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钩弋宫。
隔着绡纱帐,婴儿的哭声时远。
“弗陵……弗陵啊……”
唇尖轻轻捻着这么两个字儿,一双眼不由自主地笑似桃花。生产之后,眼前晃虚,但她气色却不错,额头的汗早被蒸干,她轻轻抬手捻了捻起束的发绺,将它们服帖地拢向鬓后。
明烛漾动着白光,在青琉地上散下纹路,粼粼的,好似后院那口塘子经风一吹留下的光影。
这青琉地,这白光下,便映出一个人的影子。
钩弋夫人轻轻呵了一口气:“皇后娘娘,您来啦?”
卫子夫的声音像浸过水一般的虚脱:“赵婕妤喜得麟儿,本宫来钩弋宫瞧瞧,亦是应当的。”
“臣妾没说不应当,皇后来探,臣妾喜不自胜。”
便是这么火药味儿十足浓。在椒房殿面前,她从未掩饰过自己对卫皇后的厌恶。
卫子夫自然早便瞧了出来。今儿既这么剑拔弩张地对峙了,也无必要再作收敛,卫子夫因问:“本宫死也要死的明白,烦问一句,本宫待御前人向来礼数周到,不知何时……本宫得罪了婕妤?本宫若有过失不当之处,望赵婕妤提点,本宫知错便改。”
到了这个份儿上,卫子夫也不似从前那般“温良淑德”了,明是“客套”几句,夹着火药味无数。
“皇后娘娘说哪儿的话?臣妾敬您、爱您,怎敢逾礼?”她抬起袖子,擦着湿哒哒的头发,那笑意,明艳动人。那样从容不迫地与椒房殿争锋相对,她最会。
卫子夫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明白,钩弋宫那个女人为何处处与她作对,后宫美人佳丽那么多,为何偏只恨毒了她?
她甚而有些怕她。堂堂皇后,却怕一个身无靠山山野之地来的弱女子。因这女人,眉目间藏不住的阴森之气,不知为何,她总觉,钩弋夫人并非爱权之人,但那女人,却愿为了所谓权势,这样赤/裸/裸、毫不掩藏地对峙椒房殿中宫之主。
何等的仇恨,才会生出这么一双阴翳不快的眼睛?
“皇后娘娘……”
卫子夫忽然从惊惶中醒来,那个女人,正用那种从容、仇恨的眼神望着她。流苏帐那一头,传来了婴儿的哭声。
很响亮,一声震过一声。像皇子的气势。那个孩子,襁褓中便像极皇帝。
钩弋夫人只微微望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她连眼角都带着笑意,淡淡的,却又深厚醇浓如酒,只有母亲看着孩子的时候,方会如此。
卫子夫太懂这种感受啦。当年太子出生时,她抱在怀里,便是这种感受。
她抱着皇帝的江山!
钩弋夫人挑衅的眼神让她知道,此刻是眼前这个女人,野心勃勃地憧憬,她赵婕妤怀抱的,才是皇帝的江山!
据儿势孤,据儿很快就要痛失他父皇的宠爱啦!
钩弋夫人冷冷笑了起来:“弗陵……妾的孩儿,得御赐名讳——弗陵,娘娘可知陛下深意?”还未等卫子夫反应,她便长长吸了一声,“哦——”拖长的尾音,教某个人生恶,但她偏喜欢这般:“——臣妾忘了,皇后娘娘乃舞姬出身,才疏学浅,当年只学卖笑讨生活的,哪懂这些个?”
卫子夫当真气伤了,此刻对着钩弋,却也无法儿……
因说:“有话便直讲,今儿既已面目可憎若此了,还防着甚么呢?你讲的话,本宫亦不会对陛下说。”
“娘娘是不说,——还是不敢?”赵婕妤冷嘲,又道:“您防备您自己罢!陛下回头便来收拾您!真是歪脖子树从根儿里便歪啦,您没长好,连带太子也受罪!”
卫子夫又气又恼,却知这会儿是不能与她论理的,故踯躅,便在她的地盘儿上,不肯挪步了。
钩弋夫人又冷笑:“您杵臣妾这儿可是个好法儿!如今这模样,椒房殿您是不能回去啦——”
卫子夫震动,眉一抬:“你说甚么——”
“无甚,”她笑道,“臣妾只是好意提醒您,正因有您这个擅用巫蛊之术、恶毒的母亲,太子才会受其累,耳濡目染,学到这些腌臜东西!”
太子“行”巫蛊之术,不管是否蒙冤,此时早是东宫的负累与伤痛,钩弋夫人这般提起,已是不顾人颜面了。
这一年,卫子夫盛华早过,她不再年轻、不再美艳了,眼前的钩弋夫人却是青春鼎盛,垂老的皇后,看着盛年的妃子,那股子颓靡之态,不显已露。
她的手直发抖,额前青筋凸露,老态靡靡。气将说不出话来。
钩弋夫人这会子却“好心”起来,向她解释道:“一个时辰前,臣妾派人出宫去请回陛下,臣妾托信,言:妾身薄弱,只怕大限将及……陛下自然星夜急回!臣妾的亲信又有意向陛下暗示,臣妾产子险丧命,是因……宫中有人心思腌臜,行巫蛊之术暗害臣妾!娘娘请思量,盛华未央,巍巍汉宫,究竟是谁视妾身如眼中钉?陛下若要查处暗害臣妾的行巫之人,头一个儿会怀疑谁?”
卫子夫的脸色极难看。
钩弋夫人继续道:“陛下自会搜宫,到时候……娘娘只怕难逃一劫!您一窝子皆是爱用巫蛊的,”她嘲讽道,“太子如是,娘娘您亦如是。”
卫子夫失色,几乎张牙舞爪,怒张着目,忿忿喊道:“本宫并未拿巫蛊之术魇咒你!陛下若要查,亦查不到甚么来!”
“娘娘您傻呢,”钩弋夫人讽笑,“陛下既要搜宫,臣妾怎会教陛下甚么也查不出来呢?娘娘且宽心,您的椒房殿,早有臣妾的细作,臣妾说您拿巫蛊之术兴风作浪,您就作啦——陛下是信您的‘空口无凭’,还是信他亲眼所见呢?”
她委颓在地,人愤怒至极致,竟甚么话也说不出来。
“本宫到底何处得罪你了——”卫子夫恍似惊悟:“你……本宫且问你,你到底是甚么来头?”
钩弋夫人舒展了胳膊,仿佛在静静地做一个早祈,她似乎半点不觉眼前之事与自个儿有甚么关联,因清清淡淡道:“本宫不喜欢你知道,可行?”
这当时,钩弋宫外人声嘈杂,拘役羽林军似乎已踏马而来。那种嘈嘈乱乱足够教人震惶的声音,于汉宫,是并不陌生的。
太多次的拘捕,太多次的诚惶,汉宫有多少蒙冤的故事,自高祖皇帝立鼎始,早无人能数计。
司礼太监推门,因唱:
“告扰娘娘!”
紧随着,殿外甲胄簌簌之声不绝,肃杀羽林军铜人似的一个一个跪倒:“参见钩弋夫人!”
隔着绡纱帐,她轻轻抬了抬手:“免。你们确实叨扰本宫了……”
话还未说完,羽林卫恭敬肃然道:“娘娘恕罪!”
“该做甚么便做甚么罢,”她懒懒打了个呵欠,“本宫这边儿无妨,倒是你们正经主子要怄气……”因瞟了眼卫子夫,洋洋之色溢于言表。
“卑职得罪!”
言毕,便退戟冲了进来,见了卫子夫却不好言,礼数是到了,未免太勉强。只下了下/身,道:“皇后娘娘,臣等得罪,请随卑职御前走一趟!”
卫子夫脸色不对劲儿,她亦不是糊涂之人,眼下这么个情状,早猜摸准了三分,因说:“本宫毕竟是皇后,宫中若有异动,亦当陛下亲谕,何当你们无旨张狂?!”
为首几名羽林卫稍抬头对视一瞬,起头儿便站出道:“陛下口谕,拿皇后问话!娘娘——请吧。”
“陛下既有口谕,本宫罪状便当数历清楚,哪能由得你们想拿便拿?”
为首羽林卫略一忖,道:“‘皇后卫氏善妒心狠,魇咒朕之爱妃皇子,当日,缉回问话,朕当亲询。’娘娘,陛下口谕在此,随卑职走一趟罢……”
卫子夫恹恹道:“当真儿是说不爱便不爱了呢,往年盛宠时,本宫哪想及会有今日——”她回头,话里夹枪带棒,瞥了一眼钩弋夫人,叹道:“花无百日红呀!”
钩弋夫人自不是端坐被人欺的性儿,因顶道:“花开第一日与花开第百日,还是有得差呢,皇后不必为臣妾难过。”
便不能问了,也不必问,凭谁都知她卫子夫今儿祸临是因何事,有甚可问呢?必是皇帝派人清查行巫之人晦事,查到了她椒房殿头上,搜出不该有的东西来。她百口莫辩呀!况摊上太子杀胡巫一事尚未分辨明白,皇帝本就开始对太子生恶,“巫蛊”二字更是提都不能提的,钩弋这一招极狠,狠扎了缝儿里去,这劲儿可真是使对啦。
未尝想,她卫子夫也有今日。
当年献舞受宠,再入宫,再近御前,盛宠无度,本就是一场大梦。没想这一时狼狈凄惨,原是大梦在后头。
这才是梦呀!
一场大梦。
“娘娘,请吧。”
羽林卫又再催“请”。虽说是“请”,却无半分“请”的味儿。这便不怪,宫中失宠便是失势啦,凭她是皇后!
皇后又如何?早前儿长门那位,难道还是庶妃?
羽林卫正当要带走她时,钩弋夫人却提裙裾下榻来,她十足是个奇怪的人,竟不避嫌,身子骨明明这般不好,竟连鞋也不穿,赤足踏在青琉地上……
有时卫子夫会想,陛下爱钩弋入疯入魔,到底是爱她哪般呢?
这一瞬,卫子夫心里竟有了答案。或者便是爱她这种无所顾忌的张扬与癫狂罢?那份疯劲儿里……竟有某个人的影儿。
某个人……还是某个人!
再多的泪只能往心里淌。巍巍汉宫,能得帝王宠并不难,若想为帝王所爱,直似登天之难呀!
这一世,为君者,能爱几人?
她恰恰不是那个幸运者。
凭她曾显贵后宫,只有她……与丹陛上的天子知道,她与后宫中无数宫娥妃嫔一般,不过是巍巍汉宫中……一粒尘砂。
一粒,砂。
钩弋夫人一步一步向她走来,她却不觉怕了,钩弋能拿她如何呢?亦不过是同路可怜人,钩弋……她自己是否知道,凭钩弋宫盛宠无度,她亦不过是某个人的影子?
在陛下心里,不过是个可怜的影子!
赵婕妤委下/身来,缓缓逼近她。
卫子夫只觉自己的呼吸都快被撕裂了,那种迫近感,使她全身的血液都要凝滞……贴面儿的,是钩弋夫人的气息,暖暖的,缓缓的,迫近……
钩弋夫人贴近她,向她璀然一笑:“皇后娘娘,合当的时候,臣妾会告诉您,您哪儿得罪了臣妾。现下,臣妾只喜欢告诉您,臣妾卯足劲儿回宫,便是为折腾您,臣妾——是回来报仇的!”
卫子夫全身的血脉贲张,一抬头,对上了一双怨毒的眼睛。
“臣妾——是为臣妾的娘复仇!您欠下的债,该还了。”
作者有话要说:大结局下还在修改。。没想结局会这样难,,我也想更加好。。明天放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