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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入耳,周燕回隐在袖中的手霎时间握成拳头。无数思绪在心头翻腾,最后定格成一句:莫非她知道了?
宜嫔的眼睛眨了眨,总体看上去,仅仅是比方才多了点讶然:“你的意思是……”
江晴晚视线从她身上扫过,眉眼间带点不以为意:“你且等着吧。”
这其实是一个很奇妙的场景。
江晴晚比周燕回小了差不多十岁。这十年光阴的差距,在两人身上清晰的显现出来。
哪怕仔细看去时,两人的鼻尖唇角都有相似的地方。可年轻貌美,又深得天子喜爱的荣妃,无论怎么看,都比年老色衰的宜嫔美上无数倍。
江晴晚不经意间透出的每一个微笑,都化作尖刀,狠狠刺在周燕回心口。何曾几时,她也是被人宠被人疼的官家小姐。在她喝燕窝喝到厌倦时,又怎会想到今天?
她也不到三十岁啊,眼角却早已爬上皱纹。
将入夜时,天子自宣极殿来,衣摆被雨水浇得潮湿,像是疲惫不堪:“婉儿,唉。”
在下人伺候皇帝换上干燥温暖的衣裳后,江晴晚适时递上一碗煲了数个时辰的人参鹿茸汤,跪坐在明徽帝身边,一举一动俱是温柔小意:“陛下既然累了,便早点就寝吧。”
天子揉着额角。他已过而立之年,虽自认身强体壮,可偶尔也有力不从心的时候。
比如现在。
宠妃一勺一勺将汤水喂到皇帝口中,天子望着荧荧灯火下美人微笑的脸庞,心里的不顺一点点被平息下去。
恰好江晴晚问他:“陛下……虽说后宫不得干政,但我也想说一句。您是天下之主,这样累着,不知有多少人会诚惶诚恐呀……”
明徽帝的眼睛轻轻眯起,握住宠妃的手:“哦?婉儿也会吗。”
江晴晚还是微笑:“婉儿……只会心疼陛下。”
此时此刻,她仿佛被分成两半。一半依偎着天子,唇角带着恰到好处的弧度,每字每句都小心斟酌,然后说出,换取天子同样温柔的话语。
另一半,则漂浮在空中,冷眼看着下方一切。
等到皇帝昏昏欲睡,江晴晚才轻声问:“陛下,我一回来,就听说宫里发生许多大事小事……”
明徽帝并无所觉,手依旧在宠妃腕上摩挲:“委屈你了,总有一天,朕会把……”一顿,“给你。”
江晴晚心尖一条,不能更清楚地意识到,被皇帝吞下去的那两个字是什么。
凤印。
她几乎能想到那样一幅场景——自己穿着盛瑶曾穿过的华丽朝服,站在那个女人曾站在的地方,睡在那个女人曾睡过的床上,看着落败的盛瑶露出后悔的神情。
如果真是那样……她一定、一定要……
天子唤她:“婉儿?怎么了,想什么呢。”
江晴晚一眨眼睛,那副迷乱的画卷倏忽便从眼前抽离。
她抿一抿唇,眉尖微微颦起:“陛下,苏婕妤她,到底是做了什么?”
天子却沉默了。
江晴晚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明徽帝的回答。她原本是靠在天子身上,并不知道对方的神情——于是在迟疑了片刻后,江晴晚的头微微抬起。
下一瞬,她心头一惊。
入宫近两年,江晴晚从未见过明徽帝这样的表情。阴沉、多疑、高深莫测,好像他此刻并非怀抱美人肩,而是坐在宣极殿里。
许是看到江晴晚怔怔的模样,那样属于一国之君的神色很快在天子面上消失,又成了面对心头青梅时惯有的宠溺,语气也显然是斟酌过的:“婉儿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他或许是真的不知道,怀中人已经因为自己转瞬即逝的表情,变得手脚冰凉。
半晌,江晴晚才勉强地笑了笑:“好奇呀。听人说,苏婕妤被废,是因为皇后娘娘请出中宫笺表……还说是与元贵妃姐姐的离去有关。可苏婕妤与元贵妃,不是一门亲姐妹吗?她怎么会害自己姐姐呢。”
哪怕满宫都不信宁淮与宁苏是姐妹情深,江晴晚也是信的。
光凭宁苏提到姐姐时的神情,江晴晚就能肯定,那样一份深切的感情并非作假。
想到这里,她忽然心下一动。莫非皇后正是看中了这点,才拿元贵妃的事陷害宁苏?
这可真是……江晴晚的心情顿时复杂起来。
听过江晴晚的答案后,明徽帝悄然松了口气。
还好,婉儿不像是与那个毒妇有什么深刻的情谊。既然如此,听到那毒妇并非表现出来的那样思念亡故的元贵妃宁氏,而是在元贵妃生前就多有怨怼,大约也不会觉得伤心。
所以他开了口,用一种再平静不过的语气,言简意赅道:“有人在临华宫悼念元贵妃,被侍卫撞见,这才招出,原来是那毒妇曾让她对元贵妃不利。”
江晴晚:“唔。”
明徽帝更加放心,很快将话题转开。他却不知道,怀中宠妃的那声叹词背后真正的意思是:这么简单粗暴的手段,居然也能在皇宫看见?其中的弯弯绕绕还没有倚香楼多,皇帝竟信了!?
实在难以置信。
既然如此,对皇后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也很简单吗?
等到送走皇帝、准备开始实施自己的想法时,江晴晚才发现,自己昨晚想的事,其实不太切合实际。
她原本只看到皇后用的法子直来直往,不过一场戏,就能弄死一个婕妤。但这事儿如果让她来做,恐怕步履维艰。
原因再简单不过,她没有在宫外支持自己的娘家。从收买一个甘为自己而死的宫人,到等待三个多月的耐心,再到抹平自己与被收买者的联系……这儿毕竟不是倚香楼,在云梦郡时,老鸨对姑娘间的各样私下交锋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皇帝不会这样。
如果皇帝发觉自己并非他想象中的那个人,后果会是怎么样?
江晴晚甚至不愿意去想。
窗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荣妃打开窗子,看着石子路上的积水,轻轻叹一口气。
而在淑妃宫里,景如画已经铺开宣旨,磨好墨汁,将心头涌出的各样诗句写下。
纪年华瘪一瘪嘴:“皇后真是不讲究,要处死人,好歹拉去冷宫啊。”
景如画低头看着自己的笔锋,“嗯”了声。
纪年华道:“也就是阿画你了,这样不计较。”
景如画道:“因为我有别的事在想。”
纪年华“咦”了声:“什么事。”
景如画已经放下笔。
纸上的字的字秀丽颀长,就像是淑妃这个人一样。
“这都下了多少天雨了?在这样下去……黄河,恐怕会决堤吧。”
第一场春雨落下时,天下民众俱是欢喜,对丰收景象生出无限幻想。
然后是第二、第三场雨。
高居九阶之上的天子渐渐笑不出来了。原本是祥瑞兆头,这下,却有往天灾方向发展……自先辈建国,这百多年来,黄河仅决堤过一次。
现下,确实要在他的任上发生这样的灾难?
皇帝全副身心都扑在朝政上,连去往芳华宫的次数都开始减少。
整个朝堂空前团结,偶有言官纳谏,也是在拐弯劝皇帝莫要累及伤身,反倒不美。
在这样的情况下,江晴晚第一次发觉,原来在这近两年的潜移默化里,自己身边那些宫人,已经是真正把自己当作主子来看。
倒也不是全部,只是总有几个心大的,想要钱,要势,要挺胸抬头的走在宫闱里。
宜嫔又来芳华宫,这次,她带来一个好消息。
周燕回的样子颇为神秘:“先前我听娘娘说,想借……”视线在江晴晚腹部转了一圈,“我回去左思右想,虽没有宁妹妹家的人脉,但我呀,起码也是在宫里待了十来年的老人,还是有些能用的钉子的。”
江晴晚不动神色地看着她。
周燕回道:“我知道娘娘您为难,可娘娘也莫要忘了,咱们呀,是站在一条线上的。”
……说的也对。
许是从江晴晚眼里读出了这样的意思,周燕回再接再厉道:“总归,咱们想要的都是一样的。对吧,娘娘?”
江晴晚的语气终于放软一些:“也好。”
算是松了口。
她没有错过,听到自己说这两个字时,周燕回眸中闪烁的大喜过望与释然。这两种情绪搭配在一起,瞬间让江晴晚有了许多联想。
周燕回或许真的很会掩饰自己,可她忽略了一点。
在进宫之前,江晴晚可以说是依靠猜测别人眼色过活的。对旁人来说极不寻常的一挑眉,在江晴晚眼里,都能被解读出无数意思。
也正是因为这个,她才能在最初伴驾的短短时间里,快速掌握明徽帝的心思。到后面,甚至根据对方与安得意细微的表情,来揣测薛婉的性格。
周燕回在隐瞒什么。
江晴晚对此十分笃定。
她的头微微偏过一点,听窗外雨声,想了许久……
算了,还是先把皇后弄倒比较重要。
明徽帝最不想看到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黄河决堤,在许多地方都有了缺口。每天都有数不清的折子递上来,有先前派出去加固河堤的官员谢罪,也有遭灾之地对朝廷的渴求。
丞相盛光连带着子侄一起请命,愿前往灾区,治理水祸。
天子捏着盛家递的请命书,几乎要在上面留下指印。怎么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在他想废掉盛瑶,连现成的理由都有了的时候!
就在前几天,御膳房有一个小太监落了井。因小太监认的干娘在荣妃面前颇有地位,荣妃便在他面前提了几句。
天子的心思瞬间活络起来。再命人去查,很好,这小太监竟是当年荣妃落胎之后莫名死掉的第十二个人!其余宫人,要么染病,要么在宫外探亲时遭逢意外……听御膳房里与小太监同屋的另一个太监说,从去年夏秋之交开始,那落井而死的小太监就总疑神疑鬼,总念叨有人要害自己。
这一幕,与先前在临华宫中被抓的宫女坦白罪行的场景如出一辙。
不过被繁忙朝政占据了心神的明徽帝在此刻所想的只有一件事:是当初的幕后主使看事态平息,便开始杀人灭口了。
说到底,只有死人的嘴巴最严实。
作为天子,明徽帝在内心深处对这种手段是认同的。前提是,这样心狠手毒的人不能出在他的后宫,更不能谋害皇帝放在心上的女人!
明徽帝批了许久折子,手腕酸痛不止,而前方还在一次一次传来更糟糕的灾情。再看看宠妃强忍泪水的模样,明徽帝没什么犹豫,便再一次下了死命令,彻查到底。
幕后主使恐怕也没想到,不过一个落水的小太监,就激起千层浪来。御膳房的人早就换过一遍,说来也只有几个大厨还在原位上。
等把当年的人名单找出,再一个个提到刑堂审讯……不消几天,所有口供都指向了一个人。
皇后。
明徽帝在看到这个结果时,唯有一种感觉。
理所当然。
而在芳华宫里,江晴晚正抬起笔,试着在烟雨中的长乐城里,画出一幅云梦郡。
身侧的宫人外出了一趟,回来便附身在她耳边道:“娘娘,成了。”
江晴晚还在调制墨色:“哦?”
那宫人像是在笑:“听闻陛下去了凤栖宫……大怒不止,里面全是瓷器砸在地上的声音。”
江晴晚“唔”了声。
她或许没有宁苏背后伫立的宁府,但是,她也有宁苏缺少的东西。
金银财物。
明徽帝赏她东西的次数太多,除非在逢佳节时,否则几乎很少经过内务府。连瓷器绸缎都是如此,别说一些普通的金叶子银瓜子。
从芳华宫库房里拿出一些东西,让周燕回做疏通用,实在太简单。
至于所谓的“背后之人”,江晴晚银牙紧咬,她到这会儿已经能肯定,那事情根本就是周燕回在背后捣鬼!如若不然,她怎么能那么清楚的找出一个过去在御膳房里任职的人?还有在此之前就死掉的十一个宫人,这事儿宫里知道的恐怕唯有皇后一人,而且还是因为宫人出事都要报到凤栖宫,周燕回又凭什么对此一清二楚。
那贱人,居然把这事儿栽赃到皇后头上!皇帝在凤栖宫砸了那么多瓷器,会不会伤到她……
光是想到盛瑶那一身雪白皮肉伤会出现红色血痕,江晴晚便觉得难以忍受,只想将周燕回所做的一切捅给皇帝。
包括先前在芳华宫里大皇子吃的点心被下药一事,也包括现在……可恶,她怎么没有早点想到?周燕回确实是个在御膳房颇有人脉的,大皇子所吃的糕点里,那份祁风散可是真真切切在做的时候就加了进去。
审讯时把皇后供出来……或许都不用供出来。皇帝一心向让皇后让开位置,只要被审之人的话里有一点隐晦的暗示,他就会联想到皇后身上。
这点江晴晚是知道的,她能兵行险招也是看中这点。
可为什么,计划真的成功时,只觉得心里空落落?
报信的宫人原本是想让荣妃娘娘开心。这位娘娘向来大方,指头缝里露出来的一点东西就够平民人家一年吃穿。在被荣妃认作心腹之后,对方与宜嫔的一应谋划她也看在眼里。现在事成,自然该赏点东西……
宫人的眼光挪向荣妃笔下的画纸,这才惊愕地发觉,那纸上已经被滴了无数墨块,显然是用不成了。
她张了张口,想叫一声“娘娘”,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这会儿荣妃显然心情不好,不被牵连,才是要紧的。
凤栖宫里的形势,却不像江晴晚想的那样一边倒。
先前大皇子腹泻不止之时,盛瑶没有反驳,是因为她知道两点。
皇帝心疼江晴晚,不愿让宠妃的名声被诬蔑哪怕一点,宁愿把事情抛给她这个全然无辜的皇后——这是其一。
受伤的是大皇子,无宠爱无根基,空占了个年龄的优势,此外全然不被皇帝看在眼里——这是其二。
所以她认了。禁足三个月就三个月吧,等一切结束,她一定会给那群人好看!
可这回,盛瑶明白,自己不能认。
虽说是陈年旧帐,可出事的是江晴晚……在皇帝看来,最重要的女人恐怕不是生他养他的先皇后,而是薛婉。盛瑶并不知道这点是由于什么缘故造成,可皇帝昔日的种种表现足够清楚。
一件事只要是和薛婉——现在是江晴晚——扯上关系,就能让皇帝失去理智。
两人在凤栖宫大殿对峙,皇后纤细的身体中爆发出了不可思议的力量。她双目灼灼,明明没有穿朝服,只着了一间款式简易的春衫,却让明徽帝有种莫名震撼。
此前所有的柔顺与忍让,在这一刻,都从盛瑶身上褪去了。
她就站在那里,分明还是从前的眉眼,清艳秀丽不可方物,说出的话却是字字珠心:“陛下,妾只问你一句,你是真的信那些人吗?”
明徽帝自然要说一句是。
可他在此刻,仿佛是被皇后的气势压过一般,良久无言。
皇后又说:“陛下真要为了几句语焉不详的证词,就置妾于死地吗?”
明徽帝望着她,好像在看朝堂上那些和自己作对的臣子。
是啊,所有人都在和他作对!明明他才是天子,可总有一群人在以盛光马首是瞻!
现在看来,不光盛光是这样,连他女儿也是这样!
古人有云,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为臣纲夫为妻纲,可盛家这父女俩,什么时候才能将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盛瑶见皇帝闭口不言,蓦地觉得很累。
这就是她嫁的人,这就是她为之生儿育女的人……父亲要给她天下最好的姻缘,肃仁帝在她十二岁时就笑问她,愿不愿意入宫,做太子的妻子。
可这一切,究竟给她带来了什么呢?
泓儿那么小,但也明白父皇并不喜欢他。一天天长大了,更是只有每次节日家宴才能见到自己的父亲。
早知如此,她还不如在云梦郡诈死,一生都留在烟雨朦胧的小镇。
当然,早知如此,她也一定不会救江晴晚。
这场对峙,最终以天子甩袖离去告终。
明徽帝原本已经下定决心废后。那种女人不贤不淑,善妒不说还对一国之君口出狂言,要之何用?
……比较有趣的是,在数落盛瑶罪名时,明徽帝下意识地,并未将谋害皇嗣算进去。
废后的旨意已经拟到一半时,天子看到了丞相盛光的折子。
那上面的每一个字,表面是讲盛家关心百姓疾苦,愿意以身替之。实际上,在明徽帝看来,只在诉说一件事。
他不能废了盛瑶。
那女人是盛光的女儿,而盛光有满朝文武拥戴。哪怕证据确凿,他也得三思而后行。
明徽帝颓然地靠在身后的椅子上,折子渐渐从手中滑落,目光虚浮地望向前方。
旁边侍奉的安得意被天子的姿态吓到,赶忙来问。
明徽帝摆一摆手:“无事,无事。”
他最终还是把废后的圣旨烧了,再转过头,满心愧疚地去见婉儿。
江晴晚在房中为皇后担忧了一下午,越发觉得自己实在活得像个笑话。明明她该恨皇后的,该想尽一切办法折辱皇后,可每每事到临头,总会犹豫。
在听到明徽帝说这次依然奈何不了皇后时,她心底甚至传出一阵由衷的欢喜。
还好她没事……
那个女人,果然还是高高在上的模样最好看了。
只是,在夜深人静时,恶意的心思再次翻涌而上。
明徽帝的手搭在她腰间,仿佛,也感受到了她的想法,发出一声梦呓:“婉儿放心……朕一定,让你登上后位。”
第二日上朝,天子准了盛光的折子。
盛光与子侄一同扣地拜谢,下朝之后,便带着早已收拾好的行囊,奔赴决堤口岸。
洪水治理不是一朝一夕之事。等盛家诸人回到长乐城,已经是五月中旬,城中街道边的树木一片青绿。
刚进府内,还没来得及休整,盛光便听到夫人的哭声:“老爷,救救瑶儿,救救瑶儿啊!”
盛光操劳已久,乍然听到这话,端的是心神巨震。他脚步晃了晃,勉强站稳之后连声问道:“瑶儿怎么了?你别急,好好地说!”
盛夫人这才哭道:“老爷怕是知道,在黄河决堤之处,水褪去,便爆发瘟疫……这一回,瘟疫也传到长乐城里。”
盛光心下浮出一阵模模糊糊的不详预感,但还是说:“是。所以长乐城早已备好草药,各街都被指派了医师,每家每户皆注重消毒……咱们家一股子醋味,不也是因为这个。”
盛夫人继续哭诉:“咱们家是没事,可前些日子传来消息,说瑶儿在宫里染病了!这怎么可能?瑶儿嫁进宫那么久,连宫门都没出过,怎么会染病呢?”
盛光则彻底僵住。
盛夫人的嗓音还在断断续续传来:“传闻说,二皇子现在与瑶儿一起被关在凤栖宫里,有几个太医在里面守着……一句消息都传不出!瑶儿啊,我苦命的瑶儿……当初,到底为什么要把瑶儿嫁进去!?”
盛光一字一顿道:“我的女儿……居然被关着,生死不知?”
盛夫人抽噎着点头。
盛家的人脉毕竟不是摆设。从皇后染疾至今,说来也有十余日。
这十多天里,盛夫人将事情打听的清清楚楚。
皇后虽然没有机会出宫,但她身边的宫人却不然。这次率先染上瘟疫的,就是一个负责采买的小太监。
那小太监除了采买以外,还在凤栖宫的小厨房里干活儿。等他全身疹子的尸体被发现时,凤栖宫内已经有许多人,出现了瘟疫早期的症状。
盛光听完妻子的讲述后,沉默不语。
盛夫人道:“话传得是越来越怪,还有说瑶儿现在已经病得和那阉人死掉时的样子差不多了……这也不可能啊,皇宫里出来采买的人,统共会去的就是那几个地方,一个个都干干净净每日拿醋熏着!他又没到那些流民乞丐聚集的破庙,怎么就染病了?还传染给瑶儿……满宫宫人都是吃干饭的吗,现在人心惶惶,居然等他都一身疹子的死了,才发现异状?”
盛光依然沉默。
盛夫人道:“瑶儿……我的瑶儿……”
盛光紧抿着唇,历来精干坚定的面容中,不知怎地,突兀地出现了一丝犹疑。
“……你说的对。”盛丞相道,“怎么偏偏那么巧,就是咱家丫头宫里出事。”
盛夫人看着他。
盛光回想起一个月前女儿给自己递的条子,上面写的清清楚楚,皇帝对她出了杀心。
所以他才那么坚定的上了折子。
原本只是为子侄前途考虑,后来又加上女儿的后半生……皇帝莫非真的觉得,那决堤口岸是个好去处?
他是肃仁帝留给儿子的顾命大臣,是真正一心忠于皇帝的人。盛光甚至想过,如果今后皇帝膝下有别的儿子出落得比自家外孙出色,他或许是愿意去扶持对方的。
可他一次次表衷心的手段,在皇帝眼中,又算得了什么呢?
皇后染疾,且来势汹汹,不能主管宫务——明徽帝用这个理由,升了江晴晚的分位,让她作为贵妃,掌管六宫。
且不说下面的人是什么心情,至少在凤栖宫里,初听此信的盛瑶用了很久才相信:“皇帝是动真格的了,父亲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她说话的声音与往常相比并无两眼,全然没有一丝在病中该有的虚弱。而白皙的皮肤上,更是一个痘印都没有。
盛瑶并没有生病。
她只是被明徽帝随意找了个理由,软禁在凤栖宫里。
盛瑶毫不怀疑,等长乐城里的瘟疫过去时,皇帝会给自己一个极不体面的死法,再对外宣布,被病痛纠缠了许久的皇后终于离世。
这会儿江晴晚已经是贵妃了,哪怕没有明确册封,可宫里已经这么叫开。
荣贵妃……盛瑶扯一扯唇角,看着面前的棋盘。
静思被气到说话都咬牙切齿,只在自家主子面前勉强维持着语气:“娘娘,前几天当值的侍卫里,有一位是受过盛大人恩惠的。那事儿发生在十来年前,又在外地,皇帝也不知道……他先前和我传过话,说盛大人已经在路上了。”
盛瑶应了声:“……皇帝的确用心良苦,别说我那些族兄族弟,就是和他们交好的人,都一个不放过来。”
静思险些哭出声来:“娘娘……”
盛瑶一顿:“别慌。”
这话是给静思说的,更是给自己说的。
她还有二皇子要保护。皇帝能对亲生儿子下手,她却不行。
只要能够联系到家里……盛瑶有这个自信,哪怕以后不能再在宫里做皇后,至少,也能够诈死离开。
只要出了长乐城,外面的世界,还不是任她来去。
这样想了一遍又一遍,盛瑶的心绪终于稳定下来。泓儿这些天一直很乖,乖的她觉得心疼。
自己还是太大意了,竟落在这样一个圈套中。
她不知道的是,在此刻,自己的母亲也在宫内。
皇后被□□,所有权利这会儿都在江晴晚手中。她一大早听到说盛家夫人递了牌子进来,还想了许久,盛家夫人……莫非是皇后的娘亲?
江晴晚略为踌躇。她进宫来做什么?明明也该知道皇后染病不能见人吧。别说见人,连凤栖宫都被里里外外守着。
但在见和不见之间犹豫了良久后,江晴晚还是选择了前者。
她果然还是让那女人败得一败涂地了,皇宠二字,真可谓天下最锋利的武器。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还担心的?去见盛夫人,仅仅是因为对教养出盛瑶那种女儿的人有些好奇罢了……一定,一定不是因为愧疚那样并不存在的感情在作祟!
江晴晚在出卧房之前,对着镜子,想了许久。
等在外面的只有盛夫人一人,所有跟来的侍女都被拦在外面。
江晴晚看到那个中年女人的第一眼,便冒出一个念头:盛瑶过上二十年,会不会也是这副模样?
可惜的是,自己怕是见不到那样的场景。
她一面这样遗憾,一面坐到座位上,去听盛夫人带着恳切焦灼等等情绪的话语。
是在问她盛瑶的情况怎么样,病情有没有反复,二皇子又是如何。
江晴晚一律答:“夫人莫要为难我呀……那种事,只有同在凤栖宫内的几位太医知道。”
她看着盛夫人的眼神从期待渐渐转向失望,就好像看着盛瑶,在自己面前露出颓然的情绪。
心脏一边是酸涩难言,一边是欢喜无比。被两种全然不同的情绪拉扯着,江晴晚整个人都差点被撕成两半。
总算盛夫人开口告辞,她仿佛是松了一口气,看着芳华宫的宫人为她打开室门,盛夫人迈步离开。
那样带点蹒跚和虚软的步子……盛夫人大约是真的很看重盛瑶那个女儿,可实际上,这什么都不能改变。
江晴晚一面这样想,一面举起茶杯,轻轻地抿。
下一刻,她的眼睛倏忽睁大许多,含在喉中的茶水也将她呛到!一时之间,咳嗽不止。
江晴晚捂着嘴,强迫自己忍耐住,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等等!把盛夫人叫回来,让她带着的那仆妇也进来!”
说完了,才放纵自己咳嗽起来。
在门扉阖上之前的短短一瞬,她居然看到一个难以忘却的人!
……七年前,小姐姐身边,总跟着一个年老的女人。言辞之前,仿佛是被小姐姐的母亲派去照料她生活起居。
那年老妇人下巴上有一颗黄豆大小的痣,无论大小还是位置都太过特殊,江晴晚想忘都忘不了。
这会儿,那颗痣却出现在盛夫人身边的仆妇脸上。
在这一刻,江晴晚大脑一片空白,只想去确认一件事。
盛夫人忐忑的进了门,江晴晚的视线还一直在她身后跟着的仆妇身上打转。半晌之后,才像是组织好了语言。
荣贵妃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让满屋的宫人都出去,只留下她与盛夫人,再加上那仆妇三人。
之后江晴晚开口了,语气十分认真:“盛夫人,本宫只问你一句话,你一定要想好怎么答。”
盛夫人看着她:“娘娘……”
江晴晚道:“七年前,先帝南巡,现在住在凤栖宫里的那位也跟着随驾了,对不对?”
盛夫人疑惑地皱了皱眉毛,像是没想到,江晴晚怎么会说起这件事。
但她还是道:“是。”
江晴晚又道:“那在南巡期间,皇后有没有从先帝所在的队伍中离开,去其他地方?”
盛夫人愣住。
眼前那贵妃的视线那么火热,像是在确定什么……可是她不知道,自己的点头或摇头,会对女儿造成什么影响。
想了很久,盛夫人还是决定说实话:“是。那孩子看起来文静,实际上却是个喜欢闹腾的……说着想体验民间疾苦,就被我们留在一个小镇子里,仿佛叫青镇吧,住了一个月。”
江晴晚一下子就流下眼泪来。
盛夫人像是在焦急地唤她,可她已经什么都听不见。
……为什么要骗我呢,小姐姐?
过往的许多事,一下子浮现在江晴晚心间。
她从第一次见皇后开始,便对对方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哪怕在最恨对方的时候,她也在想,如果皇后能好好待自己……说到底,她不过是恨皇后不把她放在眼里。
被自己害到将要“被病死”的皇后,就是她惦念了那么久那么久的恩人吗?
江晴晚似哭似笑的神情有些吓到盛夫人,但她还是强作镇定:“娘娘,您这是……”
她眼前的荣贵妃擦一擦眼泪,语气还是不太稳:“皇后没有病。”
盛夫人的瞳孔蓦地缩小。
江晴晚道:“夫人到我这里,定然是对此有所怀疑,所以前来试探……没错,皇后和二皇子,乃至整个凤栖宫的人都好好的,全都没有得病。”
盛夫人有些不知说什么才好。
好在江晴晚也没有对她说话的意思,只道:“夫人先回府吧。一有消息,我会立即联系你。”
当天夜里,凤栖宫迎来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盛瑶哄睡了二皇子,看着儿子白嫩脸颊上的一点泪痕,说不出自己是怎样的心情。
她将二皇子放在床上,留静言照顾,自己则与静思又转回卧房。
现在的凤栖宫宫人,除了几个盛家家生子,已经全部被皇帝换过……能把静言静思几个人剩下,约莫也是因为皇帝明白,向她们这种家生子,一家子人的生死存亡都握在盛光手里,哪怕从皇后身边调走,也会忠于她。
宫室里静悄悄的,卧房竟显得有些空旷。
静思走在盛瑶身前,小心翼翼地护着手里的烛光。可当她抬头,看到屋内的人时,一下子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江晴晚!?
静思又看了看。没错,那个穿着太监服饰的,不是荣贵妃是谁。
她眼睛一瞪,就要开口呵斥,却被身边的盛瑶止住。
静思看看身边站着的主子,难得的看不明白,对方在想什么。
盛瑶从静思手中接过烛台,道:“你去睡吧,没关系。”
静思:“……娘娘?”
盛瑶的语气严厉了一些:“去吧,静思。”
静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看屋子里的江晴晚,再看看眼前的皇后,满心茫然,恍恍惚惚地推门离开。
这下子,屋里只剩下盛瑶与江晴晚两个人。
而唯有盛瑶手中的烛台上还闪烁着灯火。
借着这一点光,她看到江晴晚朝自己走过来。对方的表情很复杂,带点欢喜,和手足无措。
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直到江晴晚几乎贴在她身上,盛瑶终于伸出手,将对方挡住:“你这时候来,是想做什么?”
江晴晚却只是看着她,眼神幽幽:“小姐姐,我好久没见你了,你身上好香……”
盛瑶一惊,下意识便往后退了一步。
江晴晚还是幽幽地说:“后面就是门,再退能退到哪里去呢……”一面说,一面继续往前,十分专注地用目光去描绘盛瑶的眉眼。
盛瑶:“你……”
江晴晚低声道:“我原本是不太明白的……为什么总会想起你,想看你对我笑,想……”
盛瑶:“你疯了?”
江晴晚微微一笑,那笑容像是三月里绽放的春花一样,灿烂又单薄:“那你呢,为什么要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