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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谷郡,如归客栈。
客栈掌柜亲扫门街,将地扫得一尘不染,正待歇息时,一辆不显山不露水的马车奔至跟前,停了下来。
驾车的青年跳下马车,推开边侧车门,让出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姑娘衣着款式罕见,衣裳用料俭省,紧身长裙上束至胸,衬得身材玲珑有致,裙裾在膝盖上戛然而止,露腿暮春时节,叫人看直了眼。她抬头看了眼客栈,与青年各站一旁,扶另一人下车。
掌柜撑着扫帚,见车厢里伸出一枚手杖,拄在马车边缘,执杖的是男人的手。擅看手相的掌柜一眼瞧出,那是不曾做过粗活的手,白净修长,皎洁堪比女子,但手指骨节比女子略宽,无名指有茧,那是常年握笔的痕迹。
执杖男子牵着衣摆躬身下车,避开了女子的搀扶,行动不太迅捷,但步步走得极稳。一旁的青年只候着,小心防备,并没有主动搀扶的迹象。
三人俱都下车,朝客栈走来。掌柜扔了扫帚,迎上前,笑眯眯问:“三位可是从京师来?”
女子一手插腰搭话:“挺有眼力的嘛!我们路过宝地,投宿一晚,三间上房,一桌好菜。”
“没问题!”掌柜满脸带笑,侧身让路,做了个请的手势。
三人当然是白行简一行,他们先后进了客栈,齐齐一惊。客栈除却几个小二,几乎可算空无一人,桌椅洁净如新,待人选用,地面纤尘不染,光可鉴人。
冯聊皱眉:“这么冷清!该不是服务很差吧?”
连赶了大半月的路,栉风沐雨,条件不可谓不艰苦,如今到得上谷郡,原想着歇息整顿一番,没想是这种情况。
白行简倒是不太在意客栈里服务差不差,他只是觉得蹊跷,服务再差,也不至门可罗雀。
龙泉苦日子过惯了,很会精打细算:“上谷郡四大客栈,只有这家如归客栈便宜实在,不坑人,虽然条件差点,但就相同价格来说,却是性价比最高的。”
冯聊笃定便宜没好货,但这趟出行不用她付钱,据说是兰台自费,又据说兰台是大殷最抠门的官署没有之一,她既没有立场反对也没有资格建议,只好认命:“但愿饭里不要吃出奇奇怪怪的东西就好。”
一旁待命的小二为三人带路,上得二楼,开了三间上房。三人安置了简便行囊,稍作歇息,下楼用饭。
大堂中央一桌膳食又惊呆了三人。
虽不算山珍海味,也是水陆齐备,满满当当二三十份佳肴,不带重样。
见三人不上桌,掌柜笑眯眯出现:“三位请慢用。”
龙泉结结巴巴道:“这、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们还没点菜……”
掌柜慈眉善目解释道:“没有误会,这是一位贵人替三位点下的,费用已支付。”
冯聊举一反三:“客栈里没有其他客人,也是那位贵人给我们包的场?”
掌柜点头:“没错。”
白行简问:“那位贵人何在?可曾留下姓名?”
掌柜表示不急:“三位请就座,容在下细说。”
“砸这么多钱,必不是仇人。”冯聊不客气地当先一步,拉开长凳就座,在使馆没吃到多少好东西的女外使终于得以大快朵颐,不可谓不兴奋,“吃不完的话就太浪费,你们赶紧!啊,掌柜的,吃不完可以打包么?”
“当然可以。”掌柜眼角一弯,十分的好说话。
龙泉要看白行简的意思,他自己毕竟是个仆人身份。
事情蹊跷,必有原委。白行简缓步走向桌边,龙泉疾走两步替他拉开凳子,是同冯聊相对的位子。最后,龙泉才在另一边落座。
冯聊想先吃为敬,但是白行简没有动筷子的打算,她终究是个助力、跟班,只好跟着忍耐。闲着也是闲着,遂拔了头上一枚发簪,旋开簪上玳瑁珠,拧下珠子的同时竟是从簪中抽出了一枚细小银针。
冯聊便在几人的视线注意下,拿银针一一试菜,戳完一道瞅瞅针尖是否变色,接着戳下一道,乐此不彼,也是谨慎之至。这情形哪里是使节之举,分明是江湖客的习惯。
白行简转而问掌柜:“眼下可否透露那位贵人身份?”
掌柜的假咳了一声,传话:“那位贵人说,要先生夸她三句话,她才会现身。”
“……”冯聊疑惑地侧头,“这贵人倒是好玩,看来跟兰……跟我们先生是故人喽?先生有这样的贵人竟然毫无察觉?”
到此时,白行简几乎心中有数了,却有些震惊,不太置信,握住手杖的手指紧了紧:“非要夸三句话?”
掌柜也觉得这个游戏难以置信,但他不会跟钱过不去:“倘若先生愿意多夸几句也可以……”
心中的震慑不会蔓延到脸上,白行简依旧是淡淡的神情,目光微垂,心神却绕了客栈一圈,会在哪里呢?
“乐善好施。”第一句,不痛不痒。
“侠义心肠。”第二句,还是不痛不痒。
“仗义疏财。”第三句,依旧是不痛不痒。
冯聊不解:“你这都一个意思吧?就不能夸点别的,譬如男的就英俊潇洒,女的就美貌多情,这样?”
白行简夸完三句,看向掌柜。掌柜心道你这是故意呢还是木讷呢,还是故意木讷呢?
掌柜也不知道这算不算过关,只好故作高深地笑了笑,等结果。
清脆的铃铛,自客栈二楼荡漾开来,充斥四面八方。其余人纷纷四顾寻觅,唯有白行简朝一个方向看去,四象六爻八卦,直取兑位。兑为泽,总角之形,少女也。
持盈便站在那里。
别来大半个月的相遇。
持盈趴在客栈栏杆上,不知是开心还是不开心,两手托腮:“就不能夸人家聪明伶俐吗?”
冯聊后知后觉视线追过来,惊掉了手里的银针。龙泉也是吃了一惊:“这……”
白行简不说话,望她的目光自有威压,仿佛下一刻就要训出话来。
掌柜察言观色,多嘴了一句:“这位先生勿要责备小姑娘,她也是一片好心。”
白行简目光没离开二楼,低声问掌柜:“她如何来的?来了多久?几个人?”
掌柜知无不言:“穆姑娘独自乘马来的,比先生一行早到一日,来时很是风尘仆仆,找了四家客栈对比,才最终确定先生会在舍下投宿,命在下将客栈清场。穆宝宝姑娘可是个有心人呢!”
白行简听一句心中惊一下,直到最后一句:“穆宝宝?”
“穆团团,字宝宝,她说。”
白行简:“……”
穆宝宝这时一蹦一跳下得楼来,脑袋上梳着两个包子头,紫色发带各系一个小银铃,铃声清脆悦耳。快蹦到白行简身边才开始规规矩矩走路,一脸的兴奋也收敛了几分,走到桌边空位坐下,得意洋洋:“夫子,想不到吧?”
当然想不到她如此神通广大。白行简看了一眼掌柜,掌柜会意:“各位慢用,有吩咐再唤在下。”说完便撤。
“偷跑出宫?盗了御马?”白行简言简意赅审问开来。
穆宝宝的得意劲儿渐渐熄灭,心虚地点了点头:“母上罚我禁足,一点创意没有,我骗过了宫女们,盗了父君的汗血宝马照夜白,逼问了丹青,得知了夫子的路线,就一路追过来了。”
“一个人?”不知不觉,白行简的审问语气渐转柔,从审问到关照,旁人轻易听不出来。
穆宝宝浅浅地点了个头:“嗯。”
冯聊奇道:“你不怕遇到危险?这一路没遇到歹人?你一个人会照顾自己?”
穆宝宝又心虚了:“坏人追不上照夜白,不过路上小小的生了一场病,耽搁了几日,不然可以更快追上你们……”
冯聊道:“这还不够快?”
穆宝宝摇头:“都十七天零八个时辰了。”
冯聊:“……”
龙泉:“……”
白行简嗓音微沉:“病好了?”细细打量持盈的脸,确实比十七天零八个时辰前瘦了些,下巴从圆润过度到微尖,脸瘦了,眼睛便显得更大了,愈发楚楚可怜。
持盈不在意地摆摆手:“夫子不用担心,早好了,我身体可壮了,一点小风寒熬过去还不容易?我们快点吃饭吧!”
病初愈,自然要好好补一补,白行简便没再耽误她吃饭,也就不再多问,当先起了筷子,免得他们久等。
持盈见夫子动了筷子,便开始迫不及待地一手抱碗,一手持箸,道了声:“那我就不客气了。”果然就不客气地捞菜,为避免袖子扫到菜上,果断地撸起袖口,露出圆圆白白的小胳膊,一双筷子四下游走,尽挑看起来好吃的,往自己碗里塞,直到堆起高高一座菜山,满足地坐下,埋头专心吃起来。
其余三人都举着筷子在空中等她捞完,也是被这个吃货给惊呆了。
除去遗传的吃货属性,一路上定是没少忍饥挨饿。
同情归同情,食物面前无友谊,冯聊也不客气地开动了,饭桌中央几道大餐显然才是主题,她直奔主题,三两下挟走大份。
龙泉默默吃些小菜,不争不抢。
白行简胃口本就浅,尝了几口后,另取了一双筷子一只碗,沿着方才持盈游走过的十几道菜,一一重新取了些,放碗里。
持盈一碗菜山见底,忽然发现手边凭空冒出了一碗非常极其合她口味的菜山,咦,难道方才抢了两碗?想罢,接着换碗埋头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