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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珠在后院转了个遍都没找到李庚年,只好挥手擦擦汗,怀抱巨额钱袋去叩了温彦之的房门:“小叔,珠儿求见。”
温彦之来给她开了门,见她跑得满脑门薄汗,袄子里还裹着个包,顿时板起脸:“跑什么?薛妈妈教你的礼数是都忘了。”
云珠吐吐舌头要认错,却听屋里传来齐昱的声音:“温彦之,你要训叫她进屋再训,外头冷。”
温彦之听了,随手将云珠小辫子外的一撮碎发理到她耳后去,又整了整她略歪的袄子:“先进去给皇上请安。”
“好。”云珠再拾了袖口擦了擦额角的汗,这才稳当地跨进门槛。
温彦之留着门未关,随着云珠走进屋内。一屋分作里外间,火炉烧得挺暖,齐昱正坐在外间的桌边用太医送来的安神茶,桌上铺着几张图纸。
云珠是看不懂,只管踏步上前恭敬跪了,伏身叩首,童音生脆道:“民女秦云珠,恭请皇上万福金安。”
齐昱放下茶盏,看着小姑娘后脑勺笑:“竟也是个知礼的,朕还当你只会作弄人。平身罢,过来回话。”
云珠站起来,慢慢挪过去。
齐昱问:“几岁了?”
云珠小手揪了裙摆子,小心答:“回禀皇上,开年正月九岁。”
齐昱不由拿侄子同她比了比,心想这丫头还比齐珏要大些,心性倒出落得挺好,“你小叔平日教你读什么书?”
云珠看了眼温彦之,抿嘴,老实答道:“小叔教我四书,可小叔学问大,讲得太难,我不大懂,只能背几篇罢了。平日多的时候,薛妈妈给讲女孝经和女则。”
齐昱支着脑袋对她笑:“来找你小叔做什么?”
云珠垂着眼踟蹰了会儿,手指在怀里的钱袋上磨来磨去:“小叔日前说,皇上为珠儿父亲平反昭雪了,珠儿就想来问问小叔……”
“你想问什么?”温彦之听了这个话头,不由心软下来,训话之说不提,只坐在齐昱旁边,拍了拍身边的椅子让云珠坐过去。
云珠却也没动,打量了下温彦之此刻的神情,方小心翼翼地问他道:“小叔过去说,父亲被判罪臣,墓碑不可刻名,珠儿就想知道……现在……父亲昭雪了,是不是,可以刻了?”
她说的这话声音轻轻的,却像是细线似的,叫温彦之觉得一颗心好似忽然被圈起来拴在了高处,一时胸中空凉,竟没立即说出话来。云珠见他没应自己,是怕他说不行一般,又着急地把手里的钱袋和玉穗子放到温彦之手里,切切道:“珠儿有钱了,可以给父亲刻个好些的碑,这次不用小叔操心的。”
温彦之手里落入沉甸甸的钱袋,那钱袋上还有个银丝绣线的“沈”字,一串玉穗子挂在当头,翡色碧然,临着炉的光映进他的眼里。他抬头望向云珠,难免想起过往秦家一宅万和的景象,秦家几兄弟、数房妻妾打着马吊笑闹的时候,云珠在花廊下同几个堂哥哥跑着穿过,他和方知桐陪老秦在前院里铺纸画图,一切恍然如同昨日。
如今一宅子鼎盛残灭,落到他身边,竟就只有一个云珠了。
他沉沉点了点头,“可以刻了,回京就刻。”
云珠眼睁睁看着温彦之说着这话双目发起红来,连忙抓住温彦之袖子道:“小叔你别哭!珠儿错了,这事再不提了……珠儿现在,每天有叔叔们一起玩,师父也很好……”她吸了吸鼻子,强忍哭腔道:“我再不想让小叔哭,小叔你别哭……”
温彦之抬手揉揉她脑袋,强笑出来:“乖,小叔没哭。云珠惦念父亲,这是好事。”
齐昱轻轻叹了口气,起身从温彦之手里拿过钱袋和玉穗子,重新放回云珠手上握住:“丫头,你父亲平反昭雪,迁葬改安是朝廷的事,朕早已叮咛过礼部,你无需再操心,回去想刻什么,朕着人带你去找礼部的薛叔叔,刻就是了。你沈叔叔心善,不管找什么由头装着被你骗了,也是安心要待你好罢了,这些钱他既是给了你,你便自己收着花,往后喜欢什么只管买来,缺了短了同朕讲。今后你过开心了,你小叔他还哭甚么?”
云珠懵懵地应了,一手捧着那钱袋玉穗,想起沈游方适才的话来,另手还是抬起来擦过自己眼睛。这一擦倒像是愈发激励了胸腔中一团酸气般,眼泪落得再收拾不住,终于凄清跪下去哭道:“云珠谢皇上为父亲昭雪,谢小叔关照云珠……”
温彦之抹了把脸,起身将她扶起来擦泪:“好了,乖,云珠不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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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容易将云珠哄好送回房去,温彦之转回屋里,见齐昱正在专心看他的图纸。
温彦之从他手中抽走图纸,把他喝了一半的安神茶又推回他面前:“昨夜熬了一宿,你就不困?”
齐昱端起茶盏一气喝尽了,搁了道:“头是晕,可困劲都过了。”
他看着温彦之站在旁边妥当地收拾着桌子,过了好一晌,兀地说了句:“贤王兄审完靖王了。”
温彦之动作顿了顿,捧着图纸皱眉,“怎样?”
“果真是蓄谋良久。”齐昱叹了口气,替温彦之将那捧图纸放入木匣里,便将人牵了一起坐在罗汉床上,徐徐讲说:“年初时候淮南有童谣,说是康王要卷土重来,朕便派贤王来查,恐是康王要乱社稷谋皇位……可,竟然是靖王声东击西,拿康王来惑了我们。实则散布童谣的是靖王,偷九龙锦的,也是靖王……”
“靖王何时知道遗诏之事的?”温彦之问。
齐昱斜靠在软枕上,摇了摇头道:“是老靖王一早就知道遗诏存在,才告诉他儿子,说永辉帝遗诏当立的继位之人,并不一定是先皇。当年秦文树的案子一出,估摸老靖王预料秦文树发现的那遗诏是留给他自己的,可来不及证实,就被先皇赐死。齐宣自那以后急切寻访与秦家相关之人,追杀吕世秋,调查方知桐,绑走云珠……都是他。近年来他愈发知事,也晓得替六部采买操持操心,我还当他是终于长醒了,岂知这两年多来……不过是场戏。”
他想起八月中乐邱郡主满月酒上,靖王还恭敬请他替女儿赐名,转念中,靖王在寿昌山上叫骂他的情形又历历在目。
“有时我当皇帝,也当糊涂了……”齐昱抬手抓过温彦之的手,捏了捏,“看着朝中上下那么多人,人人在我面前笑,到了背后里却个个都在捅我刀子。我以为兄弟信得,可真信得的那个是病秧子,轻易操劳不得,另两个各怀了心思,做的也都不是天下苍生的打算……”
温彦之抬手拍了拍他手背,叹了一声:“听李侍卫说,你同贤王吵了一架?往日听你言语中,你二人自幼也是交好的,何至于如此?”
齐昱睨了他一眼,没实意地笑了笑,“你听李庚年瞎说?他站在梁上听两句,脑袋里能给你抡个话本出来。我同贤王,要是真还能吵起来倒好,可贤王那性子……”他叹了口气。
“你们说什么了?”温彦之握住他手问。
齐昱道:“我是只问他,淮南事情都堆到嗓子眼,誉王在京中忙病下了,他怎就一心还要找康王?……天下民生,从小国子监里,先皇口里,朝中百官,人人都在讲,现今淮南重镇百废待兴,他立在此处便能见灾棚载道,竟也无动于衷……”
温彦之宽慰道:“有蛛丝马迹证明康王在世,贤王爷想寻同胞兄长,也是人之常情。”
“不,温彦之……”齐昱摇了摇头,好笑似的抬手抹了把自己的脸,仰在靠背软枕上看天花板,“任谁都这么说……誉王说别让贤王来淮南,说贤王找到了康王恐会和康王一道密谋不轨,李庚年也说,你也说,他们血浓于水,骨肉至亲……”
温彦之笑了一声:“那难道不是?”
齐昱沉声应:“是。但你们都想错了,贤王根本就不是为了骨血之亲才找康王的。”
温彦之一敛眉:“那他为何?”
齐昱长长地舒出口气来,“为了确保康王是真死了啊……”他瞥了眼温彦之惊讶的神色,勾起唇角问他:“温彦之,你记不记得我说过?只要做好皇帝,十年,二十年,便很足够……”
温彦之蓦地点头:“很早时候的话了,怎么又想起来?”
齐昱道:“这话不是我信口说的。我登基前就定了,决计做不了一辈子的皇帝。”
温彦之惊道:“齐昱,你在说什么?”
齐昱笑着拍了拍他手肘,悠然地就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登基前是什么情状,你还记得么?太子被废,康王败逃,除却这二者,就剩了我与贤王、誉王,而誉王体弱有疾,且年龄过幼,贤王与康王同为先皇的宁寿皇后所出,我母后尚只是贵妃,如此贤王是嫡又是长,周、林、泰、彭四家重压下,秉持祖制,我岂能那么容易就做皇帝?”
那些在齐昱登基后想来,觉得理所当然的事情,此时这么一说下,竟叫温彦之突然发觉——原来步步都暗藏杀机。
“那贤王爷,当时也是想做皇帝的?”温彦之不置信地问,“可你曾讲过他为避祸,已将自己摘出去了。”
“激流当中,明哲保身,贤王一直如此。可康王、太子一除,他对上我,出身上的优势又显露出来,自然也没那么容易放手……”齐昱好生想了想,“大约当时除了我,他们都是一直想做皇帝的罢。但贤王又知晓自己不是做皇帝的料子,坐了皇位也坐不稳,到时候天下动荡,他也没那般治国之才,故并不敢轻易搏那一把;可他若是不搏那一把,又恐妻儿生在不安之中……所以,我就同他做了个交易——”
温彦之猜道:“你来继位固河山,让他的后嗣,来做下一任皇帝?”
“不错,我来坐稳皇位,保他安稳富贵。”齐昱闭着眼点点头,“而贤王从来都知道我天生断袖,不会有后嗣,想了想这买卖他也划算,这才答应了。”
“所以贤王不遗余力追寻康王踪迹……”温彦之皱起眉头,“竟是为了将康王扼杀完全,以保他儿子继你之后,能顺利登基?”
齐昱沉默地点头,听他这么说完,一时回忆从小到大,走马观花般,终是自嘲地笑了笑:“兄弟做到这份上,也真是没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