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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话问的,她要怎么回答才好?
和龄的想法很简单,她就希望自己能安安稳稳先在府里头住着,等看着泊熹娶亲了,她再找个好人家嫁出去,这辈子便也差不多了。
不过听他话里意思,她察觉出泊熹约莫是要送她单独去什么地方。
捏了捏自己左手,和龄含糊地道:“那哥哥先说是去哪儿,咱们不是兄妹么,因何叫我一个人离开?”末了忍不住概括了自己的中心思想,忍不住气咻咻的,“哥哥不去我也不去,你不能把我当拖油瓶给甩了,我在家里又不闹你,也不曾给你添麻烦,就连你不许我出门,我不是都听你的话了… …”
她已经想偏了,一时竟觉着泊熹是厌烦了她,才打算把她这半道上寻回来的妹妹从身边弄开去。一旦想得这么极端,她看着他的表情就很微妙了,原本还璀璨生光的眼睛里立时就流露出几分探询,探询里夹带了黯淡。
眼下时近正午,日头不弱,沿途两排树叶被晒得蔫蔫儿的,尾部的焦黄色就像是被太阳炙烤出来的。
泊熹抬起眼看,满世界光影斑驳。
他也有体贴的时候,两人走出了青石子甬道,经过一片没有遮挡的石桥。留意到和龄眉头耷拉着,没什么精神的模样,他便缓缓展开宽阔的袖襕遮在她头顶上。细致无声间,为她挡去了灼人的光线。
“你就是个傻姑娘么,哪里有为人兄长的将自己嫡亲亲的妹子视作拖油瓶的?”泊熹说着,略低了头,涓涓的视线在和龄青涩的面庞上流连。
她生得一副俊模样儿,在他开辟出的阴影里仰着脸眼巴巴把他望着。
两人的视线胶着在一处,泊熹亏心,做不到和她清澈的眼神对视太久,他再沉着,也怕自己一不小心会将真相和盘托出。
和龄眷恋泊熹偶尔露出的温柔姿态,头顶上是他给与的阴凉,像棵遮风挡雨的大树,叫她打心儿眼里感到熨贴。
桥下湖面上碧波万顷,跳动着鳞片一样的光点,和龄目光从上面掠过,轻咬了下唇。
须臾,她把手从琵琶袖里伸出来,揪了揪泊熹一边衣角。
“怎么了?”他看向她。
她越发往他袖子下躲了躲,半边身子都在阴影里,而他清瘦的面容沐浴在丰沛的日光下,郎艳独绝,不论怎么瞧,这都是个光明磊落的正面形象。
“我去就是了么… …”
她这是妥协了,底细想想,只要泊熹不是厌烦她才要支开她,那往别处去一去也不打紧,老是闷在这府里确实感到腻烦了。
和龄这么快就同意了泊熹倒是意外,他事先准备好的说辞此际没了发挥的余地,下了石桥台阶,他故意解释道:“其实是出了一桩事儿,原本也落不到你头上,只是我一时也无人可信任,和龄要是实在不愿意,权当我今儿没提起过。”
他话里意思是对的,她要实在不乐意,他相逼不了。
“别呀!”和龄一听急了,心话儿说感情泊熹是碰上难事了需要人帮忙啊,怪不得连日来总觉得他忙得一脑门子官司呢。他们是亲兄妹,泊熹在官场上打滚也艰难,既然她这个做妹妹的能帮上忙怎么能若无其事推脱开去呢,这么不讲义气可从来不是她的作风。
和龄大力地拍了拍自己胸脯,话出声却小得蚊子叫似的,与她豪迈的动作极不相称,悄声道:“我最识大体了,一会儿咱们吃饭哥哥把底下人都支出去,你偷偷告诉我,只告诉我一个人,需要我去哪儿去做什么,你只管说,我一定不辜负你的期望。”
她好像还想夸口一下自己有多么能干,泊熹蹙了蹙眉,不明白事情怎么发展到这样的地步了,咳了一声打断她,开口道:“不了,就跟这儿说也是一样的。”
她应该是真闷坏了,听罢乖巧地应了一声,脸上的神色透出一股子掩盖不住的兴奋和跃跃欲试,双眸熠熠生光盯着他。
泊熹轻叹,转了转脸,下意识把和龄猫着身子凑过来的软软身体往边上推了推。哪想手头没留神,他手背也不知是碰到了她哪里,一碰一把的香软。
垂眸扫过去,要是估计的不错,刚儿手背是推在她… …咳,推在胸脯上了。她在他眼里分明是那么小的身板,却没料到那儿并不是一点起伏也没有。
好在和龄的注意力全放在泊熹身上了,她并没有他来的敏感。
和龄大大咧咧地瞧着泊熹,被推开了也混不在意,探了探脑袋竟然还想再凑上去,着急地追问着,“话别说半截呀,究竟需要我做什么呢?我又不是神仙,也不是您肚子里的蛔虫,哥哥不说可叫我怎么知道呢?”
前头早提过,泊熹接触女人不多,房|事那上头更是一回也没有,至今还是个雏儿。除了和龄还是和龄,各方面,数她跟他接触交流得最多。
他近来时常扪心自问,倘或和龄不是现如今这流落到民间的帝姬这么个身份,他在发觉出自己于她生出的不寻常感情后,究竟会不会袒露心迹?
暗暗想了想,实在是理不清头绪,只得作罢了。
他这样的身份,前朝皇孙,未能继承大统,幼年时候便痛失双亲,国仇家恨悉数堆叠,压垮了肩膀,恨意一旦烧起来如火如荼,把眼睛都烧红了,哪里有闲心思去顾及儿女私情。
大仇未报,无以为家。泊熹将手背在身后,也不替她遮阳了,面上表情恢复成了一贯的淡漠。
他刻意不看她霎时暴露在阳光里紧紧眯起的眸子,只顾径自往前走。
等和龄像个小尾巴似的亦步亦趋追上来了,才徐徐道:“是这么的,前番圣上命我负责福王私制龙袍意图谋逆一案,近些日子这案子也算是了结了,福王给收押在大牢里头,触怒了龙颜,难逃一死是必然的。然而…此案里尚且有几处疑点。”
他满意地看着和龄好奇渐盛的眸光,表情不禁温和许多,放慢脚下速度接着道:“福王府中幕僚受不住重刑,竟将太子咬了出来。太子殿下乃今上的头一个儿子,又是中宫所出,他若同福王有所勾结,岂非意味着皇后娘娘才是真正的幕后之人?”
和龄听得目瞪口呆,涉及到那些复杂的阴谋论,她压根儿分辨不出他说的是真是假,也没有想过要怀疑,唏嘘道:“噫!这么严重,那哥哥是不信任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么,如此说来,我却能帮上什么忙?”
她满头雾水,泊熹勾了勾唇,站定道:“和龄要做的并不难,过几日我安排妥当了便送你进宫里头去,皇后在坤宁宫,往日为人算是和善,你进去补上坤宁宫偏殿洒扫的差事,届时我自有安排。”
和龄不疑有他,全信了,一点儿也不怀疑她一个连宫规都不熟悉的丫头就这么直接进了坤宁宫做事,谁也不认得她,她竟像是从地底下凭空冒出来的人,焉有不引人注意的。
自然了,泊熹要的就是和龄打眼,凭她的相貌,即便起初几面皇后不能一下子瞧出端倪,然而整日眼皮子底下杵着见得多了,总归会瞧出不一样来,到那时,想必一切就会如他所料想的那般隆隆向前了。
只可惜,机关算尽,他却料不到自己这样的人,竟也会有为情左右那一日。
***
和龄进宫的时候已经到了炎炎夏日。
前一日天幕上云翳低垂,乌云压迫人面,下了老大的一场大雨,宫人们都以为这雨起码得断断续续下上好几天,哪成想,转过天儿来太阳精神抖擞又出来得瑟了,就跟个炭火永远都不断的火炉子似的,那热力晒得人眼前直冒火星子。
马车停在神武门外筒子河边上,和龄把脑袋往窗外探,却被泊熹制止了。他不能亲自送她进去,在此之前不能同她有过多的接触,以免遭人怀疑。
上下把和龄看过一遭儿,泊熹不由得道:“此番进宫到底不比在家里,也不是关外。你明白我的意思么,在宫里有宫里的规矩,你进了宫便安安分分呆在坤宁宫,别的地儿一概不要去,不该听的不该看的也统统不要管,记住么?”
和龄眼前还有刚儿惊鸿一瞥之下的红墙黄瓦,心不在焉地应付他道:“我知道呀,我哪儿也不去。”
该说的他都叮嘱过她了,只是她仗着自己有点小聪明,爱抖机灵,难保不会横生枝节。再有一个,顾盼朝怕是已经知晓他把和龄往宫里送这事儿了?
他的身份他也掌握得差不多了,细想想,也难怪顾盼朝对和龄这么着紧。竟不知,这会儿他晓得他把他妹妹送回这金丝鸟笼子里,会做何感想?
和龄背着包袱下了马车,日光倾城,突来的光线使得她一阵目眩。回身敲了敲车壁,帘子便从里边被挑开一角,他的脸隐在帘幕之后,“怎么?”
她忽然生出种不详的预感,觉得泊熹很遥远,越来越远,鬼使神差就把手伸了进去,勉强够到他的手,和龄问道:“我这一回要待多久?十天么,抑或半个月?”
大夏日里他的手竟然是凉沁沁的,他在她手背上轻柔地拍了拍,一时没有出声。
和龄脸都晒得发红了,她是个犟脾气,听不见回应就把眉毛一竖,作势要爬进车厢里去。里头人似有所觉,突然道:“… …不会很久的。”顿了顿,“快去吧,里头有人接应。”
她被晒得蔫蔫儿的,幸而不是娇生惯养的身体,轻快地“嗳”了一声,踅过身准备走了。
谁知身后忽的传来轻响,她一怔,猝不及防地被泊熹抓住手腕,一把拉回了马车里。
“哥哥是还有话要交待和龄么?”她把滑下肩头的包袱往上提了提,懵懂地望着他,“不是说里头有人接应,那我得快些去,去晚了叫人久等不免失了礼数。”
“可以…不用着急。”泊熹的声音低低哑哑的。
她这一去,他们之间便再不能维持兄妹的假象了。
仿佛即将失去什么。
和龄对泊熹前后不一的言行感到费解,他分明是希望她快些进宫的,怎么临了了反倒磨蹭起来?真不像他!
她正打算开口,可是倏然间,右边脸颊上一软————泊熹的脸近距离放大在眼前,他闭着眼睛,薄薄的嘴唇却落在她被晒得红扑扑的脸蛋上,轻轻抿了抿,然后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