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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如墨为我卸下厚重的假髻和发钗,换上如云缎般纤软宽松的亵衣。记忆里姑姑还在时如墨就侍奉左右,日子久了便对我的喜恶如数家珍。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不像主仆,加之我们年龄相仿在一起与亲姐妹无异。
璃影则在一旁仔细地为我铺好床榻和被衾,而后静静地站在我身后,眼神涣散似是在出神,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最终还是缄默地退了出去。
我并非没有看见,只是不担心她,若非谋略心智俱佳,什钵苾也不会将她放在我身边。与她相处的短暂时日,我也能感觉到她虽二八年华,但武功高强,警惕性极强。也许经过一夜斟酌掂量,她能决定到底要不要告诉我。
清晨署气微露,青色的薄雾如幔帐笼罩大地。颤动着露珠的桅子花在逐渐明朗的光线里肆意展露其明媚的色彩和摇曳的身姿。
如墨正对着铜镜为我梳理妆容,一个宫女过来传话说李建成邀我去两仪殿后面的跑马场。
我未加迟疑,换下孝服缟素,简单选了件烟赤色斜襟连云长裙,长袖曳地挽纱拂卷。对着水晶錾璧铜镜简单整理了一下,便带着璃影出门了。
新朝始建,新帝初登基,而我还一身素衣缟服,虽是祭奠亡父,可我的父亲也是前朝旧主。终日在新朝皇帝面前做出怀念旧主的姿态可不是聪明举动,这几日的缟素也算是尽了子女孝道。
如今,身世飘零,命若浮沉。想要护佑侑儿,保全自己,性命与尊严不能同存,也只有舍弃故国尊严。
我目光渺茫远眺东宫,两仪殿茕茕而立,高度仅次于太极殿,与亭台楼阁中翘楚傲视。记得小时候我的大哥杨昭极喜欢在这一丛蔷薇中吹埙,屏退内侍,除却一切宫廷华彩,青衫磊落淡染浮尘,缓风拂面吹起长发翩飞。
宫阶亘存,朱颜易改,一切恍如隔世。
临到马场时,李建成将一匹马的缰绳交到我手上。那匹马看上去很是温顺,想必是李建成精心挑选出来的,只是他既知我不会骑马为何还要让我来?正当我出神时,那马首猛地哆嗦了一下,吓得我骤然松手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
惊魂初定,转过神来仔细一看马的前腿正悠闲自得地刨土。
李建成说还有客人,我们在海棠树下等着。闲来无事,我随手折下丛林中的杂花枝蔓,编成了花环,摇摇向李建成炫耀,他只是含笑看着,并不言语。
女子清朗豪爽的言笑之声传来,响彻其间为此处增添了几分活泼情趣。
见李世民牵着一匹黄白骏马悠闲地走过来,他身边的女子牵着一匹红鬃马。他们二人一个身穿银白便袍,一个穿着鹅黄罗裙,远远看去很是般配。
“大哥……”李世民扬声喊道,在看到我后的一瞬间笑容有片刻的僵滞,随即恢复如初。
李建成微笑着应了一声,凑至我耳边低语,“她是突厥公主阿史那翎。”
他未言时我已猜到了几分,深宫寂寂肃然之地,能肆意欢笑的女子又有几个?
近近看来,阿史那翎白皙的脸颊微红,微绛胭脂,淡疏眉峰青如远黛,不乏端秀英武之气。
她打量了我一番,笑道:“这位应该叫嫂子吧。”大概是察觉到我们骤然暗沉的脸色,她怔怔地问道:“难道我说错了?”
李建成先打破沉默,笑道:“别说不是,就算是也该世民叫,难不成你要随他叫?”
闻言阿史那翎脸颊的胭脂愈加绯红,竟显羞赧之色。
我恍然明白什钵苾的用意,若我没有看错,这位阿史那翎公主应该是衷情于李世民,若要破坏联姻还要从他身上着手。
只是,阿史那翎风华正茂,又是金枝玉叶身份显赫,我又如何能与她比?
“好漂亮,可以送给我吗?”阿史那翎双眸幽亮地看着我手中的花环,我微微一笑,“当然可以了,公主若是喜欢我可以教你。”
正捋顺着黄鬃马绒毛的李世民倏然回头,目光闪烁着希望的神采在我和花环上游移后深深地看着我的眼睛,“如此精致的花环,不知道是谁教你编得?”
我一愣,迷茫地看看零花星草摇曳的花环,“没有人教过我,好像天生就会。”
闻言李世民眸光一黯,转过身去便不再言语。银白的身姿修长从容,白衣箭袖。
早闻李家家教森严,不仅注重经史子集,修身养性,也格外重视骑射之术,看他们二人牵着缰绳熟稔地做预备工作,料想传言非虚。心中越发紧张起来。
阿史那翎见我立在原地,握着马鞭小步跑过来问:“怎么了?”
我苦笑着说:“这里都是高手,我的骑术一般,怕出丑。”她惊诧地看着我,仿佛骑术一般是极为怪异的事情。想来突厥人都是马背上长大,即使睡着了也不会掉下来,她的惊诧便有据可循了。
她愣了一会儿,恍然所悟地点点头:“中原女子讲究行为端庄,是不是在你们眼里‘骑马’是件有损形象的事情?”
我也愣住了,怔怔地歪头说:“我怎么没有听说过?”言罢我们两个眼对眼看了半天,扑哧一声笑在一起。
正交谈的李世民和李建成被笑声所引,都往这边看。阿史那翎身体一颤,胳膊搂过我的脖颈小声说:“没关系,我教你。”随即又加了句,“决不能在他们面前跌份。”
说完跑过去牵我的那匹马,阿史那翎皱着眉仔细地观察了一番,见那马鬃毛微红,阳光下油光水亮,前蹄慵懒地刨着土,耷拉着脑袋一副无力的样子。
“一看就是‘胭脂马’,虚有其表,外哨内干,跑起来肯定极是无力。”
李世民牵了自己的马过来,说:“我与大哥尚有些事情要处理,就让公主骑我的马。” 李建成好整以暇地扫过我们,幽笑道:“世民今天好生大方。这格勒骠上次元吉要借来骑骑,你就死活不让,还说兵刃,骏马,盾牌乃军人万不可离身之物。”
李世民面不改色,道:“大哥哪里话,我是怕元吉顽劣弄伤了格勒骠,才说出那些唬他。”
我仔细观察他们口中的格勒骠,黄白鬃毛,比寻常马匹高出几分,只是低垂着脑袋,看上去有气无力。阿史那翎见我一脸怀疑的表情,嗤笑道:“可别不识货了,它是阿木琼格勒送给世民的宝马,在突厥也是数一数二。”
我骑上格勒骠,才觉□一阵,那马瞬间抖擞起来。才知好的战马于寻常时刻都是养精蓄锐,深藏不漏,待上战场才显出真正实力。向后看了一眼,见李建成于李世民站在桑树下,商讨着什么,神情甚为严肃,应离不了军国大事。
“像你这样,要什么时候才学得会?”阿史那翎不满地回过头来看我,说完马鞭一抽,隐忍良久的骏马终于得到指令,嘶吼一声便纵跃数里如清风扫落叶势不可挡。我完全懵了紧贴着马背,直到丛林中杂枝碎蔓戳到我的脖颈传来阵阵刺痛方才反应过来。
势不可挡的格勒骠已经跑出了东宫跑马场的范围,径直跑到后面的桑树林。
狂风呼啸着从我耳边疾驰而过,无力的呼救声迅速被席卷而入。
渐渐得即使我从未骑过马觉得□这匹脱缰的野马不太正常,奔跑中四肢一个劲儿的踢蹶似乎要将人颠簸下来。
我紧贴着马背回头看,见李世民骑了我从东宫带来的马同李建成和阿史那翎正一起追赶,只是李世民这匹马骁勇遐迩本是马中翘楚,又岂是普通坐骑轻易追得上的,他们虽是全力追赶可之间的距离还是越来越大。
树林中杂石碎草甚多,加之初夏交际,雨水粘稠。马蹄一滑,我紧抱住马背的手也是汗稠粘黏,竟一时没有擒住趔趄跌了下来。
眼见着马蹄来势汹汹猛踏了上来,我已躲避不及只觉银亮的马蹄铁在瞳孔里倏然放大。电光石火间,马头倏然一歪,那刚硬的马蹄也没有依预想踩踏下来,而是悬在了半空中,剧烈抖动着似是极其痛苦。
李世民在几丈之外从马背腾空跃起紧抓住特勒骠的鯦头,将它生生地拽了起来。他两脚踩瞪着两旁的树木借以支撑平衡。可那树经雨水淋湿,本就平滑,他虽是尽力可身体连同那那极不安分的马蹄还是直直地往下坠。
特勒骠似乎认出了主人气息,动作有所收敛,但不知为什么前蹄依旧挣扎着四处乱刨,我方才意识到情况危急。李世民全力灌注于胳膊将马的前蹄拉离地面,可他自己离特勒骠不到一寸,若不是这匹战马通人性认出了主人,他可能早就被一脚踢了出去。
李世民满脸绯红,目光愈加冷冽,额头上冒出点点汗珠。
我挣扎想要爬出来,却听他叫道:“别动!”话音刚落,我只觉衣领一紧身体竟顺着地面擦过,待我回过神来已经顺着强力勉强站住。
李建成从我身后飞快奔上前去抓住鯦头,他们兄弟二人合力将格勒骠猛甩了出去,撞到一棵大树上。此时闻声前来的侍卫一拥而上合力将乱嘶乱叫的马强力按住,众人方才松了口气。
阿史那翎飞奔上来抓住我的手,略带歉疚地问道:“你没受伤吧?”我轻轻摇摇头,却听李世民自言自语道:“格勒骠素通人性,从未出现过这种意外……”
忽而扬声道:“来人,把马蹄铁刨掉。”四个侍卫上来用腰间悬剑拨开铁蹄,这一掀在场所有人均倒吸了口冷气,晶亮的铁蹄里侧扎满了密密麻麻的银针,针尖上鲜血触目惊心。特勒骠跑得时间长了,这些银针插入脚底自是会受惊发狂。
看来,果真不是意外,而是阴谋,是蓄意所为。
“你还有什么好说的?”李世民回过头来问他身后的马倌,目光射过来,我内心一惊。那目光冰冷如千年不化的昆仑巅雪,亘古难消融,而其间的凌寒杀意如一柄利刃要将眼前人生生凌迟。
那马倌双腿酸软,踉跄着跪倒在地,结结巴巴地说:“殿下,这事……这事小的真得不知道。”
“既然不知,那还留他何用。来人,拖出去就地正法。”发号施令的竟是李建成,他面色阴冷暗沉,眸光闪过一丝冷嘲还有……沉痛?只是一闪而过,我甚至怀疑是否看错了。
一个马倌如何能与天潢贵胄般的秦王结怨,又何必冒着极大风险去谋害他,况且还是这般拙劣漏洞百出的粗糙陷阱。若是发现了,说重了株连九族,抄家凌迟,说轻了也要人头分家,若是说身后有人操纵,可信度倒是更大些。这个时候实在不应该匆忙将他斩首,而是应该严刑审问……思虑步伐戛然而止,仿佛一切奔向不可预知的方向,让我感到恐惧,不敢想下去。
这个时候,李世民只要稍有头脑就该猜到始末,就应当阻止。可是他只是稍稍颌首,淡淡道:“想来是外人要谋害本王,只是这小厮疏于职守,险些酿成大祸,着实该死。”实在奇怪,这话听起来竟像是为那马倌开脱,从蓄意谋害到疏于职守,这罪责瞬间便降了几分。
李建成嘴唇一挑,带着几分冷冽,道:“是呀,二弟迎战薛举,大败其子薛仁杲,斩敌首级数千,一直追击到陇山脚下。常人但凡有几分胆子,也该吓破了,自然视二弟如眼中钉。”这兄弟两是怎么了,一唱一和,却是规整有矩,如果摆个桌案在眼前,直接可以喊上朝了。
阿史那翎听着无趣,将我拉到一边,小声说:“今晚跟我回宁馨殿,好好教教我。”说完摇了摇手中的花环,俏皮眉目间掠过一丝神秘,却让我想起什钵苾那双锐利妖冶的蓝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