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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杜鑫过来找了夏妍,“已经查过了,江那边的船工说了,是京里下来的船,下来换车的时候忙乱过一阵,似乎说丢了个人,找了一阵,然后听说还泊在船上等消息,听说是位官宦夫人在船上。”
夏妍点点头道,“多半就是这位大小姐的家人了,可真操心,为了个男人,又是割脉又是投河的,派个人去通知她家人吧,顺便打听下那到底是哪家的人。”
杜鑫点头道:“这女子长得和阿瓦这样像,会不会和阿瓦有什么亲属关系。”
夏妍点点头道:“正是如此,阿瓦走的时候留了信说是去了清微教,结果阿辰进了清微教,也还没打听到下落,说是教派太大,许多弟子都散落在外,一时还没打听到,也不知道她如今如何了,先打听这家人的根底,将来若是遇上阿瓦再告诉她吧。”
杜鑫点点头道:“那女子没继续闹腾要寻死了?还是老大厉害。”
夏妍冷哼了一声:“要不是她长得和阿瓦那样像,我才懒得费心,没将她扔回水去,已算是姑奶奶开恩了。”一边抱着儿子哄道:“若是我的乖乖儿将来也这般不珍惜自己的命,为了个女人就要死要活,那我真是不如生个叉烧哩。”那小小的孩童穿着绸衫,眉清目秀,手脚圆滚滚的,看到母亲和他说话,也不知其中杀气腾腾,只是咯咯咯的笑了起来,这孩子面目相貌大半接了夏妍,唯有一双眼睛,居然神似杜铭,夏妍爱之如宝,居然亲自哺乳,不肯假手于奶娘,如今已经一岁,日日都要与夏妍同睡,长得颇为壮实。
杜鑫凝视着抱着儿子的夏妍,已为人母的她,肌肤丰盈,润如羊脂,眉目间比从前少了一分戾气,多了一分母性的平和韵味,即使说话仍如从前一般泼辣爽利,他却知道,她曾经变得冷硬的心,已经一日一日的软和下来。
正说着话,门口却是有人问:“请问你们老板还是姓夏的么?”
夏妍和杜鑫闻声抬头,却是看到了穿着一身青布衣裙的急云牵着马,在暮色中站在店门口问那招徕的小二,身后还跟着两名少年,夏妍愣了愣,忽然低声道:“真是见鬼,怎么会有这样巧的事?”
杜鑫却已是高声笑道:“阿瓦!”
急云抬了头,看到他们二人,一贯清冷的脸上,也出现了意外惊喜的神情,一边快步走了进来,夏妍忽然心里又继续暗叹:“果然,那个女子面貌再像她,两人站在一起,也绝不会混淆……这气势,太迥然了。”
急云却已三步两步到了柜台前,看到她手里抱的娃娃,嘴角的浅涡又出现了:“夏老大,您生娃娃了?大家都还好么?”
夏妍把儿子递给旁边的奶娘,却是忽然上前狠狠地搂了她一下,眼圈却已变红了:“谁不好,就是你个王-八-蛋这么多年居然一封信都没有,你对得起我们么。”
一旁的杜鑫也忍不住咧了嘴笑了,一边提醒道:“这两位是你朋友么?”
急云转头道:“是我弟弟袁玉,和同村的刘满仓,他们要上京,我和他们一路去。”一边又叫袁玉:“阿玉、满仓,过来见过夏老大和杜大哥,当年我颇受他们照顾。”
袁玉和满仓自然上来见礼不提,夏妍看到袁玉,却是眼光变了变,这个弟弟,和阿瓦一点都不像,果真是亲生的?如今却不好问,一会儿找机会再问问阿瓦算了。
急云却在问杜鑫:“施辰呢?还有他妹妹,还好么?”
杜鑫笑道:“你们上京便能遇到他们了,他入了清微教,如今还是外门弟子,说是上京去参加宗门大比的,你不知,他如今武艺可高,咱们多靠着他了。”却是聪明的没有提急云被那夫人带走的事情,这弟弟和这同村的满仓,看上去就一副乡土气息……进了客栈好奇的东张西望,还是什么都没经历过的白纸一张呢。
满仓却是好奇道:“也是清微教的?我师父也是今年参加宗门大比呢。”
夏妍却是问他们:“吃了晚餐没?没吃我让人安排,住处也别找了,就住在我这儿,别和我客气。”
急云却是有些踌躇道:“不知道杜老大那边,会不会不太方便。”
夏妍微微一笑道:“杜老大去年生了场病,已是过世了,如今万马帮,却是尊了我与杜老大的儿子为帮主,我和几位长老商量着处置帮里事务。”
急云一愣,才注意到夏妍身上衣着和插戴都极为素淡,也不知说什么合适,若是说节哀,看起来夏妍面无哀戚,加上杜铭那人,原就非良配,如今夏妍气色极好,看起来是能当家做主了,竟对她是件好事。
还是一旁杜鑫笑道:“别愣着,先安排些饭食,坐下来慢慢谈。”
夏妍笑道:“可是,该让方大厨来见见你才是……他后头不知念叨了多少次,遇到的徒弟没一个比得上你的。”
几人说得正热络,外头却是又有人问:“请问贵店店主在么?”
她们抬头看出去,只看到一个贵夫人被一名少年扶了进来,高髻宽袖,衣着雍容华丽,后头跟着几名仆妇。那名贵夫人一眼看进来,却是看到了急云,立时眼圈就红了,扑了过来搂住了急云,颤声道:“我的儿,你怎么能如此伤娘的心,你若是有个闪失,叫娘怎么活下去?”
急云一动不动,她身怀武艺,本可以轻易闪开,她却完全呆住了,一岁前的记忆,经过这些年,她已经觉得恍如隔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忘了,然而在第一眼看到那个贵夫人,那面容完全和记忆中的面容重合了!
这是她这具身体的亲娘!她曾搂抱着她,在窗前轻轻唱着歌谣,她曾轻轻拍着她哄她入睡,她曾扶着她一步一步的教走路,她曾在马车上,用骇绝的面容哀恸万分的看着她堕车……
而如今,她紧紧地搂着她,泪水不断地流下来,流到她的脖子里,热得发烫,她一动不动地任由她搂着,半晌才轻轻问了句:“阿娘?”
这是她这一世开口说的第一个词,是这位贵夫人日日不厌其烦地在她面前示范着口型,一遍一遍地教她,她终于又能在她面前喊:“阿娘。”
那贵夫人哭着应道:“是阿娘,阿娘带你回去,咱们永远不回京城了,咱们去一个谁都不认识咱们的地方,阿娘和你阿弟陪着你,好不好?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喜欢谁就是谁。”她含含糊糊地说着话,语不成调,却令人觉得哀婉之极。
不知何时,急云的脸上也湿漉漉的,她居然也流了泪。
旁边的人面面相覷,袁玉终于忍不住道:“这位夫人……认错人了吧……”
夏妍与杜鑫对视一眼,也不知道如何解释这阴差阳错的局面。
后头却是传来了个声音:“阿娘?”却正是玉衡,她吃了饭歇息后,却是觉得不便打扰,想到前头找到夏妍,先辞行回去找到阿娘,不料到了前头,却是看到了自己母亲抱着个少女在痛哭,她不由地开口询问。
众人转了头,崔氏含着泪水抬了头,看到了玉衡从店里头走了出来,满脸诧异,她吃了一惊,低头看自己怀里搂着的,那满脸泪痕,却不掩清丽的少女,居然和玉衡长得一模一样!
一时店里的时光仿佛凝滞了一般,众人望着这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女,都屏住了呼吸,玉衡和急云对视,仿佛看到了另外一个自己。
崔氏呆了半晌,忽然爆发了更多的眼泪,她用了更猛烈的力气重新紧紧地抱住了面前的少女,她嘶哑地喊了声:“是我的瑶光!我的瑶光!”她泣不成声,又哭又笑,她的失踪了十四年的瑶光!回来了!她用了全身的力气紧紧地抱着急云,只恐怕得而复失,只怕这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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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乱一场,终于安定了下来,夏妍安排了她们到后堂叙话,又吩咐小丫鬟打了热水来,玉衡亲拧了热毛巾,服侍着崔氏洗过脸,崔氏却仍是一瞬不瞬地看着急云,一边又去拉玉衡的手道:“你姐姐找回来了,你也千万好好的,千万别乱跑了好吗?”
玉衡看母亲如此悲恸,心中早已暗暗后悔,而离家多年的姐姐找到,也是喜事一桩,竟是让她暂时忘了师兄不要自己的悲痛,只是宽慰母亲道:“阿娘放心,姐姐离家多年,只怕还不知我们家的情况,还不好好给姐姐说说,咱们也得知道姐姐这些年在哪儿,过得好不好。”
急云却是打开了那包袱,拿出了那套小衣服,崔氏看到自己当年亲手做的小衣服,感慨万千,又问:“是哪家人好心收留了你?我们必要厚厚地备一份厚礼送上。”
一旁袁玉心头百味杂陈,自己的姐姐,果然出身贵家,自有这般高贵美丽的家人……听到此处开口道:“我娘收留姐姐,并不为什么厚礼奖赏,这些年我们就是一家是亲如骨肉的。”心头却有些发虚。
崔氏看了看这名眉清目秀的少年书生,忙笑道:“并不敢用钱财亵渎你们的恩德,瑶光当年堕车,我们多以为她已死,如今居然活得好好的,怎能不感激涕零呢,钱财只是表达我们的谢意罢了。”
袁玉知道姐姐一向寡言,便一五一十的将母亲上山打柴,拾到姐姐的事情,养大后因遇上灾年,姐姐便自卖自身,遇到了个好主家,今年才刚刚回来探亲,如今自己上京坐监,她一同回主家,一一说了,崔氏只是合掌念佛不止,一边又止不住为女儿受的苦红了眼圈。
她和急云说道:“你爹爹还在京城,若是知道你还在,不知有多高兴。”一头心里却是又想起了那要命的赐婚旨意,她心头一紧,自己好不容易才找到女儿,如何舍得让女儿吃这个亏!
她心头百般盘算,和急云说道:“现如今我崔家在江陵城就有宅子,你妹妹身体不适,回来养病,你且现在这里陪你我们住着,待你爹爹来接你回府,至于你主家那里,自有我们出面去替你赎身,你不必上京,你弟弟和这位小哥,正好我们搭船下来,正要返航,搭你们上京正是两相宜,你且放心,我让下人们好生服侍,定不会让你弟弟和这位客人受一些委屈。”
为今之计,只有死死瞒住女儿已找到的风声,更不许女儿上京城,否则与玉衡一模一样的相貌,必要漏出风声,只有在凤州便找个好人家将女儿嫁掉,待将来风头过了,她生儿育女后,再说已经找到,可惜已成了婚,让晋王另外再聘王妃便是了,虽说有些对不住晋王殿下,只是为人父母,少不得自私些,若是因不守信诺要受什么报应,便统统报应在自己身上好了!她打定了主意,更不与在场人说明自己家的身份,只含糊说了是谢家,又忙着吩咐下人安排船,明日送两位公子上京。
袁玉与满仓听了崔氏的话面面相觑,却也知道姐姐如今好不容易找到生身母亲,再勉强她与自己上京不太可能,如今也只能这般安排了,便站了起来向崔氏致谢。急云看情势如此,崔氏又一副十分脆弱激动的样子,不好立时拒绝,便想着时间还多,不防先陪生母住上一段时间,再缓缓说明情况便好了,便也应了下来,夏妍看事情已是商定,便安排了客房,让他们暂且住下,却是单独安排了间客院让崔氏和玉衡、开阳、急云以及一众仆妇住着。
急云又去和夏妍说了些别后事宜,又要去和袁玉、满仓叮嘱事情,屋里却是只剩下崔氏和玉衡、开阳。
崔氏打定了主意,一边又给下人下了禁口令,一边命人去收拾出江陵的宅子来,又遣人给凤州娘家捎信,暂时不回凤州,先在江陵城住着,一边又亲写了密信,让亲信管家立时送回给丈夫,说明自己的打算,又让丈夫注意照应在国子监读书的恩人家的儿子袁玉,林林总总,写了许多,一边却又想起要准备一份厚礼去送与烟水村的袁家,一晚上直安排了个不歇,玉衡看一向眼中只偏宠自己的母亲一晚上忙碌不休,脸色都差了许多,不由的有些酸溜溜,又有些心痛母亲,便去劝解母亲道:“这事情一时半会也安排不完,不如先和姐姐说清楚家里的情况,再慢慢打算。”
崔氏叹道:“我也想慢慢打算,只是你也知道,如今你和晋王的婚约,却是在瑶光身上了!找到她的事情,万不能传出去了,好在江陵离京城还远,我们离京也没有大张旗鼓,想是能瞒过去,这段时间我们在这儿安心住着,慢慢地替你姐姐打算一门门当户对的婚事,好生嫁出去才好,你姐姐吃了许多苦,我怎能眼看她回京去,又嫁给晋王呢?”
玉衡笑道:“我看那小书生对姐姐挺尊敬亲厚的,想是家里感情极好的,大概只是衣食上少了些,母亲以后多多补偿便好了,也不必如此忧心。”
崔氏冷笑道:“你不知,乡间一贯重儿子轻女儿,你看看那少年书生叫什么名字,袁玉,你姐姐叫什么名字,袁瓦!只名字上就看出来孰贵孰轻了!他们的亲生儿子去读国子监,养女却是卖身去做侍女!你姐姐看上去寡言少语的,若是自幼就得宠爱,岂是这样的性情!”
玉衡一想果然如此,开阳愤愤道:“既然如此,娘为何还要待他们如此好!”
崔氏摇摇头道:“你们不知,乡间人家,本就如此,男儿要养家糊口,光宗耀祖,女儿嫁出去便是别人家的女儿,还要赔上一笔嫁妆,难免偏爱男孩些,这并非他们特别苛刻,能救个路边的婴儿,又养大了,已是莫大恩德了,我们不可有怨言,再则看你姐姐和他们家感情似乎还不错,和弟弟十分亲厚的样子,更不能伤了她的心,倒让她将来在养父养母面前难做人,说来说去还是我们自己的错,你们二人也须谨记,将来见了你们姐姐的养父母,还需恭敬尊重,不可轻忽,更不可有怨愤之语,至于你们姐姐,往后你们须对她一般尊重爱护,若是礼节上、谈吐上有什么不周到的,不可嘲笑,可明白了?”
玉衡和开阳正色应了,玉衡却又扭着崔氏道:“可知娘是有了姐姐,便不爱我了。”
崔氏搂着玉衡,想起今日发现女儿不见时候的惊心动魄,每一刻都害怕有人来告诉她,发现了女儿的尸体!终于见到女儿平平安安,她心头才松了下来……她又忍不住落了泪道:“也就你这没良心的这时候还说这般酸话,你让我操了多少心,拼着忤逆婆母,都带了你出来……瞧瞧你闯下的弥天大祸……”
玉衡连忙笑道:“都是女儿的不是,女儿错了,阿娘你别哭了,一会儿姐姐该纳闷了,怎么生身母亲居然是个泪人儿呢,竟没停过眼泪。”
崔氏想到瑶光,也忍不住破涕为笑了,要不是玉衡闯了这祸,她如何会带着玉衡出了京,又为着玉衡投河,她才能遇到了瑶光,这冥冥中就是有着命数在!她也不忍再苛责女儿,便又搂了她细细叮嘱道:“那苏定方不是良配,你切忘了他,将来咱们在凤州慢慢再找一个如意郎君。”
玉衡沉了脸:“女儿不嫁了,就陪着母亲一辈子。”
崔氏知道女儿需得慢慢说转,只得转移话题道:“你姐姐外头吃了许多苦,你与她是同胞双生姐妹,这几天需得收起你那任性妄为的脾气来,多陪陪她,与她细细说家里的情况,不要让她生分了。”
玉衡被母亲托付,早已将寻死这桩事飞到十万八千里外了,只一边想着应当带姐姐去看什么,一边满口应道:“这还用说,我自有办法,定让她开开心心地和咱们成一家人!”
一夜无话,第二日崔氏带着急云送了袁玉和满仓上了船,果然宅子那边便有了马车来接,只说已是收拾好了,崔氏便又厚厚地送了夏妍一份礼物,只酬谢她救了玉衡,夏妍自然毫不客气的收下了,看到玉衡看着她,还大言不惭地笑道:“夫人这般厚赏,小妇人就厚颜领了!若还有下次,就给夫人打个八折好了。”
崔氏无语,玉衡翻了翻白眼,又去问夏妍:“你当初说我像你旧识,就是我姐吧?你怎么认识我姐的?”
夏妍笑道:“你自问你姐姐去,我忙着呢,一刻钟百两银子进出!哪有时间给你小女孩说故事。”
玉衡看了看急云那平静无波的面容,长得和自己一模一样,偏就是多了一股清冷的气息,就晚上第一次见母亲的时候,流过泪,之后便一直只是沉静端凝,安静之极,看上去……就不像是喜欢说话的人……
崔氏带了玉衡和急云回了江陵的宅子,这宅子是崔氏父亲在江陵置的,一直也只是空置着备用,如今崔氏要住,自然便宜,看房子的都是崔家的世奴,看到车马来,便开了正门迎接。
这宅子有些年头了,老树颇多,天虽渐热,走入宅门内,仍然感到阴凉得很,进门一条甬道,都用云石砌就,光滑不过,一路游廊上陈了各色定窑花盆,盆内都是素心兰等精致花草,收拾得颇为精心,崔管家笑道:“知道姑奶奶要过来住,我们已是连夜收拾了两间院子出来,一间披香院,那院子里的屋子多且宽敞,是让姑奶奶带着姐儿住的,另外一间院子是来青阁,那儿临着藏书阁,极是轩爽,正适合哥儿消夏、读书,您看可好?”
崔氏笑道:“大管家安排自然是周到的,我小时候也来这儿住过,仍记得披香院的花最好,来青阁却是景致极好,这样安排是用了心的。”
崔管家听到崔氏肯定了他的安排,自然极是高兴,连忙让仆妇们引了崔氏进去安置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