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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清山处于王陵北,远望过去如同苍劲石碑,半隐在云雾之间。
此乃王家之地,无人能近。一顶红纱软帏小轿落在山脚下,守卫看到王令,这才放人通行。
小轿到半山腰就停下了,福佑隔帘恭敬而道:“娘娘,轿子抬不上去,得请娘娘下轿步行。”
不久,一只玉手伸出帘外,福佑见之抬臂扶上。紧接,五彩丝鞋跨出轿,他又连忙小心叮嘱了句:“娘娘小心,底下石子多。”
阿妩莞尔,下轿之后,她不由抬头望去。山侧间,青砖黛瓦若笼罩在烟云之下,犹如仙境若隐若现。
“这还真是个好地方。”她轻笑道,话未说完便提裙而上。
福佑随之身后,苦笑几声又摇了摇头。这是比冷宫还冷的地儿,也不知她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
到了乐清居,这事也算是办完,福佑指着几个老奴,道:“娘娘有事使他们就成。每月吃穿用度,会有人送来,娘娘不必担忧。不过有件事娘娘得知道,陛下下令,您不得离开此处,若违旨必当重罚。”
说罢,福佑一鞠就离了此处,像是沾不得这里的阴森,下脚如飞。
墙面斑驳、木柱漆落,可供使唤的奴都老得快入土。阿妩在偌大空旷的堂屋内缓缓地踱了圈,扫了眼简之又简的家什。
他还是没能狠心下手杀她,所以才把她关在这个没人敢来的地方。仔细想想,这样也好,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阿妩安心在此住下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从春呆到夏,又夏呆到秋。冬末元宵欢腾,乐清山依旧冷清,张贴的那几张门神年画都如褪了色般。
入夜,爆竹声声,从山中能见一簇又一簇绚烂花火,耀红天际。
一边清冷孤寂,一边繁华似锦。灯火阑珊之后,两处皆归于夜色。
宴散。荣灏独自回了寝宫。廊檐下,一袭赤金袍的背影略显寂寥。起风时,福佑悄悄地将手中披风奉于他,荣灏垂眸见到披风里衬绣得一朵梅花便摇头摆手。
“下去吧,本王想一个人静静。”
福佑收起披风,鞠身退下。空旷之处只剩下荣灏独自徘徊。
月色撩人,皎如圆玉。去年此时,身边的人是谁?
荣灏沉思,每至想到深处,都像是触到某个弦,一动心就跟着痛。他仰天长吸一口气,寒气丝丝入喉,他一下子醒了神,忍不住开口问:“乐清居可好?”
福佑从暗处疾步到他面前,鞠身垂首,恭敬回道:“回陛下,妩妃娘娘安好。今早小的已前去探望。”
“她有说什么?”
荣灏口气听来平常,可惜没能掩住其中期待之意。
福佑眼珠子骨碌转了圈,想好了才回:“娘娘说多谢陛下圣恩。”
荣灏闻后不语,过半晌才摆了摆手让福佑退下。
福佑见他闷闷不乐,斗胆说道:“陛下,这一年快过去了,早已风平浪静。陛下何不把娘娘接回宫中?”
荣灏凝神,眼中闪过一道清亮灵光,似乎是动了心,然而过了片刻,他又摇起头,拂袖道:“没你事了,下去吧。”
福佑闷声、收声退下。荣灏依旧立在原处,抬头望着一轮皎月,略有所思。
头一年,他还这般问,后几年就再也没从他口中听见“妩妃”二字。阿妩像是成了荣宫里的忌讳,没人提及。
这几年中,后宫无主,曾有人立荐梅妃,结果被荣灏狠骂了一通,说是:“立后是本王内事,何时要别人来说三道四?谁有胆再说,本王就叫他人头落地!”
话落,他打碎了手边的景蓝梅瓶,一枝红梅落地而碎。
龙颜大怒,让周遭人吃了一惊。没多久,这话也传到了梅妃耳里。梅妃不语,拿了一粒长生果,小心剥去上头红衣,送到麒世子的嘴里。
没过多久,宫里又来了一批貌艺双佳的秀女,溜须拍马的奴才们又找到了能为自己铺道的新主子。
世事变幻无常,君心更是难猜。到了第三个年头,阿妩就被忘得一干二净,每月吃用都无人送上。几个老奴接连西去,最后还是她为他们建的坟。一奴辞世前,好心劝道:“在这里的都是罪人,娘娘何不说些好话,让陛下放你回去?”
或许荣灏就是在等她屈服,可阿妩偏偏不愿这么做。这里不是她的家,荣宫更不是,若说回去,她也要回丹兰。
这一天她在等、玉暄在等……他会不会也在等?
阿妩想起潘逸,不知他过得如何。自从来到乐清山,她便与世隔绝,找不到孟青,更别说打听到潘逸的消息。每当思至心痛,她会执笔写出几行,看完跃然于纸上的思念之意,她再将它扔入盆中付之一炬。
耀目火苗吞了“相思”二字,他在千里之外以月寄思。
这么多年,他过得同样艰难。情心火,灼烧心肺;忠孝如山,压得他难以喘息。好在一道圣旨削了他的官衔,将他发配至平洲守关,他才能稍松口气。
别人看是劫,而潘逸看是福。他等的都快老了,不知有生之年能否再见。若是一声令下,他定是扑向沙场,为此做个了断。
也许天有意,没过多久,战事爆发。也许是周王没了耐心,也许是荣灏挑了事端,总之,荣周两国再无交好可能。
潘逸心无旁物,跨上青鬃马,提起红缨枪。他一入沙场,就像入了魔,连性命都不要了。正因如此,潘逸屡战屡胜,到后来荣灏都不得不赏赐他,以表其军功。
可惜阿妩听不见,也不知有人为了让她早日回家,正在浴血奋战。
一年过去了……三年过去了……到了第十年,妆镜斑驳,她都看不到镜中的人儿是何模样。
他不仅夺了她的年华,最后把她的面容也夺去了。
奇怪的是,阿妩一点也不恨,这十年的清净实在难得,若不是心有挂念,她愿意永远呆在山里,不被世间俗事打扰。
正当这样想着,好几年没动静的幽径突然嘈杂起来。阿妩起身,走到堂屋,打开门一看,竟然是福佑。
瘦条条的福佑,如今已经是大腹便便,见到阿妩,他挤出一笑,把眼睛都挤没了。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小人奉陛下口谕接娘娘回宫。娘娘,请。”
一顶竹制小轿停在石阶之下,两个轿夫垂手侍立。阿妩愣愣地立在原处,见不着她动,福佑又忍不住念叨了遍,催她上轿。
十年一晃,轿子都不同了。阿妩不想走,可脚却不由自主地挪了过去。坐上轿后,轿夫稳稳抬起,健步如飞地下了山。
来时如同昨日,路边景致历历在目。从乐清山回荣宫约一个时辰,而这一个时辰竟比山中十年还漫长。
为何荣灏突然召她回去?莫非荣国战败,她成了谈和的条件?想来,阿妩嗤之以鼻,荣灏还是那个荣灏,就算把他推到君王之位,也难改他那幅怕事的脾性。扶佐此人,真是有些不值。
入了城道,阿妩被阵喧闹勾引了过去,她掀开车帘探向窗外。不远处的市集热闹非凡,小贩吆喝此起彼伏。
阿妩不由自主地道了声:“停。”
马车停下,车内轻晃。福佑隔帘恭敬而道:“娘娘有何事吩咐。”
“我要下车。”
“哎呀,这可使不得。陛下要我们护送娘娘尽快回官。”
阿妩不理,车一停稳,她掀了帘子跳下去。福佑慌了神,连忙跟在她身后劝她回车内,见实在劝不动,也只好紧随其身后,怕把她给弄丢了。
阿妩径直往市集走去。小贩见客来高声吆喝:“娘子,来看看。”
阿妩闻后走上前。待她靠近,小贩神色一变,立马收了声。他原本是横眉竖眉,可一见到紧随而来的宫里人,顿时乖顺起来,眸直往下垂。
阿妩察觉到异样,两眼直勾勾地看向他,面无表情地问:“有何不妥?”
小贩连连摇头,似乎是不敢吱声。
阿妩垂眸望去,小贩摊上摆了发钗花饰,她从中挑了一朵海棠花饰,拿起别在耳边。
“来,镜子。”
小贩一抖擞,颤微微地朝底下拿出一面妆镜。见他手势慢,且心不甘情不愿,阿妩干脆一把夺过。
五年之前的模样,她还是记得的。可这些年,她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模样。
妆镜高举,清清楚楚地映出一张面容,而这个人,她竟然一点也不认得。
她是谁?
阿妩瞪大双眼,镜中的人也瞪大了眼。她摸摸云鬓,镜中人也跟着摸了摸一头花白且凌乱的发。
一阵眩晕,阿妩差点没站稳。这番弱不胜衣之貌,倒让旁人起了些许心疼。
“这花儿不要了。”阿妩说着,摘下耳边海棠花饰。
小贩连忙摆手,道:“娘子喜欢就拿去吧,分文不收。”
阿妩充耳不闻,转身回到车中。她是刚做了场噩梦,醒来之后浑浑噩噩。
其实这噩梦不可怕,可怕得是如噩梦般一般的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