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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空曾说,戴上人/皮/面、具不算甚么,若总能揭下别人的假面具,才是真本事。
冷飞雪揭下他的面具,仔仔细细看清楚藏在面具下的脸。她与妙空同往西夏,他传她易容术,助她逃脱追兵,后来又以手抄经相赠。这般慷慨的做派,倒像足了那人。那人曾授她剑法,赠她“月澜皂绢甲”,还“临终”馈赠金银珠宝。
只是“起死回生”这样的神话,令她一时喘不过气来。
“我认得你的笔迹,”她幽幽叹道,“经书上的字,暴露了你,可我仍是不敢确定妙空就是你。”
那人曾在她所作画上笔走龙蛇,他的字,好认得很。
“轩主,好久不见。”她拭去泪痕,抬眼看他,依旧是那张英俊面孔,只是经年不见,消瘦不少。
赵洛寒拍拍她的肩膀,勾唇笑了一笑:“小冷变聪明了。”
“你的毒解了么?”她问道。
他微微一怔,道:“你知道得不少。”说完,提步疾走,似欲甩开她。她忙使出轻功尾随其后,可那赵洛寒故意不让她赶上,一直同她保持一丈距离,二人一前一后,追赶着到了郊外。
赵洛寒忽地止步,潇洒回身。冷飞雪已累得气喘吁吁,见他停下,方如释重负。
“功夫依然没甚么长进啊,”他摇头叹道,“才走几步路,便喘成这样?”
她脸一红,不知如何接话。忽见四周开满了大朵红花,每一朵都似人头般大小,仔细一看,那花儿竟有眉有眼,俨然一张人脸。她惊诧万分,正想用手触碰,却听赵洛寒道:“别乱动,那花有毒。”
她忙退后几步,不敢再随便乱摸。又听他对着那“人面花”道:“花啊花,这位姑娘也是从宋土来的,她为找我不惜跋山涉水,我该如何感谢她呢?”
她忽觉甚是好笑,这么大个人,怎的还对花花草草说话?不料,那“人面花”现出一道褶皱,仿若咧嘴一笑,笑着笑着,整朵花儿渐渐低垂,花瓣飘落在地。赵洛寒不理那些花瓣,上前掰下花萼,放入袖中。然后又对一朵花言语,说来也奇,那花儿听见人声就笑,笑着笑着便凋谢了。
“此花乃当地独有之花,形如人脸,会辨人声,闻声而笑,频笑而落。一般人不敢碰它,因其花瓣有毒,必须先令其凋零,再取花萼。其花萼乃是世间难得之神药,可以解百毒。”赵洛寒搜集了七枝花萼,方转身离去。
“莫非此花可以解轩主的毒?”她喜道。
他点头道:“我到此地后,每日煎服花萼,身上毒素正逐渐清除。”
“你是如何知道这种花的?”她疑惑道。
“说来话长了。”他笑了笑,指着前方道,“为了方便摘取花萼,我在这附近租借了樵夫的木屋,进去喝杯茶罢。”
二人行了一里路,便到达赵洛寒租借的木屋。冷飞雪推门而入,发现房舍内简陋不堪,唯一显眼的,便是挂在墙上的一柄弯刀。她一眼认出,那是“刈泪刀”。她记得那刀在师父霍行云手中,看来他俩在西夏碰过头,师父已将刀归还于他。
赵洛寒沏了壶茶,道:“异国他乡,茶也甚是不同,我还是喜欢江南的茶香。”顿了顿又道:“你喝点,权当润润嗓子。”
冷飞雪捧着茶杯,低头喝茶,却不时偷偷看他。上天是仁慈的,他还活着,而且奇毒也解了。可为什么她却偏偏不自在起来?再不能向从前那般没心没肺的抱着他撒娇,仿佛莫名就生分了。是因为李笑寒,是因为她故去的父母,还是因为那些藏在他心间不可说的秘密?
“轩主。”她轻声唤道。
“嗯。”他似乎也察觉到她的不自在,他也被传染了,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
“这茶好苦。”她微微皱眉,吐了吐舌头。
他突然被鬼灵附身般,不受控制地吻住她的唇。那个吻夹有异国茶水的苦味,流连在二人唇际舌尖。
“确是苦了些。”他轻轻将她揽入怀中,叹道,“以后不喝这种茶了,好是不好?”
她伏在他肩膀上,微微喘气,讷讷点了点头。
“呃,轩主,”她好不容易从他的“美男计”中清醒,忙仰起脸道,“快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赵洛寒松开她,道:“你还记得当年谢修雨将‘鬼神泣’当聘礼送你,我便料到他们实则怕惹祸上身。我自知身中剧毒,命不久矣,本打算会一会那‘人皮画匠’,生死也就由他了,自然接下了那吴钩。不过,你师父千里传书,道是西夏高台寺内藏有一部奇书,此书记载了天下各种奇病奇毒的破解之法。我怀着一试之心,欲赴西夏。当时你和轩内兄弟一直劝我回轩,啧,我甚是烦恼。只好以‘人皮画匠’为幌子,服下‘龟息散’假死,又安排一具尸体替我下葬。后来,我易容成妙空,不想却巧遇了你与阿箩。”
他三言两语,已将头尾讲了个大概。
“轩主为何中毒?还有,你之前为何骗我说师父早死了?”她心中疑惑千丝万缕,一时不知从何问起,只挑了几个问题先问。
“你师父一直在西夏监视‘荣耀堂’的动向,此事我对所有人皆隐瞒,是怕一旦泄露,行云的性命不保。至于我为何中毒,”他幽幽道,“几年前我同一位吐蕃高僧交手,不慎着了他的道。那高僧甚是卑鄙,在武器上淬了毒,我被砍伤后及时放出毒血,且以内功逼出毒素。原以为好了,没想到此毒霸道如斯,在我体内隐藏了数年才发作。因那吐蕃人早被你师父所杀,无从获取解药,这些年我也四处寻那解毒之法,可惜那毒源自番邦,中原神医皆束手无策。”
“那为何叶未央会知道你中毒?你和他究竟有何瓜葛?”她追问道。
他冷笑一声:“果然是青鸾告诉你的。叶未央怎会知道我中毒?他如何会不知呢……当年,那吐蕃高僧不远万里前来挑战中土武林高手,原本与他交手的是叶未央,那淬过毒的武器本是要叶未央的命,我适时替他挡下了。”
“原来你俩在结盟之前早就认识,你还曾救过他一命,怪不得他好心找青鸾替你医治。”她感慨道,“那轩主假扮妙空潜入高台寺,可是寻获了解毒妙法?莫非西夏秘典中记载了‘人面花’可解百毒?”
他略点一头,随即又摇了摇头,道:“我装成和尚入了高台寺,半夜潜入藏经阁偷看《大日无相心经》。我连续偷看两日,都参不透其深意,书中根本没有解毒之法。第三日,我不慎将蜡油滴在书上,发现那书一遇热便显现红色字迹,这些隐秘的文字清楚记载了驱除体内剧毒的心法口诀,我将那口诀誊写下来,按其意修炼。不过以此心法祛毒,必须确保在毒素彻底清除之前,不可使用真气内力,否则功亏一篑。”说到此处,他轻声叹了口气。
她疑惑道:“你在祛毒期间使用了内力?”
他面露尴尬,点点头:“我此生亏欠李笑寒太多太多,得知她病重,且病又是因我而起,我便易容成你师父,为她输些真气续命,好在终是救活了她。”
原来那天嵬眻国师所说的甘愿为李笑寒护住心脉的“妙空的朋友”,竟不是霍行云,却是赵洛寒。
冷飞雪心内苦笑道,他为了李笑寒,竟连命也不要了。若是知道她已经死了,又会如何呢?既待她如此情深,当初为何要利用她、伤害她?
“你心中依然有她?”她淡淡道。
他却沉默不语,只是兀自看着她,过了良久又道:“我既功亏一篑,便只好另寻他法。《大日无相心经》中曾记载,古大食国辖地曾有奇花可解百毒,我便西行寻找此花。我至边境与商队搭伙,随他们一路到了此地。出发之前,实则做好必死的准备,不想这世间却真有此奇花。”
冷飞雪道:“轩主吉人自有天相,福大命大。”顿了顿又叹道:“可你为何要派师父杀害我的生身父母?”
他低头,像在回忆一段痛苦往事:“当时我年少轻狂,急于建功立业,想在中原武林赢得一席之位,故而利用李笑寒,剿灭‘荣耀堂’。你师父只不过听命于我,与他无甚关系,你莫要迁怒于他。另外,我这条命你随时可以拿去。”
她缓缓摇头:“师父死后,我便放弃报仇了。”
“你师父死了?谁做的?”赵洛寒眼中露出难得一见的怒火。
她反诘道:“你又为何让师父留在西夏?”
他皱眉道:“这与你无关。”
“那他的死,也与你无关了。”她幽幽道。她从不曾如此顶撞他,但他的隐瞒欺骗已令她不敢再轻易信他。而且她心中忖度,若是将师父的死因告之他,定又要牵扯出李笑寒的死。她并不打算让他此刻就知晓李笑寒已死。
“是‘荣耀堂’的人做的?”他询问道。
她忽尔低声笑道:“是我杀了他,他承认是我的杀父仇人,甘愿死在我剑下。”欺骗他的感觉不错,竟有些报复的快感,但一见他深锁的眉头,她的心又隐隐作痛。
他苦笑两声,不再发话。
“轩主你此刻定在想,该死的其实是你,是也不是?”她笑道,“可我偏偏不杀你,我要你娶皇姑李笑寒,以弥补你此生的罪孽。”
他看了她一眼,道:“你真是小冷么?”
她淡淡笑道:“轩主,你可知你假死时,我有多伤心?你可知李笑寒的出现,我有多伤心?你假扮妙空戏弄于我,当我认出你的笔迹时,你可知我又有多伤心?”顿了顿,咧嘴一笑:“那种伤心,比蛊毒发作还痛,比死还苦。”
“在送你往苗疆寻医的一路,我已自知命不久矣。我一直以为,死亡并无甚可怕。可惜是我太过自负了……你在我面前被那赶尸匠带走,看到你将死去,竟比知道自己将死还要可怕。我一度相当疑惑,不知自己为何如此。琢磨了许久,以为是对你和你的家人心怀歉疚,也便不再深想了。又念及自己不久将离世,何必再去徒增烦恼,只望退隐之后,找个安静的所在,独自死去便是。可惜我又算错了一步……那时我靠吸食‘五石散’延缓毒性发作,意志涣散,时常出现幻觉。而你却隔三差五往小屋跑,一时劝我回去,一时又要嫁给我。唉,你可知我那时并不十分清醒,仿佛在半梦半醒之间。我见你颈背的伽蓝花,一时想起了李笑寒,脱口而出要娶你过门。等你离开后,我又甚是自责,只怨自己神志不清,无端将你当成了她。那时我依然分不清对你究竟是甚么感情,直到一而再再而三的将青鸾错认成你,我方如醍醐灌顶,渐渐明了。你那般期待我娶你,我亦希望青鸾的药能解我体内剧毒,也想着能活一天便多陪你一天。我本欲求死,却因你,我渴求生机。于是施计脱身往西夏碰碰运气。偏没想到,我易容成和尚也能遇上你。见你为替我复仇而远赴异国,我自是喜忧参半。从宋土到西夏,这一路与你朝夕相对,曾几度都想告诉你真相。可我又退缩了……你始终是西夏皇裔,而我却是你族的仇人。这些恩怨,恐怕瞒不了你一辈子。我不如就此消失,也省却不必要的纠缠。而且你有你的大好韶华,实无必要浪费在我身上。”赵洛寒沉声道。
“若不是我发现了经书上的字迹,你便打算今生今世再不见我?”冷飞雪不想此人竟如此冷静寡淡,从前对李笑寒决绝无情,如今对她冷飞雪亦是如此。
“我又算漏了一步,你竟千里迢迢跑来这里。”他摇头叹道,“丫头,我不值得你如此。”
“是,你不值得我如此。你既为救李笑寒,连命也可以不要,何苦又来招惹我?你快去同她策马草原,去吃酒看雪,去吟诗作画,快去娶她!”她背转身去,双胛微微起伏。
赵洛寒蓦地明白了,这小丫头突然翻脸,其实是怪自己对李笑寒太过上心。他从背后扶住她的肩膀,柔声道:“你在计较什么?”
她猛一跺脚,回身使劲推开他:“你走开!”说完头也不回,飞奔出去。
他叹了口气,自己曾死过一次,重生之后,一度与“命运”抵抗,想要彻底改变,历经千难,如今算是做到了。可是,冷飞雪的存在,却成为他无法料及的“变数”。他原本打算在这了此残生,不想小冷这丫头又打乱了他的计划。所谓“宿命”,概莫如是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