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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变
第二卷天边
第一百五十六章西去上林苑
此去往西北,沿邙山南麓,一路往西,有一条官道过谷城函谷关,渑池直往长安.几百年前,我大汉的开国高祖皇帝就是这条路线入关攻下的咸阳(这条进军路线,现在还有争论,作者注);这次去上林苑,我们走的便是这条路;再过几天,皇上巡幸也将走这条路。
虽然在洛阳城边也有一个上林苑,但是很多人还是喜欢叫它西林苑,尤其当今皇上在这个里面卖官后,大家就更不愿意称他为上林苑了。因为有一个上林苑是不可替代的,且不说四百里方圆,八水横流的恢宏,光上林苑的种种传说,便让人神往,我想天下几乎所有人都想去看看,上林苑到底是个什么模样。而且无论它的建造及维持有很多令人诟病之处,但它存在的日子里见证了我大汉从此不再为外敌随意欺辱的那一刻。
只是,忽然到了今天,原来的那个敌人有些搬走,剩下的成自家人了。
想想几千年前,他们曾和我们也是一家人。(史载,匈奴为夏桀后人中一支,作者注)
现今塞外的鲜卑,据说也曾是我华夏后裔(史家争议中,作者注),后徙于鲜卑山(今大兴安岭)而得名。
那是否终有一天他们也能成我们自家人呢?
其实大家都是一般的人,我们本不应该如此互相杀戮。可是,也不知从何而起,鲜卑劫掠我边民,我们袭击其牧场,然后便越打越凶,不可收拾。但也许需要过几百年,他们真的成自己人了,才会有人想明白,如果大家都退让一步,或许就没有那么多无辜的人需要为着一些非常无聊或者极其无聊的理由而白白牺牲。正如呼韩邪单于来归后,我们和他们的人想明白了那样。
其实大家都是为了自己活得更好;可一旦死了,想过得好,便也再无机会了。
现在就更感觉这支匈奴中蕴藏的危机极为令人头疼,关键是他们还在父亲的地盘上。
不过,几百年来至几百年后,或许这里清晨景象都如这般模样。肃穆昏黑的山林蜿蜒在路的两旁,直通向远方。因为,这两边的群山不会打起来,这里的溪流也不会。
天上重重的暗青色慢慢淡去,一丝丝暖暖的红色黄色开始慢慢点缀路两边的黑压压的群山,有些泛出墨绿色,那是松柏,也有一片昏黄的,却不是我能叫全名字的了。间或旁边会流过一条小河,也是极静谧的,仿佛只是画中一般。道边林间偶尔会在车轮和马蹄声中漏出几声鸟鸣,只是随着背后射来的光芒,抑或是我们的路过,醒来鸟儿的啼声渐渐多了起来。
随着远离洛阳,我忽然觉得轻松起来,心也随着这早晨慢慢升起的太阳欢快起来。
子实兄的话也随着鸟儿的早起,而多了起来:昨晚射灯,你有没有觉得少了什么人?
我仔细回忆了一下,立刻想了起来,奉先兄之前,我在想事,射完之后我被一阵惊呼拉了回来,下面走过去的人我却并不认识。我也不知道那人是等着射还是射过了,后来一大批人射过了,我便彻底忘了此人了,想来应该是射过的。毕竟在我记忆中,我大汉四百年从没有形成某种在别人射箭之前,挑一个人来来去去走一圈来展示自己的盔甲形貌和自己挺拔身姿的风气。
“燕公之前是谁?”
“齐公……你不是在场么?”
“那时兄弟在走神,本来就觉得无甚趣味。”我笑着:“原来是袁绍那厮的……哎呦,那个将军并不是袁绍四大爱将之一,他手下将领看来不少啊,他的谋臣,已经多得够让人头疼的了。”
“好像是唤作麴(音:曲)义,我去射时偷瞟了一眼那宦官手上绢帛,那个麴字还挺难写的,平时从未用过那字。”
他顿了顿,丢了一句,还有。
还有谁没有射?弟一时真的想不起来了。
你真傻,还是装糊涂。
其实昨晚很多人没有射,九卿一个没有射。所以……没射的……弟也没有注意。
恩,你昨晚没有去赴宗正府宴,故而不知也无所谓。但是你忘却了几个故人,你难道就没有自觉么?昨晚他们还与我打听与你。
啊,公孙伯圭大人。哦,还有他老师云中公。也许是太累了,昨晚上想着终于要结束,总觉得就要轻松了,却没有多想什么,倒是经常注意周围人的喝彩之声有何意味。
看来我们荆州谢子睿已经长大,但还没有完全长大。
你充什么长者!别说我了,你呢?
人前,似乎你比我大了不少;人后,你却还是襄阳那个小顽童。老子就是比你大,你不服?
哎,兄弟之间不必损我这么狠吧。子实兄,你在朝内确实也需要谨言慎行啊。
嗯嗯,明白,若不是宴席上皇上一定要玉儿射,我真的不想让她射。
那你们还互相射对方的?不是给人找话头么?
我也没有办法,玉儿抢射了我的,我只好射她的,要不然岂不让人见轻于玉儿。
说了这么久,你还没有说,他们两位师徒为何不射?
云中公本是个文人,年岁大了,最近又都在打仗,刚来洛阳据说就病了。不过有个事情可以告诉子睿。我在洛阳常看这北面几家的战报,云中公击鲜卑,辽公征乌桓皆很顺利,尤其伯圭大人北驱乌桓人五百里。不过,你该想明白有什么人能占便宜了吧?
燕公……他们这师徒二人左右两边一打,中间的燕公正好坐收渔利。
对喽。结果,燕公损失最小,收编了好几个被打散的鲜卑乌桓部落族众,还乘机向外扩了二百多里,自然被皇上夸奖。反倒是云中公损失比较大,还没有什么像样收获。而且,他北伐鲜卑,背后却被你父亲赵国土地上的匈奴部众偷袭了几次。这帮兔崽子,据说一些匈奴年轻人总想闹点事情出来。而皇上还在安抚这些匈奴人——这应该是令尊的意思。你说,卢老令公心情能好么?于是,云中公以身体有恙不能出席太学赏灯,然后辽公也说要去照顾老师,尽学生之道——还得了皇上一阵赞誉——便也没有出现在太学。不过,子睿需得和伯父好好说说,不好好管管这些匈奴人,我总觉得伯父背后很有危险……无论是匈奴还是云中公。
我点了点头,昨晚我还以为一切皆大欢喜,却原来还隐藏着这些个问题。
子实也顿了顿:其实还有一个人,可能你不熟。
我摇摇头,熟人我都没有想起来,这个不熟的我就更不清楚了。
宗正的儿子,宋伯袁遗。
啊!他是他儿子?
子睿这话听着……和没说没什么两样。
是啊,确实有些吃惊。
嗯,不过,既然他父亲没有安排射,他作为儿子的便也推辞了,这就是宴席上定下来的事情。
我们两个忽然都停住了话语,一起拨转马头。
太阳忽然从群山中露出个头来,把这片宽阔的山谷瞬间照亮了。整只军队似乎立刻换上了一条橙黄色的披风,马车后面的饰物也都齐刷刷溜出一层金色光芒。旁边的小溪也似乎忽然被唤醒了,搅动着青色的水流,闪着粼粼的光,欢腾向东追逐日出去了。
半晌,直到太阳完全越出群山之上,我们两个人才都长出了一口气。子实忽然提出个建议,“我们打一场?”
开始没有明白过来,看着他活动起双肩,提起了长枪,才明白过来。
“嗯,作为大师兄,还没有和师弟打过。”我也提起我的长枪,忽然感觉有点眼熟,“咱们的枪好像啊。”
“那是,都是三叔打的。还有,师父说没有教你什么武艺,说你的资质和常人有异,不可如常人方法教习。而我资质上佳,故而直接学了师父的本事。所以,别乱充大师兄。”其实我的眼睛不期然一直看着他的豹尾穗子,心道,主要得小心这个。
“那看来需小心你了!好吧,这便打过。你肩膀无事了吧?”我真的没有与子实较量过,只记得汉中,他的枪使得和我的天狼一样,一通大开大阖地乱砸,只最后用刺,撂倒了好几个。
“华大夫帮我诊治过了,早没有那个毛病了。可惜你没有带天狼,真想和你拿天狼打一架,那才畅快。”
“别惋惜了,你未必赢得了我手中枪。”
“哼,走着瞧。”
我们分别跑了回去,将自己的披风和弓箭全部摘下,扔于随从。他扔给了杨奉,杨奉恭谨接好;我则扔给了*,这小子还不明所以。随着子实一指前面半里地外的路旁空地,我一点头,随即双马抢出。
二人并驾齐驱,待得到宽敞处,只听子实一声喝:“子睿小心!”枪身随即从旁扫来,心道,你真当这个是棍么?随即以撑枪以出。呛啷一声响中,随即穗子便在胸前呼一声扫过,心道,幸得老子胳膊长。
当下也不客气,就势右手为轴,左手猛压枪杆。只见他撤出左手,右手握着枪身平往上举,随着身子一弓,直接挡住这顺势之压。脑袋却反向上仰,穗子堪堪在他脸前扫落。二马都感到上面推挤之力,各自往两边带开,这便算第一个回合。显然,我们双方都清楚我们各自枪上的这个豹尾穗子的玄机。
未片刻,二马错蹬。他却不砸了,直接当胸抖开枪花刺来,心道这却不好,我旋即也荡开枪花与未近身时自远处拨开他的枪头。
不过,这时候出了一个事情,却只有我们两个人明白。自此后,我兄弟二人就一直绞杀一起,约摸有一刻有余,互相都拿对方不下。耳边不断有喝彩之声,竟至越来越大,直到匿于一片竹林中一阵,喝彩声音才慢慢变小。最后我二人再次冲出竹林,不再厮打,回到队伍旁,又有大声喝彩传来。
“太精彩了!怎么样?谁赢谁输?”*很时兴奋,晃着个叉子,激动不已。
“平手,不分胜负。”我们两个都不好意思说明其中原委。
“卑将今日才明白何谓精湛武艺,何谓棋逢对手,风云侯与骠骑将军但有所攻,必有所守;枪尖到处,无论多快,必有枪头格档;期间忽快忽慢,快时急如闪电,慢时招大力狠;然攻枪凡及,则守枪必至;二位大人无论攻守,都堪称完美。奉若与两位大人对战,怕几回合之内便要躺下了,何能如此枪来枪往几百回合,毫无凝滞。”
“我们是师兄弟,不会使全力的,故而不会有太大破绽可觅。”这位兄长还真好意思说。
“承蒙骑都尉夸赞,智与子实兄师出同门,故而熟悉枪法路数。”不过,我也忝着厚脸皮带着笑附和前面那位兄长的意思。
又被人夸赞一番,有人甚而说,终于得见二位大人本事,虽死而无憾。
不过,我怀疑他知道事情真相,必会吐血而亡。
其下,各人重新系好披风,挂上弓箭,走在队伍旁边稍远处。
某人嘴皮不动,慢慢哼出声音问我:“这事,你不解释一下?”
“你是兄长,你要解释,你去解释。”另一人也鼓着嘴唇,一动不动地憋出话来。
“你风云侯,你来说好。”
“这里你是头,你说更好。”
“丢不起那人。”
“我也丢不起啊。弟先去休息一下,需得交待些事情。”
“那我去前队了,正午吃饭时再叙话。”
随即二人分开,我到父亲给我的车边,下马,让车停,上车前唤后面车上的宋和秋鸾过来见我。
那二人先后上车,我这才命令车队继续前进。
过不了多久,我跳下了车,继续骑马。
秦校尉也拍马上来,直夸赞我们的本事,说这回真的开眼了。
我却道,莫再说了,没有你们想象得那么厉害。
他却以为我谦虚,似乎更加敬佩我。
我赶紧换个话题,问他我只看见他和几个随从,他去如何安排公主种种。
他解释道这主要是我们家老二看他无甚事情,而且跟着他连饭都不怎么吃得饱趁此机会,找个合理的理由,把他打发出去补个闲差。其实到时候到了上林苑,与上林苑丞交待交待,让他们布置就行了。
我点点头,老二确是个好人。
他却又和我谈及刚才厮杀,我便推说,还得去看看仲道兄他们,先行告辞。
先路过了我的司徒的车子,在车窗口问候道,北来洛阳一路骑马辛苦,希望这一路坐车,司徒大人能多歇息些。里面自然答曰,烦劳越侯挂念,臣自当效命。我说道,司徒大人辛苦,到上林苑您便可好好游玩一番了,那边自然依旧是感恩之话。心道借皇上的诏命送人情,确实比较划算,这徐老爷子一辈子估计就这一次能亲往上林苑去散散心了。当下,还命令几个秋鸾选中的婢女好好服侍徐大人,这才离开。
终于让马踱到仲道兄车边,有些犹豫,问了问一切可好。帘子拉开,却是小蔡琰的脑袋先露了出来。她也先夸了一句,原来子睿大哥真的这么厉害,只是没有想到骠骑将军也是如此厉害。听说子睿大哥有一把天狼,如果用来打,可能会更好看。
我兀自心道,如果真的是天狼,如我们刚才那样打法,也不用几个回合,我们两个中便必有一个要横尸马下了。
不过脸上还是带着笑,你个小坏蛋怎么也跟来了,仲道兄呢?
仲道兄脑袋这才露了出来,却也夸赞了我一番。说他们都看了,确实从未见识过如此绝妙的武斗,亦从未想过战阵上厮杀能如此精彩。又说武人也不易,为了战阵上建功立业,竟需得练得如此本事。
我心道,莫说了,老子脸皮没有那么厚。
赶紧伪装自己恪于职守,和他们说一句,我需去巡视队伍了,有事命人找我。即便离开,再过一会儿,那位兄长也和我一起伪装巡视队伍了。还有人聒噪要我们再打一场,一定要分胜负出来。某人虚怀若谷状表示偶尔为之戏,不可因玩乐而废职责,尔等切勿废话,老老实实行军,小心军法处置。
其实,我很想把他踹下马。
不过我还是偷偷问他,他为何都用砸起手。在汉中,甚至,除了最后了结那些兔崽子,其他都是砸的。他说,师父教的,砍砸速慢,突刺速快,如果我忽斫忽刺,但因持兵人相同,力量虽一样,可这往来节奏可大不一样,那对方防的时机与手法便截然不同。只要我握住进攻的主动,局面便一切由我摆布。我赞曰:善。心道,终于明白了,怪不得当年那场周玉看着枪法很好,却折了一阵。子实似乎貌似随便乱砸一气,只是最后变招,便随手收拾了好几个。
那日早上在谷城旁边,休息一下。让诸骑吃些谷城县供奉的东西——这似乎是规矩。忽然传出琴声,悠远而长,浑然与山水共于一色。
我与子实都听得一时忘了吃手中的东西,秦校尉却说想找个笛子和之。问他原来你还会吹笛子?他说他小时候放羊的。我有些恍然,虽然听说过这个事情很多次,却现在还没有想通这其中必然缘由。
但手上却没有耽搁,赶紧从腰带上解下笛囊,从中取出笛子,忽然发现笛上的穗子不知什么时候换了新的。不及多想,便递与他。他很惊讶我居然有这个东西。子实却从音乐中先缓过神来。从手中肉上割下一大块放入嘴中,并含糊不清地说,子睿经常伪装自己是文人雅士的。
校尉微笑,听着乐声,微微不住的点头,像是要找准节拍。忽然间,琴声突然急促,仿佛身临战场之间,像是有人厮杀于一处。我却心道,这般急促,你如何和之。
这边笛声却响了起来,尖促的笛声虽然也快,但似乎并不和那边速度一样。但是我们听到的琴声仿佛便是二人错蹬之间枪来枪往,马蹄声急;一声声断断续续的笛声却似乎是武器相斫滑过的声响。我的笛子本就特殊,用来模拟这般声音似乎正好,如此,二人乐声竟完美无瑕地契合一起。
不过我醒来比子实明白过来晚了些。这位乐师似乎就以今早我们的比试为题,即兴创作的音乐。只是,她的音乐显然没有包括其中一个只有我和另一位乐曲描写的主人公明白的问题。但是,我醒转过来必须首先干的第一件事情便是从我的肉上把那另一位主人公的刀打开。
我的已经吃完了,看你在忙,就随便帮你吃点。
你自己再烤吗……帮我多烤一份,我也不够。
乐曲忽然变缓,仿佛厮杀结束了。琴声开始问笛声,笛声一时不语;过一会儿,笛声也开始回答,那边再问。过不了多久,笛声开始变成主角,那边琴声一时不言,笛声独自倾诉一番后,开始一阵询问。
琴声忽然再不语了,笛声又响了一阵,那边也没有回答。
校尉怅然若失,看着队列的后面,却也慢慢放下了笛子。
校尉,到上林苑让你去和乐师一同准备乐曲,现在估计人家也要吃饭。
我接过了子实给我的大块炙肉,割了一大块递给转过身来的校尉。他赶紧谢过,却先把笛子还给我,我却直接把笛囊都递给他,先借给你了,好让你与人叙话。
他对我很是感谢,兴冲冲收好笛子,才伸手接过去肉,和我们一起大吃起来。
他说我的笛子声音非常独特,仿佛有两个声音,一为丝竹,一似金钟。我说,你吃完自己慢慢钻研就知道为什么了。
这第一顿被人供奉的饭食,我和子实两个人都被一干羽林骑夸赞了饭量,说两位大人怪不得这么厉害。
看来厉害和饭桶其实是一个意思。
子实却忽然说,如果你们看到我们某个同学的饭量,再看看他的身形,你们肯定会认为他更本事。我悄悄问他,是不是子圣。子实点头,反问我一句,还能是谁。
以前子圣就经常喜欢到别人家里打秋风。一边和你唠叨,一边吃别人家里的东西,等他什么时候唠叨完了,你还在心感庆幸之时,却发现,那一定是周边没什么能吃的东西了。后来,自从有了官职,开始沉默寡言起来,仿佛总是想着什么,你可能会不注意,但等他要说什么的时候,你同样会发现周围吃的东西已经消失无踪了。可他还是很瘦,远不如我二人如此高大雄健。我和子实算是襄阳书院最高大的两个,也最不似书生的两个,从背影常有人把我们认混。不过我们两个最大的区别,就是我们个子在十三四岁蹿起来以后,据说我那时候要比子实兄漂亮很多,和子玉那般,但是我一番胡长乱长之后,我的脸变形了,他的没有变形。于是子实兄“高大俊逸,英武不凡”,我“这小子真高真壮,长得还行吧”。通常有些人提到这个事情,会看着我深深叹口气,我知道她是故意的,所以通常我不理她。
吃完饭,我跑回父亲的车那里,故意咳了几声,也没有人应声,拉开车旁窗户的帘子,看见里面已经没有了人,赶紧拨转马头去宋的车边问问。
却是秋鸾挑开了窗帘回话。我立刻哈哈大笑,心呼成矣。再欲唤宋出来,却未想到,秋鸾这边回答道:“禀侯爷,大哥大人让我在这里休息,他在后面卫博士车上。”
心下不禁大骂宋这兔崽子搞什么名堂。还有刚才那声大哥大人让我觉得事情有相当不妙的发展,虽然这个称谓有些好笑。
还没有靠近那车,便听里面笑声传出,男男女女皆有,声音大多还都熟悉。然后便是一段谈经论道的话,提到以文会友,以友辅仁注1之类的话,我便觉得不好去打扰他们了,这干文人雅士兴趣正是这个。我和他们所能谈者不多,佩儿来估计会很开心,佩儿已经很久没有和谁谈过这些东西了。她只会安静地在宫中照顾我的起居,还有照料一个和她没有任何关系的小亦悦。想来,我真是愧欠她太多,而且其实她还不是我真正意义上的结发妻子。想来更令我觉得自己羞对于她。想去给她写封信,那便得写两封,若不给银铃也写,回去日子可就难过了。拿定心思,便要回自己的车写些东西给我的妻。
忽发现旁边马车忽然停住了,拨转马头。发现马车左边轮子陷在一片泥洼处,前面被一块石头硌住轮辐。仲道兄在车内问何事,外面人答了,他便烦劳别人帮助推出来。有礼倒是有礼,但是这却又是这些文人雅士的毛病了。他们要不是这么多人都在一辆车上,也不至于陷了,两匹健马都一时拉不出来,而且竟没有一个下来帮忙的。我也不多说话,下马,用枪拨开轮前石头,自己在车前便使开蛮力。和着两匹马和旁边过来帮忙的羽林骑,立刻便拖了出来。随即,压住旁边羽林骑谈论我的声音,指指车内,让他们不要打搅里面人的清谈,便直接拨马回到自己的车那里了。
说不定,我曾经以为的老爹,我们家老二的老爷子范孟博伯父,当年也是这样。这些清流,这些党人,就是有这样那样的缺点,才最终败在了那群阉货手中。
上得父亲的车来,让车夫继续赶车往前。这才坐下,准备给我的两位夫人写信,父亲的车确实比较舒服,垫子软,颠簸轻,还什么东西都有。从旁搬过一个几案,车壁上取下笔墨和砚台放下,忽然感觉车身一颠,险些把手中装着的松烟墨的袋子洒了。
何人上得车来?既然来了,为何还在车外阶上。
禀越侯,是婢女秋鸾前来随侍。
哦,身手不错啊!进来吧。
刚才车队停了,我不知何事,看见侯爷下马要登车,便下了车,跟着侯爷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秋鸾能帮上的。
哦,你还真机灵,帮我研点墨吧。还有,你唤宋玉东大哥是怎么回事?
这个,您还是问宋大哥大人吧,奴婢不知道怎么回答。总之,他就叫我叫他大哥了。
心里有些不甚爽快,不过定了定神,也无什么其它心思了,便只管先考虑措辞。手中则轻轻倒墨,父亲的墨比我用的看起来没有什么太大差别,只是颗粒粗些。倒得少许,她便主动过来倒了一些水进去,并用墨杵轻轻研磨。待得墨汁浓稠正好,我却兀自发呆。记得曾有人在一个飘雪之日以酒研墨,写下了一个百字阵,至今犹能想起其中辞句,而此人亦在此队伍中。这一番,似乎想得久了,还得旁边人唤醒才能跳开此中。
道声感谢,从旁找出几卷没有写过的竹简,展开便写:妻铃启,自离广信,已有时日,未知一切安好,特以信笺问之。常念卿讷于言辞,心忆昔年零陵……
忽然发现不对,赶紧取刀刮掉铃字。正待重写,忽然觉得不好,便全部挂去。想想还是不好,便换了一卷空白竹简重新写了起来:爱妻佩亲启,广信僻处天南,冬日湿冷无常,未知双腿故疾之处可有不适。妻已有为夫骨血,平常时日需补养休息为上,无念诸事烦扰。亦悦已能学语,可让霍兰多多教习。夫领圣旨往上林苑,兹念若卿与银铃在洛阳,必携爱妻同往。
我忽然停了下来,问了问秋鸾,你可知道一些描写上林苑风貌的词赋。
这个似乎有些难度,她皱了皱眉头,似乎在思索。
仿佛当年有个司马相如大人的《上林赋》就是写的。
多谢,你可知道其中辞句?
这个,却不是奴婢所能知晓的了。
后来,我也不打算就这个大哥大人的称谓问宋了,我怀疑是因为秋鸾确实不怎么通文墨,他们文雅之人可能还是喜欢如佩儿这样的妻子。
而我总感觉佩儿跟着我,对于她的才学,确实太亏欠她了。
我冲着她点点头,也是。便要去问问仲道兄有关问题。弯腰站起身就要出去,待要出车门却停住,心道还是让他们聊去。反正佩儿也该知道我不谙此道,若真引了几句,还怕她以为我找人代拟词句,这便不好了。
于是,回头坐下,继续写下去:听闻昔日相如大人曾著上林赋描绘此中情景,夫粗鄙,未尝有所耳闻。亦不能为爱妻确证其中景色与词赋中异同,只能待得日后信中为妻尽述。待得九年之后,夫在朝辅政,必择日携贤妻同往以散心怡情。闲话且放一旁,妻需保养身体,夫不在身旁,夜间孤独可邀银铃与卿同榻,卿二人份属姐妹,亦是幼时玩伴,应甚相得。宫内之事,多托于纳兰。只是尚需督导孔明好好读书,莫要偷懒,此事亦只能由妻代言,怕银铃早已告诉你,为夫昔年学堂之中也是个惫懒之人,实在有些羞于敦促他人用功。
停下笔来想想,其实也不能怪我。主要是老师讲的有些东西,银铃在家早已经教过我,感觉有重复,便无心再听一遍。再偏巧身前有一胖子,此等天赐良机,若不睡觉,确实可惜。
胸有千言,只觉竹简太短,不能尽述,待得归去之日,再与爱妻共叙相思之情。夫智敬上。
忽然旁边有人说,您给您夫人写信,还用敬上。
果然写串了!正待用刀划去,却有些叫苦,写了这么多,却错了最后,这划了最后,给人看了不好。想想忽然觉得算了,反正马上还要给银铃写,便给两位夫人一视同仁。所以,我立刻找到了说辞转移话题。
秋鸾,你如何偷看我的信。我一边故作嗔怒,其实一边已经开始吹竹简,希望最后的字迹快干,以便装袋。
啊,恕罪,这几个字在最后,无心却不慎看到,觉得有些问题,怕您写错了……越侯恕罪。
那你觉得我的信写得如何?
您写得挺好的,安国夫人见到一定欢喜。
你还说你只看了最后的?
秋鸾该死……秋鸾该死……
算啦!你到车门口侯着,面朝门口。
心道,给银铃的信,绝不能给你看的。
当下,收好给佩儿的信,便展开一封新的。正在写的时候,又觉得车子一颠,墨险些洒出,帘子即刻被拉开,却是子实兄。他看我这样,立刻手一指我说,写信。
此贼又看了看秋鸾面壁思过的样子,补了一句,给银铃姐的。秋鸾没有敢说话,却捂着嘴笑了出来。
这厮立刻心情大好,一拍大腿,皮笑肉不笑道:果然。
他倒不客气,就地躺倒,随手松了松铠甲上的绳结:快点写,我马上也给玉儿写一些。
忽然还怪哼一声,笑着说,你老爹的车就是不一样,还真舒服。
我这边写完,给他让开一个写东西的地方,一个人躲角落里吹着竹简。问道,怎么想着到我这里。
没什么,看不见你了,怕你丢了。问道你在车里,过来骚扰你一下,未想到你在写信,便想着也给玉儿写一封。
此贼很是无礼,翻身过来就用指头扒拉我的竹简。我赶紧收起,此贼还振振有词,莫如此,为何不让我学些肉麻词藻。
周玉能看懂?怕是你想看。
玉儿已经能看懂战事邸报了。
你们才分开一个多时辰,不至于吧。
信是很重要的,你不会明白的。其实你第一封给银铃姐的信,还是我先看的。
你先看的?
恩,是啊,你第一封信,就写了个书简,连外面的封皮都没有写,还是文盛兄帮你写的。那天我帮在吴地的银铃姐押运粮草,碰到来送信的人。那人认识我,知道我要干嘛,就把信交给了我带去。我认得文盛兄的笔迹,觉得奇怪,便和银铃姐说了。银铃姐初时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情,脸刷的就白了,咬着嘴唇,手抖得连外面的布包上的绳结都打不开。最后丢给我,让我读。我还没有读,银铃姐眼泪都下来了。我这读了一半,银铃姐才舒展了眉头,拿过去自己看了,还连声感谢我。你小子也真是的,那封信写那么短,银铃姐还问有没有其他的,我说没有了,她还上下打量我,以为我骗她。
心中愧疚,真想展开那封信再多写几句,但是此人在车中,便想着还是以后多写点。
我记得你当时最后一句,是弟智敬上。你别写习惯了,你这次没有写错吧?银铃姐现在可是你的平国夫人了,如果你还写作弟,怕你回去会被银铃姐修理一番的。
没有!
怎么这么恶狠狠的,那你是不是还用了敬上这个词。你对她应该用得上这个词的,我琢磨着。
我刚要继续恶狠狠的说个没有,那边秋鸾又在竭力压住自己的笑声。此子正在车里,车里如此空间窄小之地,一眼便能瞟见。
果然如此!
秋鸾,你先出去。在车外阶上等候!
秋鸾刚出去,这厮忽然转身,冲张牙舞爪就要过来的我伸出手掌喝止我:知道你要动手,我先写信,写完,你还要打,出去我们再打过。
片刻,此人信成。我道你写得也太少。他说,写多了,玉儿也不认得。
于是,我们两个真的出去,各自提枪上马,还用绳拴住穗子。
这番厮杀便快了很多,倒不是我们哪个真的伏尸马下,原因是前面有人过来迎接我们。
于是我们互相对冲了对方一句:“便宜你小子了。”便如自己赢了般趾高气昂回到队伍中。
函谷关守关校尉是骑都尉的旧部下,接到洛阳传书,故而依制来接我们。除了与我们恭敬行军礼,为我们引路。还特地和杨奉多聊了几句,语气甚是谦逊。不过在我们看来都觉得他比骑都尉要能干很多,至少函谷关士兵的精神气特别足,比这些有些懒散的羽林骑要好不少。时近正午,关上巡逻换防法度严谨,极有章法。见到我们只当寻常过关之人,并无斜视围观注视等事。
特地多问了一次他的名字,他名叫徐晃。杨奉似乎也很欣赏他直呼其表字公明还加个贤弟。在关上碉楼那边还有一员很年轻的将领。注意到他,是因为几个像是将军直属亲随般的卫兵,看着我若有所思,一路上关直到那边碉楼处与此年轻将领说话。
子实还偷偷和我咬耳朵,看来你去过的地方多,见的人多,天狼不带,还是很多人认得你。
在这里没有多做停留,只和他谈了谈此处防务,也无甚要紧话题。在他治所办完通关碟文,子实便说需得出发,他再致军礼躬送。
出门之时注意到墙边武器架上两柄长柄大斧。一个斧面稍微小一些,问道何人兵器,徐晃答曰,卑将和舍弟。
舍弟莫非城楼上之小将。
他抬头看了看,那青年人还没有走。
正是舍弟徐质。
后来再无多言,他恭谨将我们送出。子实夸他统兵有方,部队纪律严明。他深表感激,不多时,便见礼告辞,回函谷关去了。
我没有多说什么,我只是在想那几个随从,其实现在我想起来都觉得他们眼熟了,只是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了。
下面一路过城过关便如前面那般,再无什么紧要事情。只是第二日到了弘农,借了子实的印绶给我的家信盖了个戳,命人送到越国去。
第二日还有一件值得记述的事情,及至黄昏时分,路南赫然有一座极险峻的山耸立至云间,仿佛由巨石削去四边,直接自平地壁立万仞而上。我至少在那里看着它看了一刻有余,不停惊叹其高峻雄伟,直到仲道兄说这就是华山,武帝时封为西岳,其名华,据蔡伯父言,其名或出自华夏,或华夏出于此,二种说法皆有,莫衷一是。
我问他哪个有名更早,答曰,皆始于《书》(《尚书》),其中有华山亦有华夏,不过华山属于《禹贡》,华夏出自《周书》。
那便是华夏出自华山。我笑着,权当作玩笑话,这种事情还得靠一些饱学之士去探究,非智这等闲散人等能解。注2
再有便是这日照常就餐时间的琴笛合奏。羽林骑们也很享受,没什么人嚼什么舌头,都在听着琴笛之声,安静地吃饭。后来,我和子实总会有一个人主动与对方拉开一定的距离,这主要要看校尉的肉在谁手上。
自别了华山,路南一直有一片连绵不绝的山。他们称为终南山,盖言其绝长安东西几百里南去之路也。
初春的终南山,还是五彩斑驳的,日头整日游于其上,直落入西边远处。第三日,我们便是跟着这日头,随着上林苑令及其部属的迎接下,进入了上林苑。
这日,皇上和众诸侯大臣们也该出发了。
我却忽然搞不明白,皇上为什么要在这里办迎接各诸侯的庆典了。
进去之前,校尉问我,这里真是上林苑?我只能点头,应该是吧。
我忽然想明白,小瑾回来没有就上林苑和我说过一句话;父亲只是叫我来散散心,而不是好好玩玩。
在他们给我们清点人数,登记造册时,子实拉着我走到边上说了一句:皇上是不是要和各诸侯要钱了。
宋也凑了过来,指着远处那三个正在忙碌的上林苑官员,说了句更加耸人听闻的话。
我想我的妻即便来了洛阳,我也不会特别欢快地专门找时间带她们来这里了。
原本,我打算今晚写信给广信家里,遍说上林苑景貌,现在我甚至不知道怎么来描述这里情景。
但是,我想一个词可以形容我眼前的景象:衰败。
注1:语出论语,原文是曾子说的,台湾著名学府辅仁大学之名就出于此。
注2:清末章太炎认为,中华和华夏二词之华皆出于华山;但也有学者认为华出自花;还有《左传·定公十年》中释曰:“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今汉服复兴的仁人志士们多熟悉此句,在此亦向他们的种种不懈努力表示崇高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