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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因说:“走走便好,朕懒怠,大冬日里,烦厌雪地里捱着——”却又说:“哪处赏雪景最佳宜?”
杨得意道:“桂宫前院空了一大片,场地极大,此时落了雪,薄薄覆盖一片,一眼望去银茫茫的,极适宜赏雪。”
皇帝觑他一眼。他便散开眼中睿色,却听皇帝嗤笑一声:“自作聪明!”
他嘿嘿应着,心说,只要陛下高兴,奴臣做这些个又算得什么呢!皇帝口不应心呢,心里明想着些甚么,嘴上又不肯说,他做臣下的,不得时刻揣摩圣意,转着小心思好生服侍么!
杨得意因拔高道:“陛下摆驾——桂宫!”
雪色茫茫,并不积厚,是极薄的一片,靴子踩在上面,一踩就落了一个陷儿,风里还裹着雪霰子,迎面扑腾腾地盖过来……
皇帝坐辇上,黄袱盖了老厚,边角垂重地顺下来,辇中半丝风都透不进去。
皇帝坐着,闭目养神。
辇子一晃一颠,他整个儿也随之起伏颠晃,倒不觉不适,反而颇适意。
雪点子越飘越大,初冬的冷风势头来的也大,杨得意裹着大袄,走的极艰难,心下暗暗叫苦,这样的天时,还能赏雪景么?嘿,出这么个馊主意,陛下莫不是要剥了他的皮?
因鼓足了勇气,向辇中道:“陛下,雪下大啦,风逼的紧,咱们——回吧?”
皇帝好久都不说话,杨得意缩着手脚,这边可冷的够呛,他又不敢松懈,还得留着劲儿揣皇帝的心思呢!因是雪地里轻轻跺着脚,等皇帝下谕。
皇帝蓦地睁开眼,隔着帘子,斜乜他:“杨得意,你拿朕耍猴把戏呐?”
明是开玩笑的话,但从皇帝口中说出来,那便是大大的不同啦!杨得意唬的双腿打弯屈了下去,砸的沉闷的雪地飞起几点子散絮:“奴臣不敢!奴臣知罪!”因向抬辇内侍喊道:“还不快走!陛下摆驾桂宫——快!”
便像驱着骡马似的驱人,急吼吼的,皇帝只觉好笑。
轿辇方停了宫门外,雪落的跟鹅毛似的,皇帝说:“来的不巧,雪点子这么落,可要砸伤人……”又说:“不必通传,省得她急忙忙出来,冻坏了身子。”
杨得意“嗳”了一声,因扶皇帝下辇,早有内侍撑了油盖大伞来,将皇帝头顶一片全遮严实了。
皇帝抬脚,入了宫门。
宫里被炭炉子烘的暖洋洋,呵一口气,连雾都散不出来,皇帝脱下描金玄色大氅,往边儿一扔,杨得意便接住了。
阖宫众人这才缓过神来,认出来人竟是皇帝!因跪地谒礼,皇帝抬了抬手示免,撩袍往摆着黄袱垫的大椅上一靠,宫人慌措地递来暖茶水,皇帝接过,抿了一口,因问:“夫人呢?”
宫女子抖索着声音回:“夫人……夫人里头暖阁里歇着……”
皇帝心情仿佛还不错,因笑道:“你抖什么抖?声音颤成这样,合计着朕听你说话还得猜呐?”
他是玩笑话,小宫女子却已唬的不行,连连磕头:“婢子知罪!陛下请饶恕!婢子知罪!”
“起来吧,”皇帝只觉无趣,“朕不过是开个玩笑,随口一说,值当你怕成这样?”
桂宫里老成的嬷嬷们已经挤眉弄眼暗示小宫女子退开,自个儿顶了班,伏礼问道:“陛下,可要请夫人出来?”
皇帝撂下茶盏:“不必,朕坐坐便是……”
口里说着“坐坐便好”,总也坐不住,一盏茶还未吃尽,皇帝已经改了主意:“杨得意,你跟着,朕进去瞧瞧她……”又似在自言自语补了一句:“来也来了,下这么大的雪,不能教朕白走一遭儿。”
杨得意心里“嘿嘿”地笑,心说,您万圣之尊,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呗,还用得着与臣下解释?
却也不是“解释”了,皇帝怕人“误会”,毕竟万圣至尊,要着面儿呐。
暖阁里炭火烘的更旺,皇帝才迈进去,便觉燥热难耐,因又解下外袍,只穿平时宣室殿内阁里的行头,轻快是轻快些了,幸宫妃寝宫,这么着,总也显不庄重。
皇帝暗自笑了笑,老不成样儿呢,但这不成样儿,在她面前也惯了。
她坐榻上,背下垫着软袱垫,手里捏着一本书,胡乱地翻着。长发却全束了起来,服帖地挽上去,额前连半丝乱发都不沾,这随意轻便的装扮,很适合居自个儿宫里,不乱走动。懒怠怠的模样,叫皇帝瞧着一阵心动。
因皇帝不欲打搅,也未有通传,她只觉是有人走了进来,未成想会是皇帝,连眉儿都不抬一下,只眼皮子略动了动,便吩咐:“给本宫端盏茶来吧,润润嗓……”
杨得意正要去沏茶水,被皇帝拦住,皇帝一回头,自个儿半生疏半好玩地拿起桌上茶盏,有模有样地沏茶来……
端至陈阿娇跟前,那人居然连头也不抬,接过便饮,饮了两口,却又把茶杯塞回他手里。皇帝笑意满满:“看的什么书?魂儿都叫吸进去了!”
她大惊,挺挺坐了起来,慌措地盯着皇帝:“您、您……”
“吓着你了?”皇帝轻笑:“朕路过,来瞧瞧……”
她脸上无波无澜,又是这么一副全然不关己的神情,皇帝陡觉无趣,宫里宫外,她像两个人似的。上元节那晚带她出宫,她活泼可爱的让他错认为许多年前的陈阿娇又回来了……
然而并不是。
这皇宫禁闱,与她格格不入。
陈阿娇变了。
皇帝背手踱步:“朕要走了……”像吓唬孩子似的,分明又想她挽留:“你若跟朕说说话,朕也许可以留下。”
“说什么?”陈阿娇淡淡,连嘲讽都不肯给。
“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刘彻转过身来,觑着她。眼神颇有深意。
他原以为陈阿娇会拒绝,冷硬硬随口一句话噎他。
但她没有。
陈阿娇抬起了头——
“我还真有个请求……”
“你说,”皇帝心里莫名的兴奋,“你只管说。”
“这宫里,有个人碍着了我的眼,我——想她死。”
皇帝一怔,很认真地看着她。他从来没有想过,陈阿娇竟会这样直剌剌地说出她的痛恨——尽管皇帝知道,娇娇向来率性,从前便是有什么说什么的性子,但……她不会杀人。
她苍凉一笑:“陛下不肯了?君无戏言啊,您叫我‘只管说’,”她的眼里戚戚难堪,闪过盈盈泪泽,瞧着皇帝,“您到底还是骗了我……”
“朕没骗过你,”他说道,“你想让谁死,我便请阎罗殿君来,收命。”
皇帝极聪明,料想陈阿娇所指之人,杀之定不会有太大的妨害,毕竟……陈阿娇总不会当真如五岁孩童般,要他一道谕令便诛中宫皇后吧?!
因说:“你要杀的人——是楚服?”
问的有些小心翼翼,皇帝躲闪了目光,毕竟这个名字,牵扯了太多的往事,——并不愉快的往事。
陈阿娇摇头:“是——楚姜,我,要她死!”
皇帝大讶:“为何?”
“楚服有人会杀,不必我动手,——她怕是现下早已见了阎罗殿君了!”
“朕,听不懂。”
“陛下不必懂,陛下从未信任过长门宫里那个可怜人,——懂又如何?”她戚声一笑:“陛下装愣过头了——我不信您会不知道,楚服其人,必不可留!那是因为,这宫里,有人比我更想让她死,那么,我又何必赶前头去收置呢?脏了我的手!”
她说狠话的时候,才有几分从前陈阿娇的样子。
皇帝沉默不语。
“既陛下问了,我不妨多言一句,——为何不必我动手?难道……陛下从未听说过‘杀人灭口’这四个字么?那楚服,恐怕早已不在人世了!”她笑着:“有人比我急。”
许久,皇帝才说:“楚姜的事,随你处置。——不过一条人命,不金贵。”
轻描淡写……不过,一条人命。
陈阿娇忽然有些想哭。
雪偏在这时停了,茶也凉了。炉上的炭,却仍烧的很旺。
皇帝烦躁地摆了摆手,示意杨得意点香,安安神,清清火气。
杨得意自然照做。君用龙涎,那是毋庸置疑的,龙涎香极珍贵,皇帝所在之处,所燃之香,必是龙涎。
皇帝闭上眼睛,轻轻吸了一口。
她却缩后了一步:“陛下不摆驾?”
“你催我呢,”皇帝忽然睁开眼睛,“朕不急,——你急甚么?”
许久的沉默,与皇帝独处一室,她只觉,每一刻都是极难捱过。
皇帝忽然道:“朕有对不住你的地方,……朕告诉你一个消息,或许对你算作一些弥补,教你心里畅快些。”
她提了神。
“朕要收拾一人,——你还记得淮南王刘安么?”
“发明豆腐的那个?豆腐是挺好吃——”她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