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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师北落没有去成绯馆。
她爽了馆主之约,终于得到了天璇的允许,来到了很久没有去的师宅。师宅被许氏夫妇打理地井井有条,寒冬即将过去,琥国京都即将迎来春天。
气候一日一日地转暖,但师北落身上的貂裘厚度仍未减退。她裹得像是个胖乎乎的白包子,一步一步挪到了师宅厅堂之内。望着墙壁上高悬的那一幅字画,师北落僵立了很久。许氏妇人在她身后看着,眯着眼睛打量着师北落的背影。心里知道她此时定然在想着些事情,手颤巍巍地伸出去想要给她送茶,但又怕打扰师北落祭奠故人,故而又缩了回去。
方才师北落进来的时候,她已然发现她的脸上似乎有一条暗红色的伤疤,来不及问,她便自觉地噤声然后静静地退出大厅,独留下师北落一人缅怀。
师北落幽幽地叹息一声,然后走到那巨大的字画之前,在垂下的帘子后头扯动一根绳子,那绳子上挂着铃铛,一阵响动之后,那字画便自动升了上去,露出后头与周遭墙壁一致的一堵平整的墙。
师北落纤细的手指在墙壁上游走丈量,找到一处定点后用力一按,那块砖头便陷了进去。那墙壁开了一条小缝,师北落便侧着身子进去了。
里面原本黑漆漆一大块,但师北落进去之后,里面的灯火自己燃烧了起来。一排排红色蜡烛,火光悦动,将师北落的脸映得忽明忽暗。长长的睫毛如密扇般煽动,孤单的颀长的影子映在冰冷的墙壁上。
这是一处祭奠的地方。
密室内的供桌上排放着整整齐齐的灵牌,黑木为底,金漆面的字写着陈国皇族亡故之人的名字和谥号。一共十排,最底层一列二十人,每上一排便会少去几人,这样一来便呈金字形往上递减,直到最后留下“大陈文成武德嘉昭光庆皇帝”和“大陈贤礼德馨韶光皇后”两个牌匾。
室内燃香氤氲,师北落的眼睛不知道何时蒙上了雾气。
她撩开前摆坐在面前凹陷的蒲团之上,朝着上面的牌位磕了十个响头。然后捡起放在蒲团边上的刻刀和牌位,继续刻着一个人的名字——“大陈昌隆郡主李离殊。”
离殊……
师北落握着刻刀的手颤抖了一下。
当初离殊坚持留在成绯馆,坚持入宫,坚持用她自己来挑拨离间换取太子的倒台……没有离殊的牺牲也就不会有今日的有利局面。她用自己的生命换取今日局势,难道自己会为一己私欲为了一个付青硕放弃复仇?
不可以——
师北落手上一用力,刻刀偏了角度,在殊字上留下一个不深不浅的多余的划痕。看着牌匾,师北落仿佛看见了李离殊那张祸国殃民的脸,和她见自己最后一面的时候那决然的欣然赴死的表情。
她是相信自己会手刃仇敌,故而才会那样欣然赴死吧。
她那样相信自己,而自己却在付青硕和复仇之间动摇。
师北落握着刻刀的手越来越紧,脸上的伤口隐隐作疼,她显然地感觉到从伤口处流出了脓血,黏腻腻地一大块已经顺着自己的脸颊流了下来。
师北落放下刻刀和灵牌,双手撑在地上,脸朝着地面。她闭上眼睛,手掌握成了结实的拳头。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再这样下去如何对得起父皇母后,如何对得起陈国……
为了一个付青硕,她可能对不起所有人,包括自己良心的谴责。
一报还一报,付青硕当初灭了自己的国家,杀了自己的亲人,现在自己回来了以同样的方式报复她和琥国,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吗?还需要什么愧疚,需要什么犹豫?!事已至此,已经是覆水难收!
师北落猛然睁开眼睛,眼内的迷茫已经消去,余下的是熊熊燃烧着的充满了仇恨的目光。
身后发出很是轻微的咔嚓的一声,师北落一怔,接着迅速转过头看着那人,充满了警惕甚至已经现出了一丝杀机。但在见到那人之后,目光里的东西立即发生变化,收敛起方才的杀气,师北落淡淡一笑道,“秦兄,怎么是你?”
“主人在馆内等了你许久,不见你来,所以支派我来找你。”秦淮见到这密室内密密麻麻的灵牌有些错愕,在看见跪在地上的师北落的表情之后又觉得很是怜惜她。抬手将手中的玉颈瓶抛给师北落,嘴中道,“这是昨日之毒的解药,主人让我转交给你。”
师北落稳稳接住,嘴角轻勾,看了一眼玉瓶抬首问,“馆主派你来就是不想见我,多谢你了。”
秦淮瞥着她道,“并不是主人不想见你,而是你不想见主人吧。”
“馆主用下毒的方式来逼迫北落,北落自然不愿意。”师北落打开玉瓶,凑在鼻间嗅了嗅,然后倒出一些抹在伤口上,果然感觉到一阵舒爽,可见这就是解药。“如果馆主不这么淘气而是客客气气地来请北落,北落自然会欣然赴会的。”
“师兄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你不想见的人,就不会见。”
“北落就是这个坏脾气,”师北落道,“越是强迫的事情,我就越会反抗。”
“即使拿性命做赌注?”
“即使拿性命做赌注。”
秦淮愣怔许久,随即仰头大笑道,“你真是个不要命的疯子。”
师北落不以为意道,“疯子当然都是不要命的。”她顿了顿,盘膝坐在蒲团之上,背后烛光朦胧,衬地她越发飘逸出尘,轻纱曼舞,纵然身处黑暗的密室,但有她在,便觉得像是个人间天堂。
“既然馆主亲自来了,便要让馆主小心隐藏行踪。琥国皇帝现在虽然心力交瘁,但按照他的性子,必定会对诸事更加严防死守地把关。现在太尉府空虚,太子倒台,横王又蒙受冤屈,皇帝身边几乎没有可信赖之人。天璇公主毕竟女子之躯,皇帝不会动立她为储的念头……”
“可皇帝也未必想要立储君。”秦淮席地而坐,面对着师北落的侧影,盯着她有条不紊道,“就算立储,也不会选择你所扶持的怡王为太子。”
师北落淡淡一笑,看着灵牌,有灯火在她瞳孔中闪烁,“我没有想要此刻皇帝就立怡王为储,怡王虽然进步不少,做事也颇为妥当,但还远达不到不让皇帝猜忌又能让皇帝信任的程度。”
“琥国的皇子那么多,皇帝还有选择的余地。”
“嗯,”师北落欣然颔首,目光偏移到困惑的秦淮的脸上,“我现在所要的并不是储君之位。”
“哦?”秦淮颇为意外,单边的眉头挑起,身子直了直问,“那你设计这一切所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我想替怡王要一个实权。”
“什么实权?”
师北落嘴角抿出一丝弧度,眼中锐光十足,一字字道,“替怡王谋得太尉之职。”
琥国天和八年冬,太尉苏定因贩卖军火获罪,苏府上下遭受株连,其子苏和同样因罪下狱;八年冬末,太子付恒因病暴毙;不久之后,横王付康因晋献古剑青干而获得赏赐,得假三年获恩赐扩展封地,随后又奉召携怀有身孕的妻子黄氏回到封地休养生息。
这一年冬天发生了诸多事情,本以为寒冬即将彻底过去,所有杂事也都会随着寒冬的过去而消弭。但却在年底腊月的时候,南边守将来报说南楚的边防军队有所调度,蠢蠢欲动。琥国皇帝忧心之余,臣子又将太尉之职空缺的事情上奏,皇帝深感朝中的确缺少这样一位能够暂时统筹调度之人,但此人务必能受自己控制更能够让自己安心才好。
思来想去,皇帝终于将注意力落在了加封亲王但并无实权的怡王身上。虽然他的未婚妻是南楚的小郡主,但若将太尉的职责交给他或许能将计就计,甚至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