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椒房殿中宫之主披发覆面,好不狼狈。这多几年的缘因种种,早让她明了,属于她卫子夫的时代,早已过去。甚或,是她将君恩看的太重,她的时代,从未来临。
汉宫何曾是属于她的?为着当年深传巷尾的一句歌谣?
——“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
她的传奇,附着着这句歌谣。可皇帝的心里,筑着一座金屋。
她掐着脖颈,只觉喉间翻覆着一股浓烈的腥味儿,恶心感便涌了起来。她开始干呕。手却似不听使唤似的,停不住,掐的愈紧……
婉心瞧的急了,扑通一声膝盖直愣愣砸了地面上,哑声喊道:“娘娘,您这是做甚么呀?”
“你听陛下方才说甚么了吗?”她完全失了仪态,用一种近似绝望的眼神瞧着婉心:“他说、他说……要废了据儿!他要废了我的据儿呀!”
“娘娘……您迷糊啦……”婉心顺了顺她的背:“太子乃储君,未来的皇帝,陛下不会、不会这么做……”
他留给她一个狠绝非常的眼神,从皇帝的眼睛里,全然不见往日的温存。当年平阳公主府邸受宠承恩的往事,连她都要淡忘了,皇帝的冷漠,几乎使她怀疑,那些耳鬓厮磨琴瑟和谐的日子,皆是一场虚梦。
刘彻……她到底还是不认得他。
咆哮了一夜的急雨,待落尽后,掘开的荷塘口子又冲入了泥水,亲军盲动了一夜,污泥的塘子一时半刻还清不干净。皇帝那边坐镇,已在宣室殿冲着老臣发了几通无名火,窦沅未请早安,她心里明白,若皇帝手中得了消息,必是第一个知会她的。故此倒也不急。
去找那个人聊聊,要比她在长门宫干着急,好许多。
甘泉宫,这一座宫室,乃皇帝最爱,不想皇帝却赐了那个人,窦沅心里笑笑,皇帝也好兴致,一把年纪了,尚不忘拈花惹草,巡狩带回来这一个生来纤手握拳的奇女子,倒算误打误撞帮了她忙。有些事情,她弄不明白,还须请教这位人才绝艳的“钩弋夫人”。
钩弋夫人其时年方十七,阿沅瞧不清那女人胸中藏了多大的志气,像她那样花好的岁数,魏其侯府的小翁主还是个不知人情冷暖的丫头片子,有窦氏一门荣耀护罩,她窦沅本无需争、无需夺,她和陈阿娇的童年、少年,皆是一样,蜜罐里泡大的。便不知孤女身弱,要想在食人不吐骨头的汉宫中过的好,须付出多少。
婕妤赵氏便是那样的人,若想荣华富贵,便须一路撞跌,甚至狠下心来不择手段,去攀附她们歆羡的高位。
从某种程度上说,钩弋夫人与卫子夫,是一类人。
迎她的人,是钩弋宫简衣素钿的宫女子,她们皆知她窦沅是何人,在这宫里,位阶非嫔位,身居长门,但皇帝却敬重有加。诸此种种,亦能觉察出窦氏女身份何等特殊。故此无人敢怠慢。
窦沅道:“你们这倒也奇了,目今御前新贵,谁不知乃钩弋宫赵婕妤?”她便抬头打量宫女子发髻花钿:“这般素朴,是为何?”她笑了笑,原没想撂来答案,钩弋夫人行事素来古怪。便径直往里走,没想宫女子微一谒,道:“原是娘娘不喜这些的,时常告诫婢子们,莫招人嫌,满头珠翠,给谁看呐?故此,连带着咱们,都不爱珠环碧翠啦。”
窦沅心里“咯噔”一下,面上虽浅浅笑,心里已有计量。这女子,当真是不简单,这般风头劲,明是个爱张扬的人,却懂得蓄势,半丝儿不张扬。
若让她承恩得子,汉宫还不知要怎样乱呢。
幸幸好的是,皇帝已年迈,子嗣不继,钩弋夫人的机会,怕是不多了。
若不然,汉宫又将掀起一场风雨。
钩弋宫后院也有一口塘子,昨儿雨下太大,水际线升了好许,塘子口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泥腥味儿,赵婕妤性儿果然与别个不同,偏不躲这污糟糟的气息,撑了一把小伞,立塘子边,笑呵呵望眼过去,便呵一口气,也不看窦沅,却与窦沅道:
“小翁主,你最近在做甚么?”
窦沅笑了笑,并不回答她似是而非的问,却道:“小翁主?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我,是刘不害的妻子……”
赵婕妤很抱歉一笑:“这与我无关,我便不想记。”
窦沅打量她,心中暗叹,好一副美人的皮相!清晨柔亮的光正敷散在她身上,她如此年轻,面如玉而不瑕,微微卷翘的睫毛上还跳跃着淡金色的碎光……是年轻的皮相。
十七岁,不过十七岁,她和阿娇姐姐的十七岁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眼前赵婕妤,却已学会吃人不吐骨头的生存伎俩。
“我呀,我想为陛下生一个孩子。”她咯咯笑起来。那笑容,极甜美极好看,目光却仍然撩了远去,看也不看窦沅。
“那不能,”窦沅也笑,“我看是不成啦。”
“为什么?”钩弋夫人半丝不慌,笑着问她。
“陛下老啦,而且……陛下已有了太子。”
“太子,只是储君,而非皇帝。未来的事儿,谁说得清呢?”她终于转过头来,像个无辜的小女孩儿,抿嘴向窦沅一笑:“是不是?”
窦沅眯起眼睛,一束光线拢聚起来,钩弋夫人在她眼里愈凝愈小,缩成了一小团儿,像折枝一骨朵儿梨花似的,便这么飘远去,散落在枯叶下。
她们支两柄伞,在塘子前缓步踱,细雨清晨,美人如画,那是极好看的一幅风景,窦沅忽地停住脚步,笑着道:“不知我们还要走多久?怪累人呢……”
钩弋夫人也停了下来:“翁主,你说,陛下的人还在桂宫荷花塘子前忙?非得将汉宫掘个三尺不成?”她捂嘴笑。
窦沅却兀自严肃了:“我正想问你——那些事儿,都过去多少年了,你怎会知?又为何要告诉我?”
“你当我是从何而来?翁主,您别打听,”她道,“打听也无用,这世上,早没我的亲人啦!我知卫氏女从前的作为,那些早被皇帝忘却的印记,——那当然是,有人告诉我!但您别问‘别人’姓甚名谁,合当的时候,我自会全数说来。……只这会子,我并不愿再回忆。我告诉你的,如今已被证实,那你自该信我了!但毋管将来会发生何事,我都不会害你。只因,巍巍汉宫之中,我只您这么一个可信任之人!”
“你到底是谁?”终抵不过心中的困惑与好奇。
“您再问,我便下逐客令啦。”她婉婉一笑,风情无限。窦沅竟也为她这一笑所折,心中难免胡乱摩揣,原该皇帝一见倾心,那样媚到骨子里的美人儿,谁不爱?
便说:
“既这么,最后再问一句,……赵婕妤可是天畸?那手……”
钩弋夫人冰雪聪明,窦沅要问什么,她一点即领会。因说:“那自不是,甚么手握玉钩,甚么胎中带畸,我骗骗陛下不成呢?买通望气人,引陛下寻路而走,这点子筹谋都不会?”
欺君之罪,她说的这般轻松。
便巡过一回。
因踱了半路,小雨已收,窦沅便轻手将小伞收起,因道:“这味儿又重啦,过了雨,泥腥味久不散,一层叠着一层,怪呛。”
钩弋夫人笑道:“翁主果然是富贵名门出身,这味儿还呛人?早年田间拾穗,比这味儿烦厌的多呢!”她也收伞,忽然转了话锋:“……听闻,陛下去了皇后那儿?”
窦沅点头:“不是听闻,是确实。我陪陛下去的。”
她微一笑:“早晚要来的,不是吗?窗户纸捅破了,我做起事儿来,也轻省些。”她又道:“听说陛下赐她白绫——这是要取她性命呐?”
“你未必轻省,事儿难办的很,她毕竟是据儿生母,只要据儿在,她便不会倒。”窦沅只顾自个儿分析,却未察觉赵婕妤眼色已微变,这不经意的一句话,反给了她提示。女人恨之所及,便是甚么事儿也做的出来。
那是窦沅未能料到的。
眼前这个女人,几乎改写了汉室历史。
窦沅说道:
“陛下不会教她死,哪怕不怜惜她,总也要顾着旁人的面儿!那条白绫,不过是吓唬人的手段,她大概着慌了,也怕了……教她睡不了几个踏实觉,我心里也算好过些。往年做错的事,总要找个债主来偿——陛下暂时不会动她,远外有卫青、霍去病守疆,陛下还需倚仗皇后一族的势力。陛下老成深算,断不会自毁臂膀……”
这么说着,已绕了塘子一圈又一圈儿,窦沅只觉乏累,欲歇去了,在旁却蹿来一个从侍,细一瞧,竟是御前人!
既是皇帝打发的人来,便不能怠慢。
那从侍一谒:“陛下请翁主过御前!”
窦沅与钩弋夫人互视久怔,也摸不透皇帝揣着什么心思,略略收整情绪后,她便握了钩弋夫人的手:“那我便走了,你……好自为之。”
她点头。
那后半句话,便忘了罢!她怎么肯“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