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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冷的建章宫,明烛仍摇曳,一穗一穗的焰捻了下来,似这中宵,燃到了最后一处,夜已很深,连夜的尾巴都被捻入穗焰,熊熊地灼熄了。
窦沅膝行而退,向皇帝行谒:“妾告退……”
皇帝闭着眼睛,乏累地挥了挥手。
她轻一声叹息。提着裙裾终于退出正殿,外头宫廊一道连着一道,更远处,是茂密的丛林,羽林卫的旌旗插遍山峦,一盏一盏巡夜的游灯竟似鬼火,在辽远空旷的丛山之间拂照。金甲羽林卫执戟巡逻,皇帝的建章宫,被亲军围的密不透风。
刘荣仍在里面。
窦沅回头看了一眼建章宫,泠泠月光正照着瓦檐,恍如一层稀薄的灯色笼覆,她抬了抬眉,眼底浮起薄薄的雾气,隐露担忧。她攥紧了手,只觉手心底湿凉凉的,原是虚汗早已洇透。
刘荣……还在里面……
他正与皇帝对峙。不知那位心高气傲的少年天子,会怎样对待昔日大汉的储君,他的兄长刘荣。
时间掐算差不多了,想来,刘荣应该把手中的筹码都摊了开,能从皇帝那儿交换多少好处,全凭刘荣的本事。
她原不该担心他的!
他是刘荣呀!
按照原计划,刘荣拿当年吴王刘濞藏军饷锱铢的具体地址作为筹码交予皇帝,以换得自己所能争取的最好结果。这“最好结果”,自然包括陈氏、窦氏的往后安排,以及陈阿娇、窦沅的前途命运。他信这七国宝藏对野心勃勃的皇帝有极大的诱惑力,因他太了解皇帝,生逢乱世、衰时,刘彻比他更懂为君之道,刘彻一贯主张杀伐铁血治世,既对匈奴边患忍以用强,自然需要无数的财宝、锱铢用以充军费,王朝庞大的铁血骑兵,是需要用富可敌国的财富堆垒的。
他给刘彻送去的,并非锱铢,而是一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大汉铁骑!
皇帝果然应允。
一切似乎都很顺利。
但……他却是个多余的人。
吴王刘濞的珠宝已悉数奉上,他刘荣还有什么利用价值呢?这世上本没有临江王,临江王刘荣早是个已死之人。
他仍押了一份赌注在上,赌皇帝心慈手软,绝不会取他性命。对于皇权,他并没有野心,他只爱闲时读书,驾一叶扁舟,做他闲云野鹤的逍遥仙人。
刘彻问他:“往后你有什么打算?”
他笑了笑,竟问皇帝:“陛下放心我走?”
“我不是放心你,我对自己太自信,从来都这样。”他没有自称“朕”,践祚十年,他已经习惯万人俯首称臣、山呼万岁的场面,却在今天,很自然地没有自称“朕”,刘荣是兄长,是他血脉相连的至亲,唯此一刻,他忽然觉得那种高处不胜寒的寂寞正渐渐被拂去……
是刘荣。是他的兄长。高祖皇帝的血液在他们的血管里流动。
皇帝忽然有些动容:“你有什么要求,只管提……”皇帝向前倾了倾身子,十二旒下正压着他一双黑色的眼睛,明亮如鹰隼,直觑刘荣。
微淡烛光中交合,两双一模一样的眼睛,正彼此对视。
皇帝此刻并不知道,他应允刘荣的这一句话,此后却要用漫长的余生去懊悔。刘荣抬了头:“臣谢陛下……”他的眼中透着一股子落拓,风轻云淡,仿佛万世繁华于他眼中只不过是枯骨一具,顷刻生烟。
“有话尽管说。”皇帝笑了笑。他最近极少笑。
“我想留在宫中半个月……”
“怎样?”皇帝忽地紧张起来,眉头微一蹙,帝王的气势顷刻盖压上来:“——你想……怎样?”
“臣想念娇娇。”他那样轻松地说出这句话,连千刀万剐都不怕。仍是从容落拓地瞧着皇帝,用那双与帝君一模一样的眼睛。瞳仁里带着一丝笑意,若星光生辉。
皇帝站了起来。
帝君几乎一字一顿:“——她此刻,正在长门宫!”
刘荣知他是怎样的意思,陈阿娇已被关押在长门了,陛下圣谕,废后陈氏终生不得出!她门禁在身,这一生,只得老死长门!皇帝御旨不可驳,陛下的面子比天大,他这是在提醒刘荣,皇帝的建章宫殿上,绝不可造次!
君威不敢侵犯。刘荣却并未憷,他只退了一步,提袖向皇帝行大谒:“陛下,臣这一生,已于汉宫无缘。臣唯一牵挂的,是多年前对皇后娘娘的一个承诺……臣一出汉宫,终生不会回头了,只少年时候这一承诺时时牵绊在心头,臣只为皇后娘娘做成这一桩事,便走——”
皇帝冷笑:“皇后?朕尚不知,你何时与子夫有所牵扯?”
他矫情呢,偏要挑他的错,瞧刘荣窘迫难堪,便好似心里泄了一口气,怪舒坦。
刘荣因道:“皇后娘娘在臣的心里,永远都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即便有一天,她在陛下心里,已不配母仪,但在臣心底,仍尊她为后。永永远远。”
这才是好高明的回答!一则回了皇帝方才那句刁难,另一则,已剖白心迹,在他心里,陈阿娇是皇后,永远尊她为后!他与她之间,只有臣下与皇后之谊,他绝无半点非分之想。等于直接有力地回应了那些于阿娇无益的流言蜚语!
皇帝直如吃了一记闷棍,吃痛却只能咽了这个闷亏,因拂袖道:“朕允你!你既已做出这番剖白,原想你是忠烈的!即便不顾惜自己名声,亦不能不管旁的人被人背后指戳!”
这“旁的人”自然是指陈阿娇。皇帝向来不是个习惯吃亏的人,被刘荣噎了一记,嘴上便宜能讨的,自然都要讨回来!
“谢陛下!”刘荣伏身行礼。
颀长的影子映在正殿青琉地上,合身拜下……他仍是这般青衫落拓,风流自成……
“到底何事?你允了她何事?”皇帝有些不耐烦,却也十足的好奇,究竟多年前是如何一个承诺,教刘荣记到了今天?刘荣和她之间,有怎样的过往,他竟从未参与?
刘荣温温一笑:“娇娇少年时候,臣曾允娇娇要为她凿一个荷花塘,亲手栽上满塘荷花,陪她赏月看荷、划桨泛舟……但如今,这些个事,臣已无法陪伴。唯这荷花塘,臣尚能躬身凿一个,只搏她一笑,余生已足……”
“朕当是何事——”
皇帝笑的有些勉强,却只能故作镇定,天子一诺千金,承诺既已出,便无收回的道理,因说:“无甚为难,朕允便是。只是要劳烦你,做这苦活——”
“陛下且放心,”刘荣料想甚周全,“桂宫前面一方空地,酷暑炎炎,本少人去的,臣与搭手日夜凿穿,想必费时不需太久。远瑾夫人既已得幸,从此深居简出,她并不知臣带人正凿荷花池呢。——臣此举,只为了当年夙愿,并非想为夫人带来困扰。”
他言真意切,刘彻太了解他的秉性,又有何立场不去信?
因说:“如此,你便退吧。朕乏了。出宫之后,杨得意自会领你安排。”他已闭上眼睛,却又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蓦地睁开,向刘荣道:“如此,朕今朝自当感谢你,为朕带来这么一大笔军饷,料我大汉边患日后定无虞。”
刘荣道:“这是臣应当做的,陛下莫忘了,臣同陛下一样,乃刘姓宗室。”他笑的风骨脱世,直如山居仙人。明明口中自称“臣”,却半点无庙堂之风,皇帝瞧着也笑了:“朕瞧你像极野居闲人,实在受不了朝服束缚,多年未见,高祖皇帝的子孙中,唯你一个,风骨自成,这等好的生活,委实教人羡慕!”
刘荣道:“陛下何时不妨卸得一身担子,学学臣,山野闲居,并不难的。难只难在,心不净,肩头自也重了。”他的笑意很深、很浓,似随着狭长的飞眉入鬓,温柔的笑意在眼角绽开……
夜已中宵,寒风露重,窦沅在殿外等的心焦,刘荣被皇帝留了这许久,尚不见出来,她心里极怕皇帝会拿他怎样,虽说刘荣事先已为她逐一分析皇帝心思,并一再向她保证,依他身为长兄对皇帝的了解,皇帝绝不会下狠手斩尽杀绝,毕竟,这“临江王”如今只不过是一个空壳,毫无作用,即便世人皆知刘荣尚活着,自负骄傲的皇帝也绝不会视他作威胁,更何况,刘荣已“死”去这许多年,江陵百姓人人只记临江王生前的仁德,已把他们的王归于扫祭的先贤之列,如今若忽然有人告诉他们,刘荣尚在世,恐怕人们只会当做笑话,谁会信?
因此,这活着的刘荣,对于雄才大略的帝王来说,根本不值他再花心思对付。
临江王,只不过是一个符号代称罢了。
皇帝不会闲着去对付一个空无的称谓。
如此一想,窦沅便有些放心了。
远处山连山,一丛一丛的林木影子在月光下拂荡,好生瘆人。她这边正负手踱着步,再抬头看远处时,巡夜羽林卫的灯火似萤虫浮游收动;铁甲整肃的声音压的愈来愈近,亲军羽林卫的暗哨一支接一支撩开,朝这边铿铿而来……
她的心猛地一收!
……莫不是要出甚么事?
作者有话要说:1,这是今天的更新。
2,别嫌作者啰嗦,刘荣凿荷花塘那不是白凿的,,以后自有用处。。作者不是在瞎写。。
3,谢谢春菇君的地雷,亲已经给了我好多地雷了,怪不好意思的!谢谢!以后就算你不砸地雷作者都会记得你的,如果生活不宽裕的话就不用给了,这份心意作者铭记!
4,提个醒儿,这个文可能要上下限免(具体时间我不能透露,也有可能会调动) 所以要不要买V什么的,作者不勉强,大家看着办~~ 写文的初衷本就是喜欢和珍爱 只是上限免的时候大家不要骂我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