军。
任之躺在大帐的唯一一张床上,几个随行的御医围在旁边忙忙碌碌。段以贤站在几步之外,不敢靠近,却又不敢走远。他死死地盯住床上那个年轻人没有生机的脸,生怕自己一挪开视线,就再也看不到他。
有暗卫放轻脚步走了过来,在段以贤耳边轻声道,“陛下,凉州城已破,阿史那阿吉率一小队士兵从城中密道逃脱了,林将军传人来问,要不要去追?”
段以贤深吸了一口气,而后开口道,“穷寇莫追,阿史那阿吉在凉州城盘踞数月,想必早有准备,现在仓皇去追,只怕中计。命林将军在城中搜查,不留任何突厥俘虏,之后安抚百姓,恢复生计。”
暗卫领命,又在段以贤耳边继续道,“暗卫密报在城中捉住一人,大概可以说明当日逍遥王爷为何会率孤军陷落凉州。”
段以贤眼角挑起,“什么人?”
“汲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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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宁四年,突厥新任可汗阿史那阿吉率军数十万入侵正安王朝,曾一举攻下西北十三州,对正安造成重创。逍遥王段以之率九路大军前往抗敌,经数月,收回城池数座。却不料,在凉州城遭遇围困,逍遥王受重伤被俘,其部下不足一万大军浴血奋战,战至最后,全军覆没。
昭宁帝闻此消息惊痛不已,御驾亲征,一举收复凉州城,将阿史那阿吉逐出正安王朝,派重军驻守边境。而在凉州城一战,逍遥王段以之为不被突厥人当做威胁筹码,纵身从城楼之上跃下,昏迷不醒,被昭宁帝亲自带回京城,在宫中休养。
此时已是秋末冬初,段以贤下朝之后立即就回了福宁殿,才到门口,就听见了里面传来的笑声,刚刚在朝堂之上的烦忧在听到这笑声之后好像突然都散去了。段以贤朝着跟在自己身后的内侍挥了挥手,自己走了进去。
任之正靠在软榻上,任屏坐在他身侧正在笑嘻嘻地不知道说着什么,任之的面上还挂着笑容,看见段以贤进来,唇角又上扬,“下朝了?早起没吃什么东西,我让尚食局给你备了吃的,萧平去取了。”
段以贤点头,弯腰将任屏抱在怀里,在刚刚任屏坐的地方坐了下来,微微扬唇,“今天感觉怎么样,还那么累么?”
任之笑着摇头,自两日前他醒过来,段以贤恨不得一直守在他身边,生怕自己一离开他又重新睡过去,晨起还是任之硬将他赶去上朝的。
任之算是命大,从城楼上跃下几乎去了小半条命,却硬是被御医拿各种灵丹妙药抢了了一条命,现在浑身上下,只剩下几根摔断了被接好还在恢复的骨头,再没有什么大碍。
段以贤摸了摸怀里任屏的头,“去看看你哥哥是不是要过来了?”任屏乖乖地从段以贤怀里下来,跑了出去。
段以贤将任之的手握在手里,温声道,“那几处伤口还疼么?”
任之笑道,“陛下,你才离开不过几个时辰,我能有什么状况,你不用这样。”
段以贤想把任之整个抱在怀里却又怕碰了他的伤口,只是握紧了他的手,轻声叹息,“这几个月,我只怕是把这半辈子的痛楚都尝尽了。”
任之将头靠在段以贤怀里,没有说话,听见段以贤在他耳边道,“我刚刚去看了林先,她看起来好多了,浮生不在,有那个孩子,也会支撑她好好活下去的。”
任之叹了口气,半晌,开口道,“过几日,带我回趟府里去给老夫人请安,也看看林先还有浮生的儿子。”
段以贤点头,“好。”他顿了顿,又道,“朕已经下令,三日后,将汲智问斩。”
任之闭上双眼,环住了段以贤的腰,“好。”
段以贤俯下头,轻轻吻了吻任之的额头,“任之,还好你还活着。”
任之仰起头对上段以贤的眼,慢慢地绽开唇角,“我会一直好好活着,只要有你在的地方,就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