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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脚步声又轻又快,这几天来再熟悉不过,一听便是那些夷女来了。
高暧急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冲徐少卿连使眼色,让他快些回避。
却不想他竟不退反进,又跨上一步,贴到自己身侧,玉白的面孔忽地俯下,凑到了耳旁。
“你做什么?”
她不由着了慌,低低地惊呼着,颦眉暗想,这人明明是个奴婢家,怎的老是没个上下,都这般情势了,还是如此毫无顾忌。
别开头,身子向后撤,他却手一伸,拦个正着,又附耳凑了上来。
“夷疆之乱的内情,臣这两日查出些眉目,已有了定计,还望公主在内侧应,助臣一臂之力,稍后若有人传见,便如此这般说……”
高暧讷讷听完,惊诧不已,还未尽了然,徐少卿却已松了手,脚下一纵,蹿出了窗外,眨眼间便消失得无隐无踪。
若不是鼻间还残着伽南香的味道,耳畔仍隐隐可闻那话语清越的余韵,她甚至觉得他从未来过,方才不过是一场虚迷的幻梦。
而几乎就在他离去的那一刻,几名夷女不经通传就直接走了进来。
她轻轻吁了口气,心中庆幸徐少卿拿捏得分毫不差,若换作是旁人,只怕早就被知觉了。
几名夷女看着她,仍旧抿嘴而笑,也不知暗自想些什么,上前帮她又换了套衣衫,将那些大件小件的银饰精心配好,便扶着向外走。
眼看一步步经正厅出了门,高暧心头更是疑惑,不知这是要去哪里。
但一转念,便想起徐少卿最后临走时的言语,似是在有意提点自己,当下定定神,暗自回想着那些话。
就这么半扶半推着被带到前面的正殿,又换作另几名从未见过的夷女引着入内,到了左进的一间厅堂。
那屋子雕梁画栋,异常精致,倒颇有几分中原神韵,只是金器太多,一片黄灿灿的,再加上香炉里飘出的那缕缕熏香,更让这里显出几分沉糜之气。
靠西墙正中的位子上,端坐着一名穿夷装的少年,约莫十四五岁年纪。
高暧只瞧了一眼,目光便像定住了似的,再也游移不开。
苍白瘦削的面庞,眉目清秀如水,依稀与自己有几分相似,尤其眼神中那一抹沉沉的忧色,更让她愈发觉得亲近,仿佛不是初见,而是早已相识。
那少年瞧见她的一刻也怔住了,心中似是同有此感,却又不敢言语,过了半晌,才带着几分惧意的将目光转向一旁。
高暧胸中一直砰跳着,心神全都聚在那少年身上,全没留意到其他的事,此时瞥眼瞧去,才见他座旁原来还站着一个身材微胖的中年人。
“公主既然来了,为何行礼不拜见我们大舍诏啊?”
那中年人挑着两条垂眉,说的竟是中原话,但语音不正,让那带着些沙哑的声调显得阴测测的,听在耳中极不舒服。
虽只是片刻工夫,但高暧也已从中瞧出了些端倪,当下念着徐少卿的叮嘱,略想了想,便横过一眼,不紧不慢道:“这位大人如何称呼?敢问’大舍诏’又是谁?”
这话带着几分明知故问的意味,那人脸上登时一变,沉声道:“‘大舍诏’便是你们中原人说的王!在下仇率尹,是大舍诏钦封的清平九赞官,总管军政民事。”言罢学着中原礼节,微一拱手,神态倨傲。
“大清平,我……哦,不,应该是本诏向姐姐行礼才是吧?”
那少年语声清亮,还透着些许稚嫩,说得倒是中原正音,只是面带懵懂,口气也怯怯的,哪有半分王者气度?
起身离了座,正要下阶,却听仇率尹突然喝道:“等等!她不过是夏国一个公主而已,大舍诏可是我们夷疆之主,怎能反向她行礼?”
说着,便转向高暧:“先敬君王,后叙人伦,这可是你们中原朝廷的礼制。公主与我们大舍诏虽是姐弟,但如今他贵为我们夷疆之王,公主该不会不懂规矩吧?”言罢,挑眉嘿然冷笑。
听着对方咄咄逼人,高暧也不以为意,索性蹲身一福,权当是向这位素未谋面的同胞兄弟见礼。
那少年倒像是慌了手脚,赶忙抚胸抱臂,还了个奇怪的礼,脸上带着几分尴尬局促,可眼圈儿却红红的,目光中满是亲近。
仇率尹鼻中哼了一声,像是并不如何满意,却也没再提,便又问道:“公主这两日居于偏殿,可还顺意吧?”
高暧点头谢道:“多承大清平诚意相待,足感盛情。”
“公主是大舍诏的亲姐,在下怎敢不以礼相待?我夷疆素重仁义廉耻,即便两方交战,也以礼义为先,不会失了气度。”
仇率尹挑挑眉,忽然话锋一转:“这次臣奉大舍诏之命请公主来,为的是两件事。其一是大舍诏思念甚急,而公主又恰巧来了夷疆,怎能过而不见?这其二么,还想趁此时机与公主商议一件大事。”
高暧心说这话终于来了,便点头道:“大清平请讲。”
一个稚弱女子,只身陷于敌手,居然还能面不改色,仇率尹不觉有些意外,便抬抬手请她两下里坐了。
“公主长于中原,想必不知这里风土人文,我夷疆诸部当年曾建大礼国,幅员辽阔,与中原分庭抗礼,相持不下百年。其后奸人乱政,国事才江河日下,竟被夏国重又肢解分散,各部首领只得个土司封号,这些年来还逐一被削,改派中原人做流官节制,如此下去,我夷疆之民何时才有出头之日?”
高暧静静地听完,心想这或许也是实情,顺着他的话道:“所以你们便起兵对抗大夏,想要重建大礼国。”
“公主果然是聪明人,无须在下多言。夷疆之地须由我夷疆之人来治,怎能假于外人之手?公主也有一半夷疆人的血脉,该当明白我们用心良苦。”
“我是个女子,不懂什么国家政事,我这次奉旨前来,原意是要代天招抚,现在听你方才所说,似也有几分道理,这却为难了。依着礼制,这里执事的应是我外公,不知这也是他老人家的意思么?”
仇率尹眼中闪过一丝轻蔑。
“老土司年迈,近来又风瘫了,床也下不来,话也说不得,所以我等才召集部中头人,公推大舍诏为主,号令我夷疆部众。”
高暧从他的神情和话里话外已瞧出了些端倪,当下也不明言,便问道:“既是已经决定了,那还要与我商议什么?”
仇率尹眼光陡然亮了起来,身子向前倾了倾。
“据在下所知,公主的母亲年纪轻轻便被迫殉葬,亲生儿子无依无靠,辗转流落回咱们夷疆,公主更是被丢进庵堂里去做尼姑,那夏国的种种恶行,公主比在下更加清楚,如今再加上咱们夷疆百姓,国恨家仇,公主难道心中不恨么?”
“大清平的意思是……让我与你们同仇敌忾,与夏国为敌?”
“在下方才已说了,公主是聪明人,无须多言。只想提醒一句,那夏国不仁,咱们便只能不义,若复国成功,大舍诏登位为王,公主身为长姐,身份尊崇,不比在夏国宫里受罪的强么?”
他顿了顿又继续道:“夷疆之地无险可守,若要成事须得占据城池,倘若公主能里应外合,助我大军拿下陵川,便是奇功一件。”
高暧面上若无其事,心头却在突跳着。
这人所说的话,居然全都被徐少卿料中了,想想都觉不可思议。
若临来时没有他的提点,此刻早不知是什么光景。
她装作思虑的样子,垂首沉吟了半晌,才道:“大清平说得有理,可我无兵无将,又指挥不得任何人,如何帮你们拿下陵川?”
仇率尹神秘一笑:“这个在下早已思虑好了,公主不必多问,只须答应便可。”
“若要我答应,你们也须应承一件事,夺城之后须善待陵川百姓,不得杀戮抢掠。”高暧又咬了咬唇。
“这个自然,公主尽管放心。”
“好,那我便答应了。”
“慢着,咱们夷疆人最重信义,口说无凭,明日公主须当着大舍诏和全城部族老幼的面歃血起誓,绝不食言。”
“也罢,就照你们的意思办好了。”
高暧像是有些无奈的点点头,瞥了坐在正座上一直呆呆不语的少年,带着几分求恳的样子道:“大清平能否容我……容我同自家兄弟说几句话?”
……
翌日清早。
辰时刚过,阳苴城内万人空巷,黑压压的人群,不分老幼,全都聚在了殿宇前的正街广场上。
那里早堆起了三层土台,巍巍的立着,约有两丈来高。
被尊为大舍诏的少年坐在殿前石阶的宝座上,两旁则是各部头人。
高暧和仇率尹的位子则在离宝座最近的地方。
时辰一到,身着巫傩服饰的祭司手持松木节杖登上高台,洒酒起舞,又命台下的兵士宰杀白马青牛祭天……
高暧眼神默默的,全没去在意,一想到呆会儿将要发生的事,心绪便怎么也定不下来。
吁了口气,目光扫向阶下的人群,拼命想寻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却事与愿违。
微微瞥过眼,却见那少年也正瞧过来,紧张之情溢于言表,同样是半分也静不下来的样子。
于是偷偷使了个眼色,让他不必害怕,更不要在仇率尹和众人面前露出马脚。
下面的祭天仪式像是到了紧要时刻,用松枝点燃的几堆火腾腾的烧着,火光陡然间增长了一倍有余,颜色也变作赤红,只把围观的人群也瞧得叫声连连,激动不已。
唱跳不止的祭司却突然止了舞蹈,命人请大舍诏与各部头人依次近前祭天。
那少年整整衣冠,不动声色的朝高暧又瞧了一眼,便起身在一众头人的簇拥下向那土台处走去。
堪堪行到台阶处,他探脚踩下去时,却忽然身子一歪,向旁边摔倒。
身后的人都吃了一惊,眼疾手快地便赶忙去扶,七手八脚好歹将他拉住了,没真的滚下去,只是衣衫歪斜,有些惊魂未定。
要等的便是这一刻,高暧深吸了口气,猛地起身,高声叫道:“且慢!你……你究竟是何人?”
众人闻言一愕,却又不明白她方才所言指的是谁,都愣在原地,面面相觑。
仇率尹转着双目,似乎瞧出了什么,但他见机得快,先是用夷语叽里咕噜说了几句,一队兵士立刻冲入人群搜寻起来。
他转回头,狠狠瞪着高暧,虽未明说,但那警告之意却溢于言表。
高暧却似视而未见,直指那少年道:“你不是我弟弟,你是假的,你是假的!”
这一次众人全都亲眼目睹,也都听得清清楚楚,再无半分怀疑,当即都愣住了,无数双眼睛齐齐地转向那少年。
“我……我不是假的,姐姐,你为何突然这般说?”那少年惊骇不已,脸色都变了。
“公主这话是何意?莫不是想故意坏了这祭天大典吧?别忘了,你可是当面答允过的,若自食其言,出尔反尔,呵……”
仇率尹目光森寒,已带着几分杀意。
身处这异地险境,又是独自一人,高暧不自禁的有些怕。
她从不是个有胆量的人,更没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疾言厉色过,如今这般可是破天荒的头一回,况且还是生死攸关之际。
但她别无选择,唯有信任,尤其是不远处那双比自己更加无助的眼神。
“不错,我是答允过,可你们居然拿一个冒名顶替的人来欺瞒我,便是无信在先,怨不得我食言在后。”
“什么冒名顶替,无信在先,公主可小心自己言语,莫要自误。”仇率尹便冲身旁使了个眼色。
几名夷女立刻围了过去,要将她拉走。
高暧使尽力气挣脱,又高喊了一声:“诸位,你们都被骗了……拥立一个来路不明之人,难道真能得到上天庇佑,成事建国么?”
仇率尹怒不可遏,催着几名夷女快将她拉走,高暧却兀自喊声不止。
那些头人互相望了望,其中一人便也操着声音的中原话问道:“公主说大舍诏是假的,可有真凭实据?”
“不,你们莫听她胡说,当初不是你们亲自把我迎回来的么?怎么可能会有假?”
那少年争辩着,却没人瞧他,所有的目光全都移到了高暧身上。
“证据我自然有。”
她答得斩钉截铁,众人的脸上的疑惑之情不由更甚,几名夷女也撒开了手。
高暧定定神,暗暗念了两声佛号,便越众而出,对着台阶下面乌压压的人群朗声道:“诸位父老,云和虽是夏国公主,可也有一半算是夷疆人,绝不会戏言相欺。当年我母妃在宫中乡情难忘,最念着的便是夷疆的山山水水,所以当我出生时,母妃便在我肩头纹了一朵茶花,以示不忘故土。还曾说,若以后再有孩儿,都会在肩头纹这图样。可方才他衣衫被扯开时,肩头却没半点纹绣,不是假的又是什么?”
她说着便将秀发轻轻撩到背后,冲旁边点了点头。
几名夷女会意,上前围着她,轻轻扯开衣衫,露出肩头,果然见有一朵胭脂色的山茶花纹绣,缀在那粉白的肌肤上,煞是夺目。
她们也是一惊,赶忙对下面的头人们点点头。
众人见状,不免又信了几分,目光重又转回那少年身上,却已满含怒意。
那少年脸色愈发难看,身子不由自主地便向后缩了缩,口中兀自辩着:“我不是假的!你们莫听她胡说……”
仇率尹清清嗓子,高声道:“大舍诏当初是我们亲自迎回来的,诸位都是亲眼所见,岂能单凭这女人一面之词便轻信了?依我看,她不光是夏国派来离间我等的奸细,还是魅惑人心的女妖,应当即刻烧死她,以祭天地鬼神!”
他这几句用的是中原话,双目直刺高暧,杀意凛然。
“大清平不必如此疾言厉色,我据实相告,绝无半句虚言。当初我母妃的确诞育过男婴,只可惜未及一日便夭折了,夏国宫中内档有确凿记载,所以我很早就在怀疑,那孩子怎么可能还好端端的活到现在?其实这茶花是母妃据着她肩头的纹绣刺的,诸位若还不信,可以去问我外公,便知真假。”
仇率尹仰天一笑:“明知老土司现下已然风瘫,口不能言,却故意这般说,真是其心可诛!”
“仇率尹,你怕是巴不得老夫死吧?”
一个苍老的声音忽然在左近响起,转眼间就见一抬乘舆驾了位须发花白的干瘦老者缓步来到广场上。
众头人一见到他,慌忙抢下台阶,到乘舆旁跪伏在地,围观的全城百姓也都被这股气势所慑,纷纷伏地跪倒,脸上满是虔诚之色。
这人便是自己的外公。
望着那张苍老憔悴的面孔,高暧眼圈一红,不由便想起了逝去的母妃,强自忍耐才没掉下泪来。
再仔细瞧瞧,却发现抬舆的那几名杠夫竟个个眼熟,原来全是那徐少卿手下的东厂番役。
她登时心头一热,举目朝四下里望,却仍不见他的影子,不免有些焦急起来。
“公主莫瞧了,臣在这儿。”
那熟悉的声音猛然在背后响起,如同柔暖的阳光穿透层层迷雾洒在身上,驱散了所有的阴寒。
“厂臣,你怎么在这……”
“嘘。”
徐少卿薄唇轻轻一撮,拉着她闪身躲到跪拜的人群后。
“公主胆识过人,真是令臣刮目相看,只是……怎的从没听说公主肩头有那纹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