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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做朋友多年,神棍自然知道他眼神含义,眉毛一挑,立刻反应过来,朝夫澜调侃道:“我说师叔啊,朱家已经什么都没了,你怎么还不走呢?难不成留着……继承朱家的产业么?”
朱家家大业大,奈何一夜之间尽数覆灭,无人可继,唯有半人不鬼的朱小五勉强算朱家的继承人。
“哈哈,凡尘富贵而已,我要这些身外之物做什么?”夫澜歪头一笑,颇有几分肆意的天真,“师侄,我看你天赋异禀,不如转而拜在我门下,如何做人师兄教了你,如何做鬼,就由我来教你,如何?”
神棍诚恳一笑:“师叔在井底太久了,大概不知我也死了很久,如何做鬼,我不需要你来教。我做鬼做得很好,鬼道之术虽没师叔熟悉,却也够我自己修炼了,就不劳烦阁下了。”
“你才懂得几分?”夫澜摇摇头,无所谓道,“算啦,不学便不学,以后若是后悔了,记得来找我,师叔看在你师傅的面上,一定悉心教导。”
神棍颇不以为然。
闵悦君抬头看了眼天色,缓缓道:“天亮了。”
似乎为了响应他的话,远处传来一声鸡鸣,早晨如期而至。
禾棠忽然惨叫一声,缩成一团倒在地上:“好痛……”
杨锦书慌了神,想要将他抱起来,可禾棠来回翻滚,连连叫痛,根本捉不住。
神棍的脸色也有些差,看着杨锦书道:“修罗伞……”
杨锦书一直站在伞下,并无大碍,看他与禾棠均因清晨的到来而脸色惨白,顿时了然:“道长你过来,帮我将禾棠拉起来。”
神棍正要走过去,闵悦君抬手将他拦下:“到我这里来。”
他这才想起,这几个月,他没有修罗伞的护持,白日出门,都是闵悦君护着的。他有些头疼,如往常一样回到闵悦君身边,握住他的手,去解他的护腕。
闵悦君的护腕是黑色的,上面系着一条白色的绑带。神棍将白色绑带解开,拆掉黑色护腕,只见闵悦君左手手腕处印着一枚金色火焰状印记,俨然是固灵诀。神棍将自己的手腕搭上去,与他左手紧紧相握,两人手腕间的金色印记相贴,竟有灵力流转。
神棍的脸色依旧是鬼的惨白,可明眼人都能看出,他气色好多了。
闵悦君抖出拂尘,将禾棠从地上卷起,蓝色灵光护持之下,禾棠平静许多,乖乖缩成一小团,趴在杨锦书肩膀上不动了。
他们齐齐将目光聚到夫澜身上,却见他皮肤白得近乎透明,眼神飘忽,浑身血迹在晨光白雪下有种惨烈的妖艳。
“太阳出来了……”夫澜低低一笑,“我真是……许久没有这样站在阳光下了。”
他舒展手臂,微微抬头,闭着眼享受微弱的晨光:“真暖和。”
他在井底待了太久,浸入骨髓的冷让他连灵魂都感觉冷冰冰的,他偷偷自朱小五身体里出来时,也总是避开日光,此时……这温暖的感觉真是久违了。
“做人真好。”他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会痛,会呼吸,能感觉到太阳的温度,还有脚下的雪……地面的寒气也令人愉悦。”
他睁开眼,看着他们,浅笑着:“你们死了多久?还记得活着的感觉吗?”
这话何其熟悉,让杨锦书想起他与禾棠的亲吻。禾棠说,做鬼的感觉太不真实,呼吸、心跳、温度、感觉……太虚幻。
即使他们修炼至今,可以被触碰,可以被看到,但没有躯体支撑的魂魄终究是魂魄,失去血脉、骨骼、腑脏、灵肉,他们只能以鬼的身份存在于世间。
“你们不想活着吗?”夫澜诱惑着,“重新站在阳光下,不惧怕黑夜与光明。”
“活着又如何?”闵悦君忽然开口,“不过是有呼吸的行尸走肉。”
神棍捏紧了他的指骨,盯着他的脸,心中大震。
“你?”夫澜嗤笑,“你算什么活着?”
闵悦君微微一笑:“的确,我算什么活着。”
“好了,不陪你们聊了。”夫澜向后退了几步,“我还有事,告辞!”
说完,他拔腿便跑,朱小五的身体似乎完全没有成为他的负累。
“别跑!”
禾棠大喊一声,想去追,却被杨锦书按在肩膀上,正色道:“无妨,朱小五的身体已经支撑不了他的魂魄,他跑不远的。”
“那……那朱小五……”禾棠缩在他肩膀上,十分忧虑,“小五他难道真的……就此长眠不醒了?”
“怎会?”杨锦书温柔地摸摸他的头,“红苕夫人会保护他的。”
“可七娘已经被他吃掉啦!”
“禾棠。”杨锦书将他小小的身体往肩膀上拢了拢,耐心道,“相信我,两个母亲的执念,绝不是他一个刚从井里逃脱的厉鬼可以承受的。”
“……啊?”
“小五有红苕夫人保护,你放心吧,会没事的。”杨锦书顿了顿,指头点了点他额头,“你还好么?”
“疼……”禾棠委屈地捂着脑袋,“我觉得自己被黑雾包围了,好像走火入魔一样。”
杨锦书紧张起来,问闵悦君:“闵道长,禾棠他……”
闵悦君却仰头看了眼天色,道:“你那宅子还在么?”
“在。”
“去了说,他俩都需要休息。”闵悦君祭出长剑,浮于半空,举步而上,“走吧。”
神棍被他牵上去,仍然有些懵:“真不追了?”
闵悦君淡淡道:“他自会找回来,无须理会。”
他与杨锦书都这么说,那两个也没了意见,跟着他一起离开。
禾棠趴在杨锦书肩头,回首俯视脚下的朱家大宅。
这座骥山县的商贾大户在短短一年间竟因厉鬼所扰破败至此,除了少数逃走的朱家人外,这里已是一座死宅。厉鬼皆被收去,前院那些昨晚被杀的奴仆尸体已被白雪覆盖,而在后宅,满地白雪中,静静躺着六夫人的尸体——胸前中空,死状凄惨。
禾棠总说要找她报仇,可真的看到她被厉鬼利用,最爱的小儿子又被夫澜所杀,而她自己亦是死无全尸,魂魄被吞,连做鬼报仇的机会都没有——真是可悲可叹。六夫人的五官与禾棠极像,平日里总扬着眉一脸刻薄,现下死了,死不瞑目,五官竟与禾棠刚死时颇为相似了。
“锦书……臭婆娘真的死了……”禾棠伏在杨锦书耳边低低道,“我却没有很开心。”
杨锦书用手指轻轻抚着他的背,安慰道:“毕竟是你母亲。”
禾棠动了动嘴角,不知该说些什么,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看着朱家大宅由大变小,远远地,变成骥山县白茫茫雪地里一个小点,轻轻阖上眼,将这段经历埋葬。
一开始,他觉得做鬼很有趣,和邻居们玩玩闹闹真是开心,虽然总闹着要下山找臭婆娘报仇,可总因法力低微被杨锦书拎去晒月亮。短短两年间,乱葬岗的邻居们虽然还在,却各自有了心事苦楚,再难见当初凑在一桌打麻将的场景。
也许夫澜说得对,只要是没投胎的鬼,就会有怨气。
他们留恋红尘,终有一天会被红尘所累,不得善终。
“对了,清净和尚呢?”禾棠忽然想起这茬来,“他比我们走得早,怎么一路没见他?”
“什么和尚?”神棍问。
禾棠便将浮屠镇与如意家的事简单讲了一番。
神棍也觉得蹊跷,在这种时候,尤为担忧,他拍了拍闵悦君的肩膀:“我们去找找。”
闵悦君微微皱眉,却还是改了方向,抽出拂尘,朝四周一扫,层层清气荡开,搜寻着清净和尚的踪迹。
半个时辰后,他们几乎将骥山县方圆二十里都搜遍了,终于在如意家不远处找到了他的踪迹。一行连忙赶去,却见山间白雪中,清净和尚仰面倒在地上,手中紧紧攥着他的佛珠,双目紧闭,身体僵硬,气息全无,已经死去多时。
“这……这是怎么回事?”杨锦书单膝跪下,捏着佛珠,细细审视一番,“清净大师……”
“没有外伤,魂飞魄散。”神棍替他说出来,“非凡人所为。”
闵悦君表情沉重:“看来朱家的事还没结束,那个背后搅局的恶鬼,就在附近。”
“怎会?”杨锦书站起来,不信,“方圆二百里,孤魂野鬼虽多,可从未听说有这么厉害的恶鬼。”
他说的神棍自然也知道,他们在附近扎根多年,时常陪阴差走动,附近有多少恶鬼厉鬼心中还是有数的,平日里只要不惹上门来,大家都相安无事,近两年虽多了一些厉鬼作祟,但没殃及乱葬岗和杨家后山,他们便没有太在意。鬼的世界弱肉强食,厉鬼索命夺魂再正常不过,若不是禾棠与朱家的牵连,他们恐怕到现在都不知竟有恶鬼操纵活人、以人养鬼、以鬼喂鬼的事发生。
“锦书,真正厉害的恶鬼,是不会被你看出来的。”神棍叹了口气,道,“鬼道之术,你我所知甚少,其中高深之处,邪门毒辣,连地府都没有办法。”
“出了这么大的事,地府不会熟视无睹吧?”杨锦书的印象里,阴差们总说如今这位阎罗王很不好惹,最看不过恶鬼挑衅地府的事发生。如今阳间发生的多起人为纵鬼之事,远远超出了地府的容忍范围,那位阎王怎会置之不理?
“我们又没去过地府,谁知道怎么回事?”神棍猜测道,“万一阎王陪老婆去了?”
“……”
“也可能微服私访了!”禾棠搭话,“毕竟每一个当老大的人都喜欢这一套,就像人间的皇帝!”
“说得没错!”
“要不然就是有地府官员欺上瞒下,阎王根本不知道这一回事!”禾棠脑洞越来越大,“贪污*问题渗透各个阶层,地府也不会例外的!”
“地府才是贪污*最严重的地方,要不然怎么会说——有钱能使鬼推磨。”神棍仰着下巴找认同,“是吧锦书?”
“……”杨锦书默默蹲下去,“我们还是帮清净大师收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