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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就往回走,这个时候他不想让糟糕的事情影响自己的心情。
可刚迈出步子,他们似乎就听到了脚步声,远远的在身后叫他的名字,“殊青!”
听到熟悉的声音,晏殊青脚下一顿停在当场,猛地闭上眼睛却没有立刻转过头来,而这时两人已经快步走到了他身边。
“果然没看错,还真是你这孩子。”
泼辣爽利的声音传来,他的肩膀被亲切的拍了一下,此时已经不得不回头,他深吸一口气最终转过身来,然后看到了晏仲伟和张姨的脸。
一声“爸”卡在喉咙里,半天没有说出口,他就这样沉默的扯了扯嘴角,一时不知自己应该摆出一个什么样的表情。
面前的晏仲伟和张姨仍然是以前的样子,晏仲伟头发有几缕发白了,但是腰杆挺得笔直,一身干净的衬衫裤子,一看就是精心打理过的样子,而张姨明显比上次见到时丰腴了很多,原本只是微显的肚子已经高高的隆了起来。
这会儿她咧着嘴角,笑呵呵的对晏殊青说,“瞧你这孩子,几天不见还认生了,不认识你爸和张姨我了,见面了怎么也不喊人?”
“你肚子都圆成这样了,还指望孩子能认出你什么。”
旁边的晏仲伟跟着笑了笑,眼角的皱纹蹙在一起,勾勒出一道慈爱的笑纹,抬手拍了拍晏殊青的肩膀,“好家伙,几天不见感觉你小子又长高了啊,本来以为今天见不到你了,没想到直接在这里遇上了,倒是也巧了。”
他的目光温和,口气和善,提到“长高”这两个字的时候,眼里的笑意藏都藏不住,这仍然是记忆中那个以他为傲的养父,如果不是亲眼见过他对自己横眉冷对满脸厌恶的样子,晏殊青真的要以为那一晚发生的一切只是他的一场错觉。
他没忘记那天晚上晏仲伟冰冷的目光,也没忘记狠狠抽在脸上的那一记耳光,更没忘记深夜时听他们谈起自己时流露的恶心和厌恶……
闭上眼睛的瞬间,那种锥心刺骨的寒意仍然历历在目,他不明白既然他们当初恨不得离自己这个怪物越远越好,如今又为什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主动到这里找他?
心里像是灌了沙子,一点点的坠了下去,他沉默了许久才低声开口,“是啊,在这里都能遇上您,是挺巧的。”
这话明显话里带刺,可这已经是他能想到最和平的相处方式,他喊不出“爸妈”,也没法像他们一样装出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更不可能在这个时候直接转身走人,因为毕竟他们还是养了自己二十年的养父母,他不能把他们当成真正的陌生人来看待。
谁知这话一下子让晏仲伟脸上的笑容一顿,眼神很明显的沉了一下,旁边的张姨赶忙笑呵呵的上前,“哪里是巧啊,别看你爸在这里假正经,其实他可是特意在这里等着你的,你也知道他就是嘴硬心软的臭脾气,实际上心里比谁都惦记你这个宝贝儿子,昨天定下来找你之后,他可是一晚上都没睡好呢。”
她本身就性子圆滑精明,最擅长见人说人话的本事,这会儿这么一番话说出来,既点名了来意又缓解了紧张的气氛,倒真是好手段。
可这世上不是所有事情都能用一句“嘴硬心软”来解释的。
晏殊青在心里笑了笑,嘴角一翘,不咸不淡的说,“是吗,那真是辛苦你们二老为了我大老远跑这一趟了。”
张姨一听这话当即爽朗一笑,“嗨,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呢,都是自家人还这么客气干什么。”
说着她亲切的挽起晏殊青的胳膊,仿佛真是在跟自己的亲儿子说话似的,嘘寒问暖道,“我瞧着今天的太阳太毒了,你还住着院肯定不宜久战,要不咱们先进屋吧,你要是累坏了,我跟你你爸又该心疼了。”
心疼?以前这话他信,可现在再信他就是个傻子。
晏殊青扯了扯嘴角,突然觉得心里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根本不想再陪他们演接下来父慈子孝的戏码,。
正准备找个理由离开的时候,值班的小护士正好走过来,一看他们三个人站在一起,当即笑了起来,“晏少校,您可算回来了,他们二老都来医疗处好半天了,我一问才知道是您的父母,怕他们找不到路就直接带到了您的病房,没想到您竟然不在。”
这话一出,晏殊青顿了一下才笑了笑说,“不好意思,刚才有点事耽搁了,麻烦你了。”
小护士笑嘻嘻的摆摆手,“少校您太客气了,您这是要进屋吗?用不用我帮叔叔阿姨拿一下东西。”
说着她就要上前帮忙,晏殊青刚要摆手拒绝,张姨已经笑着将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末了还不忘客气的说一声“谢谢你啊护士”。
有了外人在场,晏殊青根本没法再说什么,只能沉着脸将两个人迎了进来。
病房门“咔嚓”一声关上,他靠在床头疲惫的揉了揉额角。
晏仲伟找了个最宽敞的沙发坐下,扫了一眼四周华丽的装潢和齐全的设施,嘴角又挂上了笑容,“看到你在这里过得不错,爸爸也就放心了,之前你不声不响的从家里走了,一直也不回去,我跟你张姨都很担心你。”
晏殊青看着他的脸,半天没有吭声,这是他从小到大都敬重感激的父亲,明明这张脸认了二十年,就算化成灰他也不会忘记,如今一看却觉得分外陌生。
以前他战战兢兢、拼命努力的学习训练,就只是为了在获得成绩和荣誉的时候,能换来父亲的笑容和夸奖,就像现在这样,如果以前晏仲伟能这样关心他一次,他都会一直惦记好久,可经历了那一晚,他才明白什么笑容什么夸奖,统统都是假的。
见他不说话,晏仲伟也没翻脸,从随身带着的包里拿出好几个饭盒摆在桌子上,“你张姨惦记你身体不好,特意给你做了好几道你喜欢吃的菜,这会儿应该还热着,你赶快尝尝。”
说着他把饭盒挨个打开了,里面热腾腾的饭菜飘着熟悉的香味,晏殊青以前以为这是家的味道,现在看到却忍不住一阵心烦。
“您和张姨今天过来到底有什么事,直接说吧,不用这么跟我绕弯子。”
这话一出,晏仲伟拿着饭盒的手顿时一僵,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几下,像是强压住不悦的情绪,叹了口气说,“还不是你这孩子这么久不回家,害得我们老两口为你提心吊胆,忍不住来军部问问情况,谁想到一打听才知道你住了院,这不就紧赶慢赶的过来看看你。”
晏殊青笑了笑,完全没有因此露出动容的神色,“可您当初不是不认我这个儿子了吗,现在还来看我做什么。”
晏仲伟没想到他还惦记着当初的事情,顿时脸色有些发青,很显然从没有这么低声下气的跟晏殊青说过话,当即想要翻脸,却被旁边的张姨推了一下,硬生生把脱口而出的话咽进了肚子里。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他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苦恼又懊悔的表情,“殊青啊,原来你还在为那天晚上的事情怪爸爸吗。”
“你也知道爸爸就是这个臭脾气,当初喝了点酒,又听说你得罪了军部的人,心里一着急才跟你说了那些不好听的话,实际上爸爸心里是为你担心,怕你以后真的得罪了人,下半辈子没有着落,爸爸可能火气大了点,但都是一心为你着想,事后想起来也觉得自己当时做的太过了,我儿子这么优秀,我怎么就喝了酒动手打了你。”
旁边的张姨一听这话也跟着连连点头,“是啊殊青,第二天早上你爸酒醒发现你不在了,一连自责了好几天,有时候做梦嘴里都喊着你的名字,你从小在你爸身边长大,还不知道他刀子嘴豆腐心的性子么,他要真的不要你这个儿子了,当初又怎么可能把你给捡回家。”
这些话要是放在过去,甚至是深夜听到两人的悄悄话之前,他都会立刻心软,乖乖的回去当两个人的好儿子。
二十多年的养育之恩实在是太重了,无论是打是骂,他都不可能真的恨晏仲伟,可那一晚的话就像一把锋利的匕首,狠狠地刺在他的心脏上,至今还冒着鲜血,他根本不可能再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所谓的为他着想,不过是怨他没法再给他继续长脸,没法再当他到处炫耀的谈资,更没法以后再为他们的亲生儿子铺路。
而这份沉甸甸的养育之恩,也不是无偿的善念,只是因为当时的晏仲伟光棍一个,无儿无女,所以才想养一个执剑者在身边防老,结果后来一旦有了亲生儿子,他这个变异的怪物就活该像个连狗都不如的东西被踢出家门。
压下心里鲜明的刺痛,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难看的笑容,“您不用给我解释那么多,那一晚的事情我已经不想再提了。”
不是不再介意,而是提起来膈应了自己。
听到这话,晏仲伟和张姨瞬间松了口气,完全没有注意到晏殊青难看的脸色,当即呵呵笑了起来。
“就说父子之间哪有什么隔夜仇,殊青你没放在心上真是太好了,以后咱们谁也不许这事了哈,来来来,快来吃饭吧,咱们一家三口好久没有在一起吃过饭了。”
张姨咯咯一笑,说着往晏殊青手里塞了双筷子,指着桌子上的糖醋虾说,“这道菜是你爸做的,他知道你就喜欢甜酸这一口,一大早就起来去集市买虾,你快尝尝他的手艺,是不是还是宝刀未老。”
一只红亮裹着酱汁的大虾放进了碗里,浓郁的甜香飘进了鼻子里,晏殊青却没有半点胃口,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放,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开口,“既然已经做了二十多年的父子,有些话不妨直说吧,大家都挺忙的,别在这里浪费时间。”
张姨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晏仲伟的表情更是难看到了极点,可能他从没有对一个捡来的养子这么阿谀奉承过,以至于这会儿扔下筷子就想翻脸。
旁边的张姨使劲推了他两下,使了好几个眼色,他才压住火气,挤出点笑容说,“殊青,别跟爸爸搞得那么生分,刚才我们不都说好谁也不再提过去的事情了么。”
“今天爸爸的确是来探望你的,看你过得不错也就放心了,其实……最近我和你张姨过得也不太好,你也看到了,你张姨现在挺着个大肚子,行动很不方便,再加上身体本来就虚弱,医生让多补补身子,免得坐不住孩子。”
“可这笔开支实在是太大了,咱们这家庭条件你也是知道的,爸爸一个人每天除了工作,还得照顾他们母子二人,我这身子骨也不利索,每个月买药吃饭生活起居,样样都要花钱,实在过得有些拮据……”
听到这里,晏殊青总算明白了过来,心里一阵尖锐的刺痛,只觉得无比好笑,原来他们演这一出其乐融融的好戏只是为了从他的口袋里要钱。
他的嘴唇绷得越来越紧,攥起来的手指都因为用力泛出了青白色。
旁边的晏仲伟却没注意他的神色,只是盯着他这几天养的颇为红润的脸色,忍不住冒出些酸意说,“我本来还担心你身边没人照顾,现在一看你住在这么好的病房也就放心了,等你身体好了记得多回家看看,也帮衬帮衬爸爸和你未来的弟弟。”
听完这话,晏殊青望着晏仲伟假惺惺的关爱眼神,轻轻的说,“所以,您今天和张姨来探望是假,关心我留没留在军部、能不能从我口袋里要出钱来才是真吧?”
晏仲伟脸色一僵,“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父母对你的一片关心在你眼里到底成什么了?”
“一片关心?”
晏殊青细细的咀嚼着这四个字,冷笑一声,“如果您真的关心我,怎么这么长时间都没有给我发过一条信息打过一个电话,是我的终端坏了还是你们干脆删了我的号码?”
晏仲伟脸色一僵,额头的青筋突突的跳,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
看到他的表情晏殊青就什么都明白了,“看来不是听说我住进了军部医疗处,今天你们也不会急三火四的赶过来。”
旁边的张姨不知该如何圆场,忍不住开口,“殊青,这件事不是你想的这样,我们没有联系你只是因为……”
“张姨你不用给我解释这么多,我也不想再听这些假话,实际上你们今天只是想看看为什么我一个得罪了上将的人,还能安然无恙的待在军部里,甚至住这么好的病房吧?”
“那我也不妨实话告诉二老,我的确还留在军部,而且保留着少校的军衔,以后如果没有意外估计也不会轻易离开,现在你们已经知道我还有利可图,接下来又准备做什么,继续让我陪你们演父慈子孝其乐融融的戏码吗?”
“实话跟您说了吧,今天您别想在我这里拿走一分钱,我是得感谢您的养育之恩,可我也不是你们的自动提款机!”
他把心里话一口气说了出来,这感觉就像堵在水池里的污水终于排空了一般,让他瞬间松了口气,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这块压在心头的大石头,终于被他用最惨烈的方式掀翻了,过程或许会痛,但长痛不如短痛,他和晏仲伟迟早要走到这一天。
他的话狠狠刺伤了晏仲伟的“父权”,他抬手就想直接给晏殊青一巴掌,“你——!”
结果手才刚伸出来,晏殊青就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
“从小到大您打我的次数,我自己都记不清了,以前我任着你打,是因为我把您当成自己的父亲,所以我不还手,但现在是您亲手撕破了我们父子之间的关系,那于我而言您只是个陌生人,对陌生人您还指望我任打任骂,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他猛地一惯,晏仲伟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地。
这让他的脸瞬间扭曲,一副恨不得打死晏殊青的表情,再也装不出父慈子孝的模样,破口大骂道,“现在不是你吃老子用老子的时候了!?你长出息有本事了,就想翻脸不认人啊!不过就是让你给家里掏几个钱,看把你给心疼的,当年我就是养只白羊狼也比养你这种狗东西强!”
晏殊青的胸口剧烈起伏,他不想和晏仲伟闹得太难看,只要他们两口子以后不惹自己的麻烦,他肯定会照顾他们下半生,让他们衣食无忧的安享晚年,可现在看来这么想的自己又得到了什么?
深吸一口气,他稳了稳呼吸,一字一句的说,“翻脸不认人的是您不是我,如果您今天来这一趟只是为了看看我现在混得好不好,能不能再利用一把,那您已经看到了,现在可以离开了吗?”
一听这话,旁边的张姨突然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锤着晏殊青的胸口,“你这孩子还有没有良心!你爸爸他不是这个意思啊!他只是想来给你低个头重新和好如初,你怎么能这么伤他的心!”
张姨哭起来极其虚张声势,再加上挺起来的大肚子和嚎啕的抽噎声,让不知情的人看到还以为晏殊青做了多么丧尽天良的事情。
他气极反笑,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肩膀,“张姨,您现在有了孩子,我不跟您计较,但您也不用再说这些激我的话,其实那一晚你们在背后说我的话我听得一清二楚,你指望一个不男不女的怪物替您儿子铺路,还要任打任骂继续当冤大头,未免也太不现实了,您说对不对?”
张姨全身一僵,一张脸霎时没了血色,强压住心里的不安,摇着头说,“你……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你什么意思。”
晏殊青轻笑一声,将那些已经凉了的饭菜全部扣上盖子塞到她手里,“听不懂也没关系,好好带着您的东西离开就行,这些饭菜我受用不起,还是留给您的亲生儿子吧,这话别让我再重复第三次,毕竟就算是个少校也多少有点实权的,不信您大可以试一试。”
听到这话,连晏仲伟都僵在当场,他没想到那一晚自己说的话全都被晏殊青听了去,顿时心里一虚,可一对上晏殊青没有温度的决绝眼神,他一瞬间又怒火中烧,抄起拐杖冲着晏殊青就打了过来。
“敢这么跟我们说话,白眼狼我今天非得打死你!”
晏殊青根本没费力气就攥住了他的手腕,让他疼得一时根本没法动弹,“是不是以前我让您打的太顺手了,所以让您以为就凭一根拐杖就能打死我?”
二十多年来究竟吃过多少次拐杖,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晏仲伟的脾气很差,喝醉了酒会打人,在外面受了气回来还是会打人,总之在晏殊青上军校之前,他有无数理由对他说打就打,以前晏殊青觉得父子俩打断了皮肉还连着筋,反正也打不死人就让他发发脾气得了,可现在才终于看明白,在他眼里自己恐怕根本就不算个人,只是个可以利用可以糟蹋的出气筒。
不费吹灰之力的一手折断他的拐杖,晏殊青已经懒得再说什么,直接按下了床头的警铃。
“马上保全就会过来,二老如果不想直接被轰出去,就请现在立刻从我的房间里出去。”
晏仲伟气的哆嗦,不顾张姨的阻拦,扔想冲上来打人,一边挥舞着拳头还一边破口大骂,“当年我怎么就没让你饿死在路边!”
话音刚落,病房门突然“咔嚓”一声打开,三个人同时抬起头来,看到了站在门口面无表情的靳恒。
他冷冷的往屋里扫了一眼,目光在晏殊青身上停了一下,又看了看正准备扑上去厮打的晏仲伟和张姨,眉毛一挑,露出一抹冷笑,“哟,这是干什么呢,这么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