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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黛玉如今修习青冥,湘云与她同住时有些择席,晚间睡时便欲与她说话,偏黛玉运功深入不便应答,一来二去的觉着无趣,便与贾母说了想换地方睡。恰好宝钗说一人孤单正好找湘云作伴,湘云也乐意如此,原想就这么搬到一处住,奈何贾母不允,还是让她与迎春一同住了,只偶尔与宝钗住一夜,倒是有说不完的话。想那湘云初见宝钗时亦不如何亲近,如今这般和谐,贾母见了亦十分高兴,不免对着薛姨妈王夫人几个多赞几回宝钗的知礼妥帖。
在李纨处散了,黛玉几个回了贾母那里用饭,宝钗在王夫人处用了饭后同到贾母上房。凤姐与王夫人有年节下施粥舍钱的细事与贾母商议,湘云便随了宝钗回梨香院。宝钗见湘云闷闷的,便问她道:“刚我虽打岔了,林妹妹也说得没错,你今日好似没什么兴致,可是有什么心事?我虽不是太通,也长你几岁,或可与你解解闷。”湘云一笑道:“林姐姐那嘴,没什么事也给她揪出事儿来了。”又道,“也没什么,我虽一年来这里几回,也好些时候没去过大嫂子那里,今日去了难免有些陌生。”宝钗顺着她的话道:“你方才说与先前大大不同了,想必时日久了东西自然有些移动。”湘云道:“倒也不是那样。如今那些东西,以前都没见过的。”宝钗道:“这边府里的行事,几年一换也不稀奇了。”湘云摇头道:“若说起来自然也换得,却不是这般行事的。一来老太太喜欢些老物件,那正房的榻,搬了多少个地方了,也还是坐它。太太更是不爱新鲜的,日常起居也多些半旧的东西。大嫂子那里,原先……反正不是这样。”宝钗笑道:“那难怪你失神了,我当日初次去时,也极是惊讶,如今想来甚是失礼。盯着架子上的瓷碗看了半日,实在是想起书里说过唐朝有秘色瓷‘巧剜明月染春水,轻旋薄冰盛绿云’,那对碗倒甚有此风。”湘云不知想些什么,听了这话失笑道:“你没见兰哥儿的屋子呢,便是宝玉也没那般……那般……我倒不晓得说什么了。”宝钗好奇道:“兰哥儿的屋子我是没去过,要说宝玉的屋子,可不是寻常比得了的。”湘云道:“二哥哥用的自然都是好的,老太太太太那样疼他。只是兰哥儿那屋子,连地上都铺着半屋子皮褥,柔柔的白,可不是寻常狼皮熊皮那些粗货。”宝钗听了一愣,遂笑道:“兰哥儿小小年纪,念书练武都极有定心的,这个想来也是给他练功使的。”湘云点头道:“听四妹妹说正是如此。”悠悠叹口气道:“你不晓得,还有一屋子小巧的桌椅案榻,都新奇精巧,当中立了只这么高的船,可以烧三层炭,我们站那么远都觉得扑脸的热。”宝钗见她面色,便不再多话,湘云过了一会儿又道:“原先我想着我的日子也算尚可了,这一比才知道,到底还是得有爹有娘才真有人疼,才过得像样的日子。”宝钗见她如此,劝道:“又想这些作甚么,你素性不这样的,好东西也见得多了,今日倒怎么感慨起来。”湘云笑道:“好东西见得再多,也不是自己的。”宝钗略略思忖了,说道:“人都说福分,可见福也是可量的,如同人日常起居,也有份例一说,这分与份又缘何而来?又有分位之说。‘立于何处而得于何处’,这所处之处,虽有天生天命,难道就没有人力可为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样的话也是有人说过的。”湘云听了这番话怔怔然,半晌才抬了头看宝钗道:“宝姐姐能说这样的话,比寻常男子都有志气,可称高士了。”又笑道,“我又是一重比不上。”宝钗挽了她的手笑道:“难道我这话是寻常见了谁都会说的?倒招你取笑一通。”湘云笑道:“我这几日不知是怎么了,都不像我自己个儿了。听了姐姐这席话,我虽还不是很通,却也摸着些味道了。”肃了面容道,“湘云谢过姐姐。”说着就行下礼去。宝钗笑着扶住了她道:“我不过是感同身受,你也看到了,我就剩下娘一个,又有这么个哥哥,如今也是借住在这里的。你的那些想头,难道我就没有?士农工商,虽则先祖得封紫薇舍人,如今却不过是皇商罢了。”湘云听宝钗这话入心,笑了道:“姐姐这话谬了,那不过是酸腐之见,那还有人说珍珠如土金如铁呢。”宝钗笑颜温温道:“怎么事情到了我身上你到想得通了,我这‘商’尚且要撑着口心气,你这正统的侯府嫡小姐倒自伤起来。”湘云细想一回,也笑起来。两人又携了手,说些方才的所见所闻,慢慢往梨香院去了。
李纨留了惜春与迎春吃饭,果然惜春饮食嬉笑如常,贾兰更是答应以后再得了新鲜吃食就让樱草给四姑姑送一份,至于林姑姑那样“不通”的人,自然不在考虑了。饭毕上茶,李纨才问起迎春的事,迎春摇摇头道:“自跟嫂子说完,我也细想了好些日子,也……也行了些事,到底还是不成。世事如棋,只是里头的棋子却多是活人,要拨弄他们虽不难,我却拙于与人交际。事情做了,虽见了效,心里倒是换了种难过,并不觉轻松。”李纨听说如此,击节赞叹道:“二妹妹竟有如此慧根!”惜春在一旁跟贾兰玩笑,半听不听的,便接话道:“上回智能儿还说我有慧根呢,怎么二姐姐也有慧根了,日后当姑子好作伴的。”贾兰忙道:“四姑姑,如今出家人不近荤腥的,如何当得。”惜春听了这话恍然道:“正是了!那可不成,我还开点心铺子呢。不过我倒很爱庵里的清静,或者只在那里住住,不出家也成。”贾兰摇头道:“就是住在那里,恐怕也不容咱们大鱼大肉的吃,弄不好被赶出来。”两人开始叽叽咕咕商议如何清静与鱼肉兼得的事来。李纨无奈翻个白眼,接着与迎春道:“我说妹妹有慧根,便是妹妹认出了这个‘心境’。凡人做事,多‘务外’而少‘体内’。多少事,做的时候只本着一个‘应当应分’,却忘了问问自己的心,所以有时,虽是‘好事善事’,自己越做了心里却越不舒服,虽强压了,日子久了,竟成了病,或更甚者,就成了命!”迎春听了迷迷糊糊,道:“我倒没有想地如嫂子说的这般深,虽有些意思,却还不大懂。”李纨便接着道:“譬如一个人,心里是什么他不知亦不管,过的日子处处忍让忍耐,众人自然要称他一声贤良。他若本性如此也罢,若是心里实则有怨有不忿,这忍着让着耐着,旁人再如何赞着,他自己的日子却越过越没味起来。这等深深怨念,积累久了,或者就成了症候。又或者,他这样好忍善耐却实则不想忍、不想耐地走下去,这境由心生,更招来些更难耐难忍的人事来,步步深入,最后或者就是个难得善了的命了。你看看,这不就是‘欺心之祸’?”迎春不知为何,听了这话只觉得如戳心尖,沿着后脊渗出冷汗来,沉心细想,也是越想越惊。李纨让素云给她续了茶,又道:“你方才说心里不乐,这不乐却也要好好分分。人心生来自有图景,比方说你就善弈,我们兰儿就善吃。这是心。却又有造作,这个造作便是生来后天的习气教养,比方兰儿好吃善吃,但咱们府里这样,饮食精细,讲究个规矩礼节,宾客大宴时,由着他好吃的兴头他一个人能吃了一桌,这可大大丢了体面了。当是时,这‘欲吃’与‘不可吃’之间拉扯,自然是不乐的。人要识得这两个,知道哪个是本,哪个是末,忍一时以全礼仪,下来回了院子再补他一锅两锅的,这就是条‘生路’。若是不识得这个本末,想着自己这么爱吃好吃居然起了吃掉一桌宴席的心,实在有违圣人之教,实在有失体统,从此后一意否认了自己‘好吃’这天性,时时日日装出不爱吃不讲究吃餐风饮露的仙风道骨来。这宴席上出丑的事儿自然没了,这天性也压抑了,这天性却是天生之木,定要长的,你压了这头它就往歪了长,不知道会长出个什么来,或者就爱上了旁的什么左性的东西也说不准。这就是活出‘死路’来了。我这么说来,妹妹可听得明白?”迎春竖了耳朵,一个字不落地听了,心有所悟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打破了出来一片欣欣向荣之意,忙答道:“我也说不好懂没懂,只觉着心里有什么滋味一般,待我回去再细品品。”李纨见她神色,知她或者心窍已通,便点头笑道:“这东西,各人体悟不同,本不是言语能及的,我也就这么比方着说罢了。你也不急,想着什么了,随时过来,我们可再论。”迎春欣喜点头,李纨又让素云取了个布包来,解开了递给迎春道:“看你上回对那本纵横有些喜好,那些书,若是不投缘法,看了只有打盹的份儿,这里两部书,都是那一脉的,于我倒无甚用处,你既喜欢,我便赠予了你,也好过你没事读歪了‘太上感应’。”迎春见那书上写着《黑白道》几个古字,笑着谢了接过,待惜春与贾兰玩闹足兴了,方告辞回去。
迎春回了自己屋子,听说湘云晚间与宝钗作伴去了,便让司棋绣橘服侍洗漱了早些歇息。夜深人静躺在床上细想李纨所言。那‘好忍善耐实则不想忍、不想耐’的‘欺心’之行,正照了自己。若不是大嫂子,换个人与自己说了这话,或者自己心里要否认千百遍从此与其相疏远,或者就要惊恐不已了。如今歇了那恐惧心和因此而生的抗拒之意,反观内在,这话却是再对没有了。虽烦厌这些人事,却困于出身性情,只好选了忍耐一道,忍得多了忍得久了要忍的人事却越发多了,越发不堪地难忍了。这欺心一途,果然是个死路了。又不由得想起了奶娘,何尝不是几年忍过来忍成了如今这般不可收拾的模样。既是死路了,出路又在何处?原想早些歇了好想事,却越想越不清楚,又心乱不得睡,索性便让绣橘点了灯取了李纨刚给的书看。
那头李纨正与常嬷嬷几个晚间闲话,贾兰问常嬷嬷:“嬷嬷,今日那几味,您就着茶吃可还适口?”常嬷嬷笑道:“亏哥儿惦记着我呢,都好,都好,尤其那味老酱牛肉,里头香料恐怕不下三十种,还加了药材的,这香多抢肉,偏他家倒反衬出牛肉的滋味来了,这里头的配伍恐怕是大功夫,嬷嬷也是开了眼界了。”贾兰道:“嬷嬷真厉害!他家就是仗着那锅老汤呐。他家原在北边,战乱城破时,他家祖宗没来得及取旁的,就抱了一坛子老汤逃难的。后来太平了,就在京里借了银子开了如今的铺子,当日那房子地什么的,转眼就挣回来了。”李纨笑道:“你听人浑说呢,不过是买卖幌子罢了。”贾兰道:“那是前头茶楼说书先生歇息的时候说的,可不是人家铺子的人浑说的。”李纨笑道:“罢,罢,有什么要紧的。只是你怎么还逛起茶楼来了。”贾兰挠头嘿嘿乐道:“我听嬷嬷们说市井生活另是一重大学问,就缠着常安带我去茶楼玩了。那‘有言楼’里的先生正讲西游记,好听得很,就多去了两回。”李纨道:“那一日日撑着听累得慌,不如取了书看自在。”闫嬷嬷赶紧道:“奶奶,小儿不读西游记,怎么让哥儿看这个。”李纨笑道:“不让看他也到处听呢,那说法是怕小小子看了西游记整日里皮得跟那孙猴子一样,咱们这,不看也不差什么了,看看也无妨了吧。”贾兰道:“书是书,听旁人讲出来另是一个味儿。”
闫嬷嬷道:“跟哥儿说市井生活是学问,却不是逛茶楼听书的市井呢,是说人的道理行事都在日常,世事即学问。”常嬷嬷听了对李纨道:“说起这个,今儿姑娘们来得倒齐,只是奶奶怎么单留了二姑娘和四姑娘吃饭?”素云犹豫了下道:“今儿看史大姑娘好像总在出神似的,跟在别处大大不同。”常嬷嬷听了素云的话,没来得及等李纨答她的话便道:“你那时候不在前头伺候,先头大爷去了,咱们正屋里供三年牌位,姑娘小,看着害怕,从那会儿开始就没来过了。这么算来,虽平日里多有说笑,这来咱们院子还是多少年来头一回呢。恐怕是人大了,不好意思了。”碧月道:“好像说是咱们这里跟以前不一样了什么的。”常嬷嬷与闫嬷嬷不禁环视了一眼,又相视笑道:“日日在里头不觉着,经这么一说,真是大变样儿了呢。”李纨笑道:“还是这个屋子,能变出什么来。等什么时候不住这里了,才随自己心意布置呢。”闫嬷嬷正要开口,常嬷嬷已道:“奶奶知足吧!如今就够随心愿了,还要怎么着呢。”李纨听了一笑。闫嬷嬷道:“方才常嬷嬷说留姑娘吃饭的话,我也想说这个呢,奶奶心里疼姑娘们,面上总要做平才好,这林姑娘得的衣裳就比旁的多些,如今又单留二姑娘和四姑娘用饭。我看史大姑娘不自在,恐怕也有同是亲戚家姑娘,奶奶偏就只顾着林姑娘的缘故。不平则鸣,这样总易生事。”李纨听了笑道:“才说咱们都大变样了,这嬷嬷们的想法可丁点没变呢,还那么战战兢兢,怕得罪这个怕得罪那个的。我这么做自然有我的道理,旁人不懂那是他不懂,又怎么成我的错了。林姑娘是姑表,薛姑娘是姨表,史大姑娘只好算个世交,如何能一样?何况林姑娘是住在老太太院子里,当成咱们家姑娘份例来的,我自然一样照看。我若要顾着薛姑娘,那兰儿舅公家还有好几个姑娘呢,我顾不顾?给史大姑娘备了礼,那两位侯爷自己还有几个姑娘呢,我备不备礼?何况我管的都是些吃食衣裳的小玩意,自家人自然是叫做看顾,越了份就叫给难堪了。老太太给史大姑娘件大毛衣裳恐怕他家叔婶心里还要有些想法,何况打我这里出的?嗐,我说这么些也是白说,旁人的想法一一管过来哪里是个头,我一心做自己想做的还忙不过来呢。”闫嬷嬷无奈摇头,常嬷嬷笑道:“世事也有这样的,你与旁人无求无涉时,你就照了自己定心做,旁人疑惑久了就会自己给自己一个说法,这反是条简单的路子。奶奶既想好了这么做,咱们也就不给瞎担心了。只是奶奶方才说什么‘忙不过来’这样的话,实在是恕难苟同,奶奶究竟是忙什么忙到什么田地,我等眼拙,真没瞧出来。”李纨听了也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