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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得太饱,孟采薇特地在淇云馆的廊子里来回溜了几圈,才往灵堂去。
一路姗姗然,院子里有着经久不息的梵文念诵,往生咒绕梁三尺犹似不绝,朱漆抱柱上缠着白布,入目奴仆,也俱是一身缟素,避退在侧面行礼。
然后,孟采薇四处游荡的目光就聚焦在了灵堂外的人影上。
裴少嵇依然是斩缞孝服,他身高挺拔,一身素白冗余的袍子在他身上,依然能显出几分锦衣玉带的倜傥气度——当然,前提是不看他的脸。
当那个没有温度的眼神与孟采薇交错上的时候,孟采薇极度乖觉地收起了自己藏着几分观赏的目光,她缓步上前,在裴少嵇躬腰行礼前拦住了他,“少嵇不必多礼,眼下都入秋了,这里正是风口上,怎么不先进去呢?”
“在等候母亲。”他说得直白,却又不多解释,“母亲请吧。”
孟采薇也不好追问,自矜地朝他点了下头,抬步便进了灵堂。
她来得时间拿捏得刚好,该到的人都到齐了,孟采薇这一进来,莺莺燕燕们都是半侧着身回过头来看她。
逝者尊,孟采薇就没有在此地受她们礼的资格了。
众人也都各自跪在蒲团上,不说是多哀伤,但至少是恭谨而本分地呆着。
孟采薇环顾了一圈,一排四个一共三排,不算她和孙亦绫,惠安侯刚好收集了一套十二金钗,真棒。
她踱着步子往前走,三排妾侍前头,还跪着三个小姑娘,孟采薇的记忆非常给力地提醒她,这分别是惠安侯三个庶出的女儿,因为母亲也不怎么受宠,因此这三个小姑娘在侯府里的存在感几乎为零。
最大的女孩儿名少芸,卫氏出,今年不过十四岁,往下数,二姑娘名少芊,岳氏出,十岁,最小的是只有八岁的少英,母亲则是袁氏。
她们都有自己的嬷嬷带着,时不时用好奇和懵懂地眼神偷瞄孟采薇,却并不出声。
孟采薇不动声色,目光越过她们,落在了最前头三排的蒲团上。
第三排,跪着孙亦绫自己。她念念有词地低着头,并不去看孟采薇。
第二排,摆了两个蒲团,左尊右卑,左侧跪着小胖墩裴少冠……右侧,空着。
孟采薇的脚步猛地里收住,眉峰紧接着蹙了起来。
孙亦绫这是什么意思?
倒要逼着她在灵堂里承认裴少冠比裴少嵇的地位尊贵,变着方证明裴少冠才是嗣子吗?!若只是区区名声倒也罢了!但是明日出殡,宾客皆至,非要由嗣子来背棺出灵不可。
纵使孟采薇之前用了一招“下葬后再说”当作缓兵之计,但她却也从未放弃过在今夜,让府内诸人意识到,裴少嵇将会成为名正言顺的嗣子。
她甚至设想过明日孙亦绫会用什么样的方式在众人面前阻拦裴少嵇背棺,但孙氏下手如此之早,却大大出乎了孟采薇的预料。
似是察觉到她脚步忽然停了下来,孙亦绫睁开眼,转首望向了孟采薇。
孙亦绫看起来成竹在胸,情不自禁而扬起的眉梢,昭示着她的张狂。是了,她自然会张狂,只要这一刻裴少嵇默认了自己屈于弟弟的地位,明日再在众人面前,就再没有抢着去背棺的立场了。
等出葬回来,以惠安侯府的地位,谁来袭爵的事只怕就该传得沸沸扬扬。到那时,孟采薇和裴少嵇再怎么运作,都没法改变这个局面了——既已在父亲面前承认自己位卑,又如何能再不认账?不孝之名,可非当朝仕宦所能承担的。
孟采薇与孙亦绫对峙了一阵,孙亦绫率先开口,“夫人和大公子总算到了,也不知道侯爷等得急不急。”
“急,怎么不急。”孟采薇偏偏顺着孙亦绫的思路说,反倒叫对方一怔,“少嵇在外五年未归,连侯爷的最后一眼都没见到,他又是长子,被侯爷寄予众望,侯爷焉能不盼着他?”
孙亦绫被孟采薇反将一军,脸上的神采登时僵住了,这是第三次了,孟采薇出其不意,嘴尖牙利,与昔日作风大不相同。孙亦绫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迟迟才想出对策答话,“既是长子,不安心在家侍奉父母,读书上进,却四处游荡,此等不孝之人,怎么会为侯爷所期待?”
不孝。
又是这个罪名。
记忆里孙亦绫第一次拿这个话柄做文章时,孟采薇就开始防着她第二次这样说了。
非是她有未卜先知的能力,而是不孝这个罪过,在古代委实大得很。裴少嵇行事又确实有纰漏,孙亦绫拿着现成的文章不做,岂不是傻子?
但,既然有了预料,也就有了对策。
孟采薇余光扫向裴少嵇,站在她身后几步的男人面色安沉,一派泰然,根本不为孙亦绫的话所动,他这般冷静沉着,反而孟采薇心里踏实不少。
秋曈流盼,孟采薇用一种威慑的眼神,重新望去孙亦绫,“孙姨娘说话可要慎重些,少嵇戍守边疆,忠国忠君,而侯爷心系百姓,胸怀社稷,父子二人同心戮力,正是忠孝两全……怎么到孙姨娘嘴里,却变了味儿呢?”
“你……!”孙亦绫骇然。
她能以“孝”为矛,孟采薇自然可以以“忠”为盾。
爱国主义教育可是没白受的!
只是,女人间的嘴仗打起来没完。
趁孙亦绫哑口无言,琢磨说辞,孟采薇克制着自己继续抬杠的欲/望,回首唤了声“少嵇”。
裴少嵇就彷如根本没听到孟采薇适才的胡扯蛮缠一般镇静,“母亲。”
孟采薇斜睨了眼跪在地上不时偷窥她的小胖墩,心生一计,“来,你替我取三炷香来,我要拜一拜你父亲。”
“是。”
孟采薇与裴少嵇一道向前走了几步,待孟采薇停住身子,裴少嵇才上前点了香,亲自递到了孟采薇手中。
从他指间取走香条的时候,孟采薇感觉裴少嵇故意用了几分力道与她抗衡了一下,孟采薇不明其故的抬头,对上的是一道不加掩饰的目光,好似他希冀由此能看透她的所思所想、她的身份……还有她的来历。
孟采薇忽然心虚起来,难道自己与往日的言行相差太多?让裴少嵇看出端倪了?
但这只是一瞬间,短暂到孟采薇都怀疑这是她的错觉。
裴少嵇很快松下了手中的力度,孟采薇亦是有些慌乱地低下头,逃避一般取走那三炷香,捏在指中,屈膝跪到了棺木前的蒲团上。
她闭着眼,乱糟糟的心事纷然浮上,孟采薇一个个按压了下去,才将香递给秋黛,敬到了鼎炉中,自己则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她这是想把惠安侯的在天之灵,当作佛祖来拜了。
等站起身,孟采薇依旧扮作是冷静的模样,温声道:“少嵇,你也来给侯爷上个香吧。”
裴少嵇从善如流,亲自点了香,跪到了适才孟采薇跪过的地方。
至此,在场众人才恍然大悟。
孟采薇这是压根就不打算让裴少嵇和裴少冠跪到同等的位置上去,如此一来,裴少嵇相当于比裴少冠的地位还要高出许多,而相应的,日后谁尊谁卑,也就分明了。
就算孙亦绫明日还能有更多的招数来抢这个嗣子的位置,今日灵前一拜,却已是胜负分明。
孙亦绫顿时大恨,上那两个空荡的蒲团,好似是孟采薇赏她的两个大嘴巴,成为了莫大的嘲讽。她死死地盯住了孟采薇,却又无计可施。
偏偏孟采薇又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看起来既不为战胜了谁而愉悦,更不为抬高了裴少嵇的地位而兴奋,一切就像是本该如此。
确实,孟采薇从头至尾都只是淡淡地瞟了孙亦绫一眼,紧接着就把头转向了裴少嵇。
裴少嵇也恰巧在这个时候站起身来,亲自敬上了香,便走回到孟采薇的身侧。
——倒真像一对慈母孝子。
孙亦绫冷笑,亦是跟着掉转目光,望向裴少冠,“冠儿,你该学学你大哥哥的孝心,还不快去给你父亲也上三炷香?”
十二岁的小胖墩已经明白何谓生死了,甚至还知道一些鬼神之说——他是有先生教书的。
因此,面对母亲的吩咐,他明显地露出了踟躇。
虽说棺材里躺着的是昔日和颜悦色的父亲,又岂知他现在是人是鬼呢?
孟采薇眼尖地注意到裴少冠的犹豫和孙亦绫在后面频频使出的眼色。
她缓步上前,伸手压在了裴少冠的肩头,“冠儿还小呢。”
大抵是听了孙氏的嘱咐或是教训,裴少冠又是庆幸有人替他解脱了困境、帮他说话,又是有些忌惮地躲开了孟采薇的抚摸。
孟采薇也不恼,依旧道:“冠儿就在这里给父亲磕个头好了,侯爷宠爱你,自是不会为此而责难你的。”
她语气温和平柔,倒比言辞里颇多暗示和警告的生母显得更可亲些。
不过六年级大的小孩子,心里还是简单得很,一时有人替他说话,哪怕是和母亲一向不和的女人,也值得暂时“利用”一番。
裴少冠迫不及待地跪在原地磕了三个头。
孙亦绫攥紧了袖沿,“冠儿,你……”
“孙姨娘,那是二公子。”孟采薇及时地提醒孙氏自己的身份,接着,抬起头向旁余女眷道:“侯爷生前看重你们,有什么体己话,你们也趁最后的关头,多和侯爷说说吧。别叫侯爷挂记着走,你们,也都别留下什么遗憾。”
这是在暗示众人,轮到你们磕头了。
这些久居侯府的女人们当然不傻,眼见着侯夫人生生把阔别五年的大公子都扶成了嗣子,她们还在这里强较劲,又有什么意义?
识时务者为俊杰,一个个挺着的身子,全都匍匐下去,只剩下孙亦绫。
她不得已,唯有跟着大家一起磕下头去。
然而,此刻的孟采薇就站在裴少冠身侧,也就是孙亦绫的面前。
孙亦绫这一俯身,更像是在对孟采薇俯首称臣。
孟采薇低头睥睨着孙氏,微微动了一个口型——以牙还牙。
一样都是哑巴,就看谁倒霉,先吃到这个黄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