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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苍无法想象如果苏岂以云椹的身份去见赵恒,究竟会发生什么,忍不住想阻拦,但又无法违抗赵恒的命令,半晌才挣扎着问了少年一句:“你为什么不离开王府?”
“离开?”
“换张脸,换个身份,对你来说离开并非难事,天下之大,找个地方重新开始不好吗?又为什么执意报仇?”
苏岂一怔,似乎没想到秦苍还会劝他,早在男人第一次让他收手的时候,他就已经拒绝过他。
“别再说了。”少年的语气透出一丝不耐,“如果现在的一切都不能结束,谈什么重新开始呢。”
秦苍欲言又止,终究是没有开口。
苏岂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你能不能告诉我,当年在扬州城外,动手的人是你还是齐九?”
“齐九。”男人低声说。
苏岂表情没什么变化,但秦苍能感觉到他听到答案后的释然,忽然恍然明白,他是后悔杀了齐九吗?
因为后悔,所以不得不用俞见柏的死来说服自己,他是该死的,这样就可以消弭自己的痛苦和恐惧了?
“你这又是何苦。”秦苍忍不住说。
苏岂只是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苏岂进了赵恒书房,只见男人站在窗边不知在看什么,夕辉中侧脸的线条显得格外刚毅,他的神情难以分辨。
苏岂行侍卫礼,赵恒不开口,他就一直跪在地上。过了会赵恒转过身,低声对他说:“你起来。”
赵恒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奇怪,但又说不上来什么地方怪,苏岂没有时间多想,垂首起身,等着赵恒吩咐。
他不会发现赵恒是用一种怎样的目光在看着他,挣扎,失望,愤怒,心疼,痛苦……那些情绪在男人的眼睛里一一闪过,但最终一点点熄灭在漆黑的瞳孔里,好像烈火燃尽荒原后,徒留一地破碎的虚妄。
苏岂听到赵恒脚步声靠近,直到跟前,低沉的声音对他说:“把头抬起来。”
苏岂抬头就对上了赵恒的视线,那种眼神——温情和残忍并存的眼神,在苏岂是“云椹”的时候,从来不曾在赵恒眼里出现过,然而在他是自己的时候,却看到过无数次,每次都令他如履薄冰。
“王爷……”
少年觉得自己似乎正在被看穿,那目光如锋利刀刃,层层剐开他苍白的伪装,让他有种无能为力的错觉。
赵恒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说:“脱衣服。”
苏岂一愣,几乎是出于本能的,眼里闪过不加掩饰的恐慌,赵恒的话让他想起以往那些痛苦的经历。
他对赵恒的畏惧是埋在骨子里的,笃定了男人会对平日小小的忤逆宽容,却从不相信他不会真正伤害他——他总觉得赵恒就像猛兽,他不去撩拨尚且不能自保,倘若真的触怒他,会毫不犹豫被撕成碎片。
赵恒见他不动,重复了一遍:“把衣服脱了,云椹。”
最后那两个字掷地有声,敲醒了一时迷惘的少年,让他知道这个命令是必须服从的,没有违抗的余地。
苏岂咬牙脱了上衣。
“脱光。”赵恒补充道,“让我看看你的伤。”
苏岂这才明白男人是要验伤,想起王府似乎是有类似的规矩,不免松了口气,甚至有些庆幸可以背过身去。
光裸的背脊上是还未消除的疤,颜色已经褪成暗红,只是那些印子纵横交错,还是可以想象行刑时的惨烈。
赵恒的手不自觉抚上那累累伤痕,心里排山倒海般的悔恨,可又为少年的欺骗而感到愤怒和痛苦。
到了最后他的指尖克制不住地颤抖——这是他捧在手心里的人啊,连爱他都小心翼翼不敢用力,他却在他手里被伤成了这样,还以为终有一日能感动他,还奢望可以和他相守一生,却原来都是他自己想多了。
他挨打的时候会有多疼?他疼的时候会怎么想他?在这个少年心里,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恨他恨得要命?
难怪有的时候苏岂看他的眼神冰冷,目光里的那份决绝,仿佛真的要和他同归于尽似的,他原来是认真的。
他是认真在恨他啊……赵恒忍不住想,我那么喜欢你,但在你眼里,我到底是什么呢?是笑话吗?
这个想法让他感到绝望,像亲手把自己的心掏出来让人踩在脚下一样绝望。
苏岂在赵恒碰他的那一瞬间,整个身体都僵住了,他迅速转身跪下,语气谦恭:“王爷……属下知错了。”
赵恒不着痕迹地收回手,感觉喉咙被什么堵住了一样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挤出一句:“你把衣服穿起来吧。”
“是。”苏岂求之不得,整理好衣物后问,“王爷是否还有所吩咐?”
神色自然,语气恭谨,像一个真正的侍卫,平常的苏岂绝不会是这个样子,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学会这些的?
赵恒觉得自己开口得格外艰难:“没有了,你出去吧……日后,你继续留在苏岂身边,但不必向本王汇报情况了。”
闻言少年迅速抬头看了一眼,神色惊讶,但很快掩去眸中困惑,低声应道:“是,王爷。”
少年的身形在赵恒视线中远去,宛若一个渐渐被融化在水墨中的幻影。
后来的半个月,赵恒依旧没有踏足兰苑,像是忘了那地方一样。这是两年来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
王府消息传得很快,赵恒不闻不问的态度让王府众人纷纷开始猜测,那个叫苏岂的少年是不是终于失宠了。
之所以说“终于”,是因为赵恒毕竟身份尊贵,能专宠一个人两年的时间,在人们眼里已是不易。
没人觉得赵恒会一辈子把心放在兰苑那个少年身上,所以他的失宠变成了一件理所当然会发生的事。
传言终于在某一天变成了事实,那是在立秋过后的第二天,天气还未转凉,静王遣人给赵恒送了份礼。
那礼物不是别的,而是个人,一个清灵俊秀的少年,五官竟有七八分长得像苏岂——最像的地方是他的神情气质,赵恒看到他第一眼就怔住了,仿佛看到了两年前的少年,青涩而干净。
那个时候的苏岂同样不情不愿,但毕竟涉世未深,还带着点孩子心性,喜怒更是都写在脸上。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两人的矛盾越闹越烈,关系越演越僵,彼此却都还为可笑的原因维持着这段关系。
他是因为爱,而苏岂是因为恨。
逐渐的苏岂发脾气的时候变少了,把愤懑和痛苦都压在了心底,愈发沉静得像一个不见底的深渊。
当初那个喜怒形于色的少年不知怎么的就不见了,他的身影就像是砂砾堆起来的,风一吹就消散殆尽。
赵恒有的时候会突然想起很久以前,苏岂生病发烧,他喂药给他吃,少年因为记恨他而不肯好好吃药,还故意把碗打碎在地上,他忍不住发怒,却只是对上一双毫不示弱的清澈的眼眸。
那样的苏岂让他心动。
赵怡送来的少年叫柳缙珩,他很乖顺,既不像从前的苏岂那样单纯倔强,也不像现在的苏岂那样沉默冰冷。
他不说话的时候,模样像极了苏岂,但他会温言软语地讨赵恒欢心,这是苏岂永远不会做的。
柳缙珩在宁王府住下,赵恒把府里新筑的玉溪苑分给了他,还命傅文博安排了不少下人伺候。
柳缙珩住下后,赵恒每日必去探望,对王府另一隅的兰苑——他曾经最常驻足的地方,则一句也不再提起。
这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在王府做事的人最懂得揣摩主人的心思,因此没人会在赵恒面前主动提起苏岂。
人们说到兰苑,逐渐的只剩下唏嘘和怜悯。
苏岂平日里不甚出门,饭食都是送到苑里的,因此这些事他都是不知道的。有一回他无意间向送饭的婢女问起赵恒,问他这些天都在忙什么,那婢女先是愣了愣,然后便蹙起眉,仿佛不知该如何回答。
苏岂觉得奇怪,追问了一句,那婢女便犹豫着道:“王爷这几日……都常待在玉溪苑。”
“玉溪苑?”苏岂疑惑。
那婢女发觉他真不知情,暗怪自己说错了话,只能硬着头皮道:“……前些日子有一位姓柳的公子住进府里,王爷很欣赏他,赐了新筑的玉溪苑,这几日多去他那里喝茶,有时晚上也会去。”
那婢女心善,顾及苏岂的感受,话说得十分委婉,说完后还偷瞥少年的表情,只见他一脸的漠然。
“公子……”婢女有些惴惴不安。
“是吗?”苏岂回过神,喃喃说了一句,然后便转身回到了屋里。
这样的日子过去了两个月,有一天赵怡路过宁王府,就登门拜访了一下,赵恒邀他在玉溪苑赏琴对弈。
柳缙珩弹得一手好琴。他原本是官宦人家庶出,母亲去世得早,家里人对他很一般;后来父辈获罪下狱,家中境况一落千丈,他离开家,却因为年纪小又生得好看,被人贩拐骗卖进了倌馆。
赵怡遇见他是个意外,当日他和韩修因事争吵,一怒之下就去了烟花巷,既是心情愤懑也是想发泄。
他想去的是青楼,想找的是女人,谁知走错了路,这才阴差阳错进了柳缙珩所在的地方。还来不及懊恼,就听到了一曲动人的琴声,清澈婉转沁人心脾,宛若山涧一道澄净的泉水流淌而过。
赵怡不是没听过天籁般的琴声,但在这样世俗的地方,听到这样纯净的琴音着实不易,让他忍不住好奇。
很快好奇变成了震惊,他在见到柳缙珩的一瞬间就愣了,以为自己看到了苏岂,因为实在是太像了——如果只是安静站在那里,柳缙珩就像一个收去所有棱角、相貌俊秀而性子温和的苏岂。
他替柳缙珩解了围,把人带出了倌馆,但柳缙珩感激的话还没来得及说,他又转手把人送到了宁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