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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了夏至的赐冰,转眼就要入伏。李纨想着这酷暑天气在庄子上做着毛呢活儿该多少难过,便取了银子与许嬷嬷,道:“我虽不知庄子上如今做活儿的地方,想来也不会有多凉快,这银子嬷嬷取去专门置冰,寻个左近的窨户冰商按天买就是了。”许嬷嬷笑道:“没见过奶奶这样的主子,既如此,我先替庄上的人谢过奶奶了罢。正好我们那庄子边上便是条大河,这京里数得着的一家窨户便在邻村,为的冬日取冰存放容易,那冰窖也不远的。”李纨笑道:“年前开始的急,什么也没细想。原本我们庄子上也没什么稻田,这盛夏倒是可以歇夏的时候,今年多了这么些事儿,可是歇不成了。我想着,这伏天另给加些钱,等今年咱们闲了,也置个冰窖得了。”许嬷嬷便道:“且看今年赚头如何罢。伏天给些冰水钱倒也行,便加半个月的钱吧。”李纨点头允了。事后许嬷嬷与常嬷嬷说起此事,直道憨人憨福。这李纨只想着酷夏难过,给毛呢场子里的人日日都置冰盆,虽则是额外花费,也没想到这做工的爱场子里凉快,连正午也不回去了,只在里头做活,这么算来,反倒是赚了。李纨知道了,又将伏天的冰水钱加到了一个月的,众人自然欣喜,做起活来更不消说。
这日李纨带了素云去看黛玉,进了屋子,见已经摆上了冰盆,又转进里屋看床上果然换了芙蓉簟,便笑道:“我就知道定与你也换了,兰儿是过了端午就闹着换上了竹簟,你却不宜用这个的。一来你本就体弱,这竹簟于你太凉了些,二来你又纤瘦,这贴着凉席睡了,关节处更容易发酸。他们倒是为你好,怕你容易感染暑气,早早给你换上了。我这儿另有好东西给你,且将这竹簟撤了吧。”一边几个婆子捧着几个盒子过来,李纨揭开其中一个,道:“这是冰纨褥,是冰纨跟清风纱的袷褥,夏天铺床又透风又凉快,且不生汗渍,又不会如竹簟玉席那么冰人,你拿这个铺床吧。”黛玉看时,却是淡青细纱与月白素纨的双层褥子,触手柔滑温凉,好不舒服。还不待她说话,李纨又取过一样,“这是云绡,夏日作帐子最好,风过自生凉意,且最净异味的。”又有一床清风纱料的柔云被,厚薄不过一指,轻若无物。黛玉一件件看了都欢喜不禁,不由几分羞赧道:“大嫂子什么都偏了我了,这些好东西,不如留给兰儿用。或者大嫂子留着自用也好,我是小辈,大嫂子太也惯着我了些。”李纨笑道:“瞎说什么呢!你是女儿家,身子又弱,这些自当你用。你没经过这京里的暑天,干热得很,今年偏又比往年都热。你若有些微不舒服,不说你爹爹在南边心里挂念,便是老太太恐怕也吃不香睡不着了,岂不是大事?是以你不要管那些有的没的,只你自己养好了,才是都周全了。再说兰儿,他一个‘须眉浊物’,如何能当得这般娇养?正是该好好摔打的时候!”正好宝玉进来看黛玉,恰听到李纨这句话,不禁击掌笑道:“大嫂子说的正是道理!才早上我得了些新鲜的玫瑰酱,想着入夏了妹妹恐怕没什么胃口,特干干净净收了,等着给妹妹送来。”又冲李纨作揖,道:“我也要替妹妹谢过大嫂子,果然是嫂子想的周到,我自换了竹簟便忙着催人给妹妹也换上了,却是没想到妹妹体弱,受不得竹簟的冰。实在该打,该打!”李纨笑道:“论起这体贴姐妹的心思,谁也比不上宝玉,你们这般亲厚,老太太太太看着也欢喜,哪有该打之处?”又让素云拿过一个锦盒来,递给宝玉道:“我若只顾着妹妹,难免宝玉该恨自己不是女儿了,这是新得的香,名叫‘清风入梦’,夏日点着甚好,你且试试罢。”宝玉见那锦盒嫩红,便已心喜,及打开看时,那香都是薄薄的香饼子,色泽轻柔香味怡人,忙让袭人收了,再三谢了李纨。
李纨又去看了迎春探春和惜春,也各有消暑的物件相赠。尤其给惜春的两件寝衣,都是拿冰纨裁的,李纨亲手缝制,手艺自不是旁人能比。把惜春美得不行,直道大嫂子果然疼她。
贾母晚间听了鸳鸯所述,叹息道:“年初那两双袜子,我便知道你这大奶奶是真疼林丫头,果然,这人人想不到的事,偏她想到了,这多金贵难得的东西,她也都舍得拿出来。对几个小姑子真是疼,便是对宝玉,也没有疏漏的。我就是爱她这大气,这才是大家子的教养。”鸳鸯听了,道:“大奶奶的好东西可真多,我刚听说了还特地跑林姑娘那里看了一回,那帐子铺盖,真是没见过的东西。前些日子,老太太不是还担心林姑娘苦夏?如今可放心了,这晚上睡得安稳了,白日里便是热些也无妨,更别说咱们这高宅深院的,又都放着冰盆子,定是无妨了。”贾母点头道:“是这个道理,这下我也放心了。”鸳鸯笑道:“老太太倒不嗔着大奶奶有好东西不孝敬老太太,尽往小姑子屋里搬!”贾母笑道:“我把你个小蹄子的!我就那么眼皮子浅了?还惦记后辈手里的东西?!”鸳鸯笑道:“老太太自然不稀罕的,这阁楼上多少宝贝都落了好厚的灰了,只怕总有不忿的人罢了。”贾母哼道:“虽则都是我的孙子,环儿那小冻猫子,又有这么个姨娘,实在让人难疼,给不给,给多给少都落不着好,由他们闹去。”鸳鸯听了心道:“恐怕不自在的却不止赵姨娘呢。”嘴上却不好说什么。另说了几句闲话,伺候贾母睡下,自己也在外间房里躺下守夜。
宝玉晚上便闹着点上那清风入梦香来,袭人待将他伺候得了,方出了房门与外头几个大丫鬟说话。看了一眼周围,叹气道:“我们这二爷偏是个痴的,自己的恨不得都给了人,别人的也恨不得都给了林姑娘,不过得了一点子香,就乐成了这样。”碧痕道:“你今日是怎么了?二爷不是向来如此?好的时候一根线头也是宝,不好了,值千值万也扔了。这香片子我们也没见过的,味儿确实好,我闻着都觉得清甜安稳。”袭人见她不解事,无奈道:“哪是这香片子的事呢?你既闻了香想睡,便去睡吧。”碧痕有心说想留下值夜,又想这宝玉喜欢东西不过三两天兴头,过几日只怕那香谁都能取了自点了,便也不再多说,点头自去了。这袭人又呆坐一回,终是没什么法子,也闷闷睡了。
且说黛玉前几日换了竹簟,晚间睡着总不甚舒服,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难道要大暑天的说怕冷?今日换上这大嫂子送的铺盖床褥,只觉得温凉柔和,那云绡帐只窗外来一丝风便自生凉意,更有淡淡草木气息,浑身舒泰,几乎要舍不得睡去。一觉醒来,天已大亮,紫鹃已收拾妥当,进来看黛玉气色,也是欢喜,道:“姑娘昨日睡得果然好,我听得晚上几乎都没醒。”黛玉点头道:“迷迷糊糊睡着,醒来便是这时候了。”紫鹃笑道:“老太太听了必定欢喜的。”宝玉从外头披着衣裳拖着鞋进来,袭人在后头跟着,急劝他:“二爷,你莫要一大早搅了林姑娘,快跟我回去洗漱罢。”宝玉哪里肯听,直坐到黛玉床边,问到:“昨日妹妹可睡得好?我一觉到今儿早上,大嫂子给的香确如其名,如清风入梦,一夜好睡。我想着妹妹睡觉总不安稳,这香给妹妹用着更好。”黛玉笑着点点头,道:“多谢你惦记,大嫂子给我的这些东西已足够了,我也是一觉到如今才醒。你也一般苦夏,如今那香你用着甚好,不用给我了。你且先去洗漱,我也要起了。”宝玉听了更是欢喜,连道大嫂子有本事,又约了黛玉一起去与贾母请安,方跟着袭人走了。紫鹃笑道:“这袭人也是操不完的心。”黛玉道:“你一夜夜警醒着我睡没睡安稳,醒了多少次,如今倒说起别人来。”紫鹃道:“这不能比的,不过得大奶奶看顾姑娘,我是越发省心了。”两人说笑着,紫鹃又招呼外头小丫头端水取盆,房里也渐渐热闹起来。
入了伏,茶房日日熬些建莲绿豆羹、香薷解暑饮、酸梅汤之类给各房送去。贾母做主停了姑娘们的课程,只说待天凉快了再说。夏日天长,几人或陪在贾母身边说笑,或在各人屋里歇晌,再或者依窗手谈、共读诗书,姐妹间更显亲厚。李纨的院子布置独特,更是众人爱去之处。她又在屋里隐秘处放置寒玉冰晶,凉意自生,不比冰块阴冷,只贾兰的住处却未如之前冬日那般周全布置。李纨的心思:奇珍异宝,总不如自身强健来得可靠,如今贾兰又在泡壮骨汤,正是该受历练的时候。是以那日对黛玉说贾兰正该摔打,倒也不都是玩笑。偏贾兰是个混小子,丝毫没觉出来东屋与自己卧室的天壤之别,亦未作任何抗争,或有偶尔睡得一头大汗,只让闫嬷嬷心疼的不行。李纨将自己的心思与闫嬷嬷说了,闫嬷嬷听了也知有理,只是看贾兰依旧早起晚归的读书,心疼之意却难消减。
到底有李纨在,又能让他真受多少罪?屋子里光冰柜便放了两个,都是银里包锡鸡翅木的厚壁箱子,隔作两层,下层置冰,上层放些凉汤鲜果。底下有槽,冰融之后从槽口顺着一铜管流到底下接水的木盆中。这李纨用的冰,可不是普通的藏冰,乃是金丹期修者凝水而成的冰晶,不仅比普通的冰坚实,且融化得也慢上许多。故李纨院里每日的用冰分例是大大有余,于是底下丫头婆子们也得晚间在屋里放上个冰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