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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周煄正在用早饭,易云就来了。
“吃早饭了吗?一起吃。”周煄招呼她坐下。
“不用了,我就是,就是来看看……嗯,我的意思是说,前来复命。”易云有些词不达意,尴尬又无措,这样的表情周煄很熟悉,自己也常有迷茫的时候。
“哦,那你先坐一下,我吃完饭再说。”
易云松了一口气,没被追问就好,安心坐到旁边。说实话易云也不知道自己一大早跑来干什么,易夫人是个言而有信的人,她连夜就劝导易忠,忠孝不能两全,何妨弃孝取义,只有他上位,才能保住兄弟子侄的性命,如今的情势由不得他选择了。易忠含泪答应,连夜向纯睿国公和夏阳侯请命,一大早已经带着人出了嘉峪关。按理说事情已经妥帖办好了,易云是没有来的必要的,平白惹眼。可易云还是来了,她迫切想要找个人诉说,找来找去,却发现知晓内情又志趣相投的人,居然只有曾经的“对手和敌人”——周煄。
真到了周煄的面前,她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哦,国公爷,我来找你谈心?”算了吧,太尴尬,他们的关系不曾这样亲密。自己到底是来做什么的?易云有些恨自己顾头不顾尾,为什么不找个借口假装过来禀报事务,现在脑子里一团浆糊,想临时找个理由都找不到妥帖的借口。
易云纠结的想着自己的心事,被身旁下人上茶的动作打断,抬头一看才发现周煄已经吃完饭坐在对面了,连早餐都撤下去了,自己居然没有发现,吓了一大跳。
周煄善解人意道:“易姑娘来了正好,陪我说说话吧,来边城一年了,都没找到能说话的同龄人,我也很苦恼呢!今天我不是纯睿国公,只是周煄,易姑娘也不是守将,只是易姑娘。”
“嗯……周公子……好奇怪。”易云斟酌着称呼,她知道周煄的好意,看他这么温和,突然也就放松下来,道:“是我冒昧了,只是今早起来,看见敏妹哭肿了眼睛,心里有些难受。”
“易敏姑娘通情达理,铭记父母生养之恩,也看得见百姓的苦楚,天下大义。”周煄安慰道,易敏最好的朋友因为易北的策略家园被毁,只能寄居在易府。听着每日闺蜜感恩戴德,甚至面带讨好,小姑娘不知道就算了,昨夜知道了实情,恐怕自责内疚快把她给淹了。
“是啊,她从小就很懂事。”易云感叹道,道理谁都明白,可就是过不去心里的坎儿。易敏劝易夫人的时候也头头是道一针见血,可轮到自己,还是躲在被窝里哭肿了眼睛。
易敏能哭,易云却不行,她已经过了遇事就哭的年纪,生活早就教会她眼泪不能解决问题。真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易云比谁都冷静从容。
谈了两句,又冷场了,他们毕竟不熟。
周煄看着易云疲惫的脸庞,心生怜惜,这个时代做女强人不容易,人家一个小姑娘都跨出第一步了,自己还这么吝啬吗?周煄觉得自己作为过来人,有责任为她提供参考。
“易姑娘有没有兴趣听一听我的故事?我家的事都是国事,坊间也多有传闻,当面验证市井流言的机会可不多哦~”周煄玩笑道。
“洗耳恭听……”易云微笑。
“嗯,从什么地方说起呢?就从坊间最大的谣言,我和父王不睦说起吧。说实话,我并不认为我和父王的关系差到哪里去了,到了生死关头,肯定还是顾念父子血脉之情,说到底只是双方理念不同。恭郡王府关系有些复杂,我母妃深爱父王,飞蛾扑火那种深爱,得不到,她又舍不得毁了爱人,只好毁了自己,我母妃是自杀的。”周煄叹息道,这也是他第一次把伤口展现给外人看,(莫愁不是外人)“后来父王续娶,继妃还是我的姨母,都说有后娘就有后爹,更何况我和父王之间本有心结。再加上徐始明徐大人——我的舅舅在其中也夹杂了一脚,关系就更乱了。当时我年小力弱,受制于人,又不甘心自己埋没在后院中,所以避居去了西山寺,后来机缘巧合入了陛下的眼,才有后面的事情。”
易云心里咯噔一声,觉得自己听见这种皇室阴私机密不好,可周煄说的如此云淡风轻,自己退却,又太难看了吧,岂不是让他尴尬。
“我幼年也跟随父王一起办差,和他相处过,他是个很有能力的人。舅公总说他越来越糊涂,可糊涂的人是当不起郡王的,现在我还有两位皇叔没有封爵,他们也是皇子。我在这样复杂的情势下长大,可我一直对夫妻相得有向往,不曾因为长辈做了错误的示范就止步不前。我对男子相恋也不排斥,只要不伤害别人,取得父母的祝福,那也是美好的感情。还有我父王,他在处理男女之情和家事上有问题,可瑕不掩瑜,他依旧是实干谨慎的恭郡王。”周煄叹息道:“事情已经发生了,我能做的就是从中吸取好的力量。事情刚发生的时候,觉得天崩地裂无所适从,可等你走出去了,回头看时,你只会觉得无足轻重,至少只是生命路途上的一段而已。那些痛苦迷茫的过往,造就了如今坚强勇敢的你。我母妃刚去世的时候,我也偏激得很,不是想弄死我父王就是想弄死我自己,现在不也过去了吗?我想你肯定能走出来的,令尊去世的时候,也是天崩地裂,你不也走出来了吗?”
“不能相提并论。”易云听了周煄的剖白之言,心里感动,也掏心窝子说话,向周煄求教,解决自己心里的问题。
“父亲去世的时候我还小,并不真的明白死亡的含义,当时母亲在我身边,一切有她呢。不过我想最重要的是当时脑子里的东西不多,再为难也为难不到哪儿去。现在长大了,见的多了,学识道理、家国忠孝、人情世故,很多往常都以为是对的,遇事才发现,单拎出来看是对的,合在一起却自相矛盾。”易云苦笑道。
周煄明白,一张白纸最简单,画上什么是什么,简单就坚定,因为没有别的选择。等你脑子里的东西多了,选择多了,思想反而碰撞得更厉害了。
“是啊,所以很多人都羡慕孩童纯真无忧。”
“当时我就躲在书房外面,易……大伯问二哥,‘你要亲手把家人推入深渊地狱吗?’这个时候我也在问自己,我也姓易,那也是我的家人,我的家。可再多的感情也不能蒙蔽双眼,我几乎立刻就反应过来的,这不对。看着寄居在易府的昔日姐妹,看着每日城墙上抬下去的尸体和染红城墙的鲜血,就更明白他是错的。可我还是伤心难过,看着侄儿侄女难过,看着终日惶恐不安的嫂子们难过,自己待着也难过……”易云语带哭腔道,所以看到易敏哭肿了眼睛她才那么感同身受,她们姐妹是一样的。
“道理谁都明白,真放在自己身上,谁又都不明白了。”周煄喃喃念叨着绕口令,温柔道:“时间会治愈一切的。”
鸡汤之所以是鸡汤,因为它真的能直达你的心灵,第一次遭遇心灵鸡汤洗礼的易云明显受到了震撼,重来没有人这样宽慰过她,用自身为例,深入浅出、设身处地的宽慰过她。不是高高在上的教导,不是无能为力的敷衍,好像他们是平等的,真的是平等的。
“上回蒙国公爷仗义执言,就觉得您对女子实在怜惜宽容,如今看来更是尊重,像你这样,怪不得那么受女儿家喜欢。”易云不合时宜的想到。
“又成国公爷了。”周煄偏头问道。
我怎么把脑子里想的说出来了!易云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出声了,天啦,这近乎调笑吧,太不庄重了!
“京城里的公子哥十五六成亲的大有人在,我都一把年纪还得打着光棍儿呢,你倒来调侃。”周煄玩笑道。
“多亏我心宽,不然还以为在讽刺我呢。”易云也笑着道,周煄真的不一样,他们真的成了朋友,易云后知后觉的意识到。
易云比周煄还要大两岁,今年已经二十一了,男子为了科举待价而沽,这个年纪不娶妻的还有,可女子过了十八不嫁的,可是少之又少了。
“你的生辰是多久呢,说不定今年还能为你庆贺呢!”周煄问道。
“六月十二,听母亲说我出生的时候大雨停收,蓝天重现,几朵白云肉眼可见的速度飘过来,父亲看着云彩听得产婆道贺,一拍大腿就定了‘云’做名字。”
“那还早呢,你今年才二十,谈婚论嫁还早。”周煄顺嘴道,上辈子这才刚到法定结婚年龄呢。人啊,从十三四开始谈恋爱,一直谈到到三四十才结婚也是正常的,尤其是他们精英阶层,所以无论社会舆论这么变迁,周煄都固执的认为二十岁结婚还是太早了。
“二十和二十一有什么差别呢。”
“是没差别啊,都太早。夫妻之道,还是要两个人都长大成熟了才能磨合吧,十几岁成亲,有不是过家家。”周煄道。
“话说我们两个谈论这个,是不是有些尴尬?”易云忽然笑出声来,两个没经验的菜鸟对自己不熟悉的领域品头论足起来。
周煄看了易云一眼,是有些,孤男寡女谈论这个问题太容易暧昧,他自己倒是不在乎,朋友间交换看法而已。可这个年代没有这种吧,周煄是怕易云误会,好不容易找到个谈得来的朋友,若是陷入男女之情就遭了,女人一谈恋爱就像换了个人。他难得的知己,可不想丢了。
“我能冒昧的问一下你对婚事的打算吗?纯属好奇,若是你觉得冒犯……”
“没关系,你这已经很好了,旁人不直说,拐弯抹角旁敲侧击的更烦。”易云真是难得的女中豪杰,洒脱大气:“说实话并没有打算,我也知道自己年纪大了选择的范围不广,可真的没有找个合适的人凑活的意思。也许以后会遇到呢?顺其自然吧。来了,我抓住,不来,我不急。”
“好,大气!”周煄忍不住拍案惊奇,就是上辈子也少有女性能做到如此从容,总被社会舆论和父母压力逼迫,周煄再次对易云刮目相看,真是了不得啊!
古代也有提枪上马的女将军,混好泼墨的女诗人,让多少男人汗颜。周煄觉得一定是自己见识短浅或者运气不好,没有早早遇到易云这样谈得来的友人。
“也就你敢说了,就是云霄那丫头也说我姿态过高了。”易云笑道,她真的没有故意拔高自己,觉得家财万贯要找个怎样出类拔萃的人物;也不像在即在外表现的那样自卑,觉自己只能出家或不嫁,只是配合那些人高高在上的同情心而已。易云在外行走,总要见到很多人,没功夫每个人都深入解释,况且有些人说说不明白的,易云发现装一装样子能躲过更多的盘问,以后就多装相了,反正那些人不知真的关心她,只是散发同情心、猎奇或者没话找话。
“女孩子是该高姿态一点。”周煄赞同这个观点,不论男女都应该“高姿态”一点,不要把自己低入尘埃,那不会开出花儿,只会踏成泥。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是相互尊重,若是单方付出,不要也罢。君若无情我便休,不是吗?
“噗嗤——”易云看周煄一脸一所当然的样子突然笑了出来,就是这样理直气壮的模样,让人高兴。
周煄也跟着笑了起来,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谈话,除了莫愁,还没人能和他无障碍交流呢!周煄觉得自己又找到了一个妹妹,或者姐姐,以后一定要护着她,就算为了这长舒服的谈话。
易云经过一场谈话,成功放下了心结,不会让它影响战局。还剩的疙瘩,只能等时间解开了。等易云走了,周煄兴奋的和青竹说起他的“姐妹说”,青竹不屑的撇嘴:我的主子哦,就你这自欺欺人的功力,属下甘拜下风啊!
周煄不理会青竹的嫌弃,那俗人,根本不了解自己的境界,哼!谁说男女之间不能有纯友谊了!
心情愉悦,工作都顺利起来。
周煄坐在书房,等着探子传消息回来。
“易忠已经出发,带着陛下委托夏阳侯带来的半块虎符。”
“突围时遭到截杀,只有十六人冲了出去。斥候只在远处监视,不知易忠是否受伤。”
“夏阳侯已全面接手防务,高竹作为副手;城中巡逻也由徐岩和易云接手。”
“易府一切如常,没有人员、信鸽、动物进出。”
“靖安侯府一切正常。”
“军营一切正常。”
周煄静静的等在书房里,他没有事必躬亲的爱好,既然一切都安排好了,照着剧本演就行了。他是导演,不是演员,没有自己装扮上台的兴趣。他只是在幕后静静看着事态发展变化,及时作出调整,让大局按照自己的预想走下去。
等到书房的蜡烛都要燃尽的时候,斥候才最后一次来报:“易忠接手大军。易北被俘,战后押解回城。易精战死、易流战死、王符战死,高阶武将战死五人,剩余人等职位不变,由易忠接手准备两方夹击。”
周煄挥退了斥候,推开窗户,窗外已经有了亮光,隐约能看到灰蓝色的天空。
城墙上的战鼓开始猛烈的敲击,咚咚咚的战鼓声过后,是沉闷悠远的号角声。整个嘉峪关都为一场意料中的决战忙碌,周煄这个名义上的领头人却只是在书房看着天空,身长玉立,如同一幅悠远的古画,而战争好像都成了这幅画的背景。
易忠带领大军向西蛮后军发起进攻,五百人的骑兵全副武装,如同一柄尖刀划开西蛮后军的防线。西蛮人对易北是有防备,可后军终究是后军,战力不强,装备太差,被骑兵冲散后顾不得军令,开始往前挤。
大军后续压上,驱赶着战备的西蛮人破坏自己的军阵,汗王反应过来调兵去支援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阵型一散,西蛮士兵势必往前移动,这时候嘉峪关城墙上的投石机开始发挥作用。东坊市拆下来的砖块石头不停滑过天空落在西蛮人的头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西蛮人用一地尸体买来教训,意识到不能太过靠近城墙,试验出哪个距离是安全的,然后开始撤退。从高高的塔楼上望去,就是原来正方形的西蛮大营,先开始往前边移了一点,然后变成了长方形,最后变成了长条形,然后看不出形状。
嘉峪关城中的士兵不出城攻击,他们对这场决战的贡献就是投石机。夏阳侯是有经验的老将,有一小队西蛮士兵浑水摸鱼,绕过了投石机摸到城墙根底下,等着“胜利”的中原人开门迎敌的时候捡便宜,被一阵箭雨送上西天。
夏阳侯指着那队人道:“不可慌乱,打仗就是要沉住气,尤其是快要赢的时候。”
高竹在一旁抱拳应是。在这场决战中,任何战术制定的目的,为什么不选择其他的途径,夏阳侯都一一为高竹说明,高竹是纯睿国公看重的人,夏阳侯本来也是想结个善缘。没想到高竹熟读兵书,经史也通,和他这个世家教养的继承人居然能说得上话,不知实情,根本看不出来他是奴仆出身。夏阳侯爱才,更是倾囊相授。
与此同时,夏阳侯也在感叹,纯睿国公所谋甚大啊,一个奴仆都调/教的如此出色,他想要的又是什么呢?
易忠带领大军,一路砍杀,驱散了围在嘉峪关前的西蛮大军。后军先押送易北等一干人等回了嘉峪关,易忠继续带着先锋营士兵追击西蛮人。
方海单领一营人去支援西宁关,事实上嘉峪关这边败了,围在西宁关外的西蛮兵也开始骚动。方海和镇守西宁关的父亲叔叔们打了一场默契的夹击战,留下五千西蛮士兵的人头,西宁关之围也解了。
嘉峪关中被战鼓和号角惊醒的人们正提醒吊胆的等着战争的结局,中午时分听得城墙上传来欢呼,一问才知,西蛮退军了。满城的百姓跟着欢呼,解围了,解围了,他们胜了,他们胜了!
嘉峪关中的禁令依旧没有解除,可人们已经兴高采烈的计划着如何庆祝,如何重建了。从东坊市撤离的富贵人家也开始打包行礼,开始列清单,他们要采买多少物品,才能重建府邸。商人们也开始行动刚起来,大战后的重建正是他们发挥长才的好时机,现在战争还没有完全结束,不能去跑关系,但在心里先计划好总是没错的。这次大战又产生了多少新贵,他们送礼的时候一定不能忘了。
这些周煄都不关心,周煄现在正站在一座军帐面前,易北被押解回来之后,没有投入牢房,也没有送回易府,在军营中单列一营,关押在此。
成王败寇,失败了的易北本来不值得忙碌的周煄来探视,可周煄就是忍不住,他必须来问一问。
掀开帘子,易北懒散的半躺在床上,头发披散,手脚还有镣铐,典型的阶下囚形象。军帐内的陈设十分简单,一张床,两个凳子,一张简陋的桌子,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起居用的都是木质品,连房梁都没有,易北就是想自尽都没有办法。
“纯睿国公来看我的笑话了,可惜我被灌了药,手脚无力,就不给国公爷问安了。”易北扯着手上叮咚作响的镣铐嘲讽道。
“我只是想问问你,后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