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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东跃周身发冷。
面前的女人神情平静、语气平淡,然而她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要将他逼入绝境。
这会不会仍是她唱的一出空城记。就像先前她诓骗他那样,只为套他的话。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她本不是这样的人。是什么时候?她有了这样的心机、这样的手段。
陆东跃有些混乱。他无法像平常那样理智地、冷静地去考虑问题,整理思路,发现她言语中的破绽。
她已经从蛛丝马迹中拼凑出了事情的大致过程,可是站在他的立场,他无法反驳她的推测,因为他已经明确表示‘我什么也不知道’。
说了一次的谎便要再说上十次百次来圆,他只能继续在坚持在‘一无所知’的前提下洗清自己的嫌疑。
单凭巧舌如簧,他完全可以在她的假设与推理之下把自己摘洗干净,他有十足的把握。
可是她拿到了什么?
陆东跃第一次有了不自信。
要有多坚定的内心才以独自负担着秘密,他所有不安的来源,亦是构筑他婚姻的基础。他将所有的幸福建立在那巨大的空洞之上,如履薄冰地小心经营。为了维持这一切他不惜代价,哪怕在午夜梦回之际仓惶醒来、患得患失。
幸福越多,恐惧越甚。恐惧越多,愈发坚强。几次三番的试探尝试之后,他不再奢想得到她的爱,而只是想要守住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婚姻、家庭,还有他们的孩子。
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将他们拆开来,然而他从未想过破坏的初始却是由内部开始的。
“……这是谷阿姨和罗谣欢的通话清单,上面的通话频率和之前说的时间点符合。当然,只有这些肯定是不够的。”她顿了顿,说道:“还有她们的短信清单。罗谣欢比你更自信,自信我永远不会查到她的头上,她连手机号码也不肯换,通信时连代号也不取。换成你,肯定不会出这种纰漏。”
不知何时他的手由栏杆处松开,颓然地垂在身侧。她得到了舒展的空间,于是扬起手,几张A4纸对折着抵在他胸口,“你现在还可以反驳,说这些都是我伪造的,你还要找罗谣欢对质,让她还你清白。”
他的胸膛起伏着,大脑一片混乱理不出思绪来。根植在心底的恐惧终于化成了一只狰狞的怪兽,将他的冰上城堡推翻。
‘哗’地一声,倾巢而覆。
他仓惶逃离,赤足狂奔。然而那薄薄的几张纸却化成削铁如泥的刀刃,在半空中划破气流一下一下地劈在他的身上,蚀骨腐心般的疼痛。
“你怎么做得出来?为了一己私欲去设下陷阱,你不会良心不安?”她的声音尖锐起来,“不,你不会。但凡你有一点良心,你就会在我求你的时候怜悯我、放过我;但凡你有一点良知,你不会在我痛不欲生的时候还落井下石。你是个多可怕的人,怀揣着这样的秘密,仍然可以每天地睡在我身边、对着我笑。若无其事地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甚至于,你竟然还能对着我爸爸那样恭敬客气,仿佛你什么都没有对他做过。哈,你做了。在我爸爸心里你是他的恩人,他开始甚至是畏惧你的。你一手把他推到泥潭里,再漫不经心地将他拉起来。他是你的猎物,而我则是你的战利品。你赢得多么彻底!”
他的眼瞳里倒映着她充满讥嘲的脸。
她正在瓦解他的世界,可他却无能为力。
“在整理这些线索的时候,我心惊胆颤。知道你们行径卑鄙,可我从未想象过你们会设下这样的圈套。是不是只要能达成目的,中间牺牲多少人都无所谓。”她的声音倏地提高,“我们无怨无仇,我们甚至不是陌生人!我也跟行楚一样叫你大哥,可你竟然做得出来。”
叶行楚的名字像烙铁一样刺痛了他的神经,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握住她胳膊,那样地紧,“不许叫他,不许提他!” 那个名字是长在他心底的坚硬蒺藜,稍一碰触就会令他痛叫失声。
他曾经是那样地自信,自信自己能将那个男人的影子从她心底完全地抹去。日久天长,她总会记着自己的好。然而事与愿违,那个影子成为了他们婚姻中最浓的一片阴影,更成了他的心魔。
“你怕什么?”纸张由她手中滑落。她反握着他的胳膊,纤细的指尖像针一样扎进他的肌肉,那样地用力,“你一直装作天下太平、若无其事,可我知道你比谁都害怕他回来。你很清楚我心里还有怀念,你却不得不容忍。以你的自尊心来说,已经很不容易了。”
是的。他已经容忍到了极致,绝不会再退让半步。可是她要什么?她要做什么?不过数秒的时间他脑中闪过无数的可能,每一种设想都让他肝胆欲裂。
他近乎咬牙切齿:“你想怎么样?”没等她回答他却是失控地咆哮,“我不会离婚的,你别妄想和他双宿双栖!”
她愣了许久,许久之后才笑了一声,空洞而悲凉,“双宿双栖?我没有想过。从我答应你条件的那一刻开始,我就连幻想的资格也没有了。我越不过去,他也走不过来。以前是这样,以后也会是这样。这样的结果你满意吗?”
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臂,仿佛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不见。就像先前的无数个夜晚,她背对着自己沉睡,他只能从后面拥抱着她。心贴得那样近,可一点也不觉得温暖。她吝于施舍他哪怕一丁点的温度,即使他已经冷得瑟瑟发抖。
“我只要你放我自由。”
“自由?你的心一直是自由的。”他深深地呼吸,理智已濒临崩溃边缘,“我的妻子向我坦白她还爱着别人,我只能保持沉默。我得说服自己,谁让你使了昏招,你活该。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有什么好埋怨的。我认命了,我只想守老婆孩子安安稳稳地过完下半辈子,别的我一样也不多想。我有自知之明我要不起了!可是现在,你要让我放你自由?苏若童,你是不是还想让我为你的忠贞爱情鼓掌!”
她想也没想地挥手劈下,“啪”地一声脆响,像个小型的炸弹。
这样连续的动静终于将熟睡的孩子吵醒,小家伙扁着嘴巴嘤嘤地哭出声来。
陆东跃的耳朵嗡嗡作响,整个人都是懵的。脸颊上火辣辣的触觉告诉他这一切不是梦境而是真实发生的,梦魇成为了现实。孩子的哭声在他耳膜里回荡,像把钻子一样钻着他的心脏,那样的地疼,太疼了。
“……我给过你机会,我希望你能先一步坦诚。至少这样,这样我也能安慰自己说,孩子的爸爸并不是无可救药。可现在看来,我真是错得离谱。”
她想哄孩子,可刚要转身他便扯着她的胳膊将她拉过去,一双眼已经是赤红,“你给不给机会结果仍然会是一样的。你早打定了主意要走,是不是?”
“你觉得我们还能一起生活?在我知道你做的那些事以后。”她反问道:“你觉得我有那样强的心理素质?就像你一样,不知惶恐、不懂愧疚,半点也不心虚。”
她挣脱了他僵硬的手指,正欲转身抱起孩子时忽然腰间一紧,她在天旋地转间失声尖叫。
人被重重地抛在床上,她还来不及起身就被他压住。男人高大的身体里充斥着不安与愤怒,这让他的力量开始失控。任凭她尖叫怒骂着,他没有半点回应。
他不会放她走。
她撕扯、踢打着,由他身下挣扎着要爬离。可是他的力量比她强大太多,只是伸长手臂就将她拖了回来。
他异常地沉默,连粗声喘气都不曾。他抛弃了理智与思考,任由感情将他掌控。男人乌沉沉的眼瞳里燃烧着一种前所从未有过的悍狠,然而在那之下却是无边无际的绝望与冰冷。
在短暂的对视之后,他低下头。她像是被蠍子蜇了一样地尖叫起来,可,并没有预料中的亲吻与碰触。他只是将头埋在她脸侧。他们的身体紧贴着,她甚至能感受到他胸腔里发出空洞的共鸣。
有温热的液体滑落在她颊边、发间,分不清是谁的。她不愿意在他面前痛哭失声,只是不连贯地啜泣着。脑中闪过许许多多的片断,每一帧都闪得那样快,她抓也抓不住。不是没有做过心理准备,只是没有料到情绪的反噬会这样强烈。就像大起大落的潮涌一样,退去之后只留下一地狼籍与荒芜。
孩子的哭声越发响亮,打破了父母之间的僵持。他终于松开她,跪坐在床上,将脸深深地埋进掌心。
末路途穷。
接到电话的时候,陆南嘉委实是吃了一惊。
电话那头的人和他不甚熟稔,不过是朋友相聚时打过几次照面而已。印象里,似乎是他一个发小的远房亲戚,做的是红酒生意。曾经想走他的路子拿下孟家旗下酒店的酒类采购,但是因为资质不够最后没能成功。
这类人他接触得多,根本就没放心上。然而走惯了野路子的人总比别人长多了几个心窍,什么事都会上心留意,有什么好东西也会记得他一份。就是这样的圆滑世故,才能在这鱼龙混杂的地盘上争得一席之地。
这人祖上是苏州的,说起话来不愠不火,调子软软的却不令人反感。说话倒不拐弯抹角,直接切入主题。
陆南嘉开始并不相信对方说的话,他那个治身严谨的大哥会去买醉?开什么玩笑!现在是几点?晚上九点,这个时候陆东跃肯定在家带孩子呢,他怎么可能出去买醉。
心里这样想,陆南嘉嘴上却不好驳,只是客气地敷衍。对方也听得出他的话意,也改了口说可能是自己眼花了。
电话撂下后陆南嘉没像往日那样抛到脑后去,反而有些耿耿于怀。虽然那人只见过陆东跃一次,但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那个精明的生意人是不会给自己打这个电话的。
陆南嘉想了想,给大哥家里打了个电话,没人接。又拔陆东跃手机,也是没人接。
小公子觉得有些不妥,又打电话给那人,很客气地问了地址。那人或许就等着他电话呢,说人还在,没出什么情况。
陆南嘉驱车前往。
地方倒是离得不远,新开的场子还算干净。陆南嘉扫了一眼,没见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心也就放下一些。
打电话的那人早看到他,双手兜在裤袋里慢步踱来。陆南嘉记得他姓周,于是点点头,叫道:“周总。”
周总的五官并不出众,但气质很儒雅,看着很舒服。在他的示意下陆南嘉往对面看去,坐在吧台角落独饮的不是陆东跃又是哪个?
周总笑眯眯地说道:“陆总来了就好,我正准备走了。”陆南嘉不由多看他两眼,这人尺度把握得当又不过份热情,倒是个聪明人。
小公子笑了笑,算是记下这份人情。
陆东跃正要唤酒保时就见身边晃来一道黑影,他其实喝得不多,还有六七分的清醒。
“南嘉,你怎么来了?”
陆南嘉的心情有些复杂。小公子长这么大从来都是惹了祸让哥哥姐姐去收拾的,夜半三更被兄姐们从夜场拖回来的次数数不胜数。他还没料到自己竟然会有这么机会,去酒吧把大哥拣回来。
在小公子的印象里他大哥是个自制力很强的人,在外面极少喝酒。要喝也会叫上一两个至交好友,从来不会落单。今天这状况太反常了,他再迟钝也料到大哥这是遇到什么没法子解决的事情。
有什么事情连大哥也解决不了?
陆东跃喝得不多,他没费多少力气就让他停了下来。不过待他说‘我送你回家’的时候,陆东跃却是定在那里,忽地冷笑一声。
“家里没人。”
家里怎么可能没人?陆南嘉心里奇怪,嫂子侄女可不都在家么。可,没等他问出口陆东跃已经提了外套往外走。
陆南嘉将人送到家里,又要扶他上去。陆东跃挥开他的手,“不用你,我自己能走。”
陆南嘉抬头看窗口一片漆黑,觉得不大对劲:“我让大嫂下来接你吧。你这样她肯定不放心。”陆东跃抹了把脸,说:“你回去吧,我能自己上去。”陆南嘉还想说些什么,可看到大哥那阴黑的眉眼,又把话吞了回去。
大约是小俩口闹矛盾了,还在冷战呢。
小公子觉得清官都难断家务事,自己还是少插嘴比较好。于是摸摸鼻子,很快就上车走人。
陆东跃目送弟弟离开之后才转身上楼。这幢楼里住家多是朝九晚五的上班族,也有退休的老干部。这个时候上去会听到每家每户传来交谈声、嘻笑声、孩子的打闹声。还有一户人家刚为孩子买了钢琴,才开始学单调的敲琴键。
咚、咚、咚……
他踏着这样的音调走到自己的家门口,拿钥匙开了门。里面黑洞洞、冰冷冷地,没有灯光也没有声响,连一丝饭菜的香味也闻不到。
他在门口站了许久,直到有人上楼来按亮的楼道灯光。他回头看去,是住在楼上的一家三口,小女孩早已趴在父亲的背上睡着,而母亲则一手托着孩子的背,另一手拎着两盒喜宴糕点。
都是楼上楼下的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相互微笑,点头致意。陆东跃站在门口,眼看着他们慢慢地由身边经过。
彼此扶持,相濡以沫。
最平淡也是最真实的幸福,他本已经得到,最后又失去了。
周五的晚上,孟勤华打电话给儿子问他明天几点到。为了筹备高中同学会孟女士这一整周都很忙碌,闲下来时想起可爱的小孙女,心痒得不行。
陆东跃说这周有事,就不过去了。孟女士说你们大人有事要忙,把孩子送过来也行。
陆东跃看着房间角落空空的婴儿床,眼角便有些发涩。他敷衍了母亲几句,很快挂了电话。
这房间里有许多样东西都是他们一手添置起来的,触目所及,睹物思人。她走得那样干脆,连孩子的东西一齐收拾了也不过两袋子衣物用品。
他阻止不了她离开,于是只能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说,她只是需要时间冷静,等她冷静下来后一切都好说。
但怎么想都不现实。
陆东跃像一抹游魂般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来回走动,房间的每一处都还残留着她们的影像,他仿佛能听到孩子的哭声。
絮絮在困觉前总会吵上两声,要他抱起来慢慢摇着哄,她才会渐渐安静下来。这孩子是卷发,额前有六个特别漂亮的小卷儿,他数过的。
他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没有洗漱、脱衣的印象,只是和衣倒在床上,沉沉地睡去。
这一觉也不知睡了多久。
听到门口有动静,他想起来,可身体却那样沉。他想自己或许是病了,病得很厉害。
有人走了过来,在床边坐下。
他闻到一抹熟悉的、温暖的气息,像是冬日的暖阳般抚慰着他冰冷的身体。来人轻轻地摸了摸他的额,手心柔软、手势温柔。
突然间,心底就涌起了一股莫大的委屈。他像孩子一样地撇过脸,面部因为巨大的痛苦而扭曲起来。
他呜咽着低泣起来。为他的水晶城堡,为他的卷发小公主,为那个决绝离去、再不回头的爱人。
对方像是慌了神,一遍遍地叫着他的名字。他一个劲地摇头,泪水在脸上肆虐着,淌在了对方的手背、掌心。
他胸腔中发出空洞的悲鸣,那样高大的身体蜷曲起来剧烈地颤抖着,声音嘶哑:
“妈,她不要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后,我会休息几天。这次病得挺厉害,家里人都不让熬夜了。MO会在下周一,也就是16号恢复更新。
这段期间会攒点稿子,步调不会太紧迫人也不会那么累。
谢谢大家的支持与理解。
下周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