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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整个舰队似乎都沉浸在拨号与短暂又漫长的等待中。
看见信号接触良好状态的一瞬间,傅落明白了什么叫做“家书抵万金”。
她屏住呼吸,听着等待应答的声音,心里充满了难以名状的期待。
比等待录取通知书的时候还要忐忑。
然而她的心从灼热等到了冰凉,那一头依然没人接,傅落心存侥幸地想着:“会不会刚才在通讯录里按串行了?”
她开始不安,正要仔细检查的时候,电话被转入留言信箱,付小馨熟悉而简洁的录音提示响起来:“喂,我不在,留言。”
打碎了她最后一点幻想。
傅落手心里布满了汗,这仿佛蒸发了她身体里全部的热量,她只好手脚冰凉。
手机里因为信号不稳定而渐起渐歇的电流声就像层层叠叠的海浪,而留言系统的计时器不会看人脸色,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长长地响一声,冰冷得不近人情。
傅落盯着舰艇走廊里苍白的墙角,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扔进茫茫大海里的旱鸭子,整个人都被掏空了。
“咔哒”一下,时断时续的信号把她的电话挂断了。
傅落本能地想再拨一次,可她的手哆嗦得太厉害,手机从她指尖溜出来掉在了地上,她像忽然之间得了半身不遂,怎么都捡不起来。
战舰的地板光可鉴人,她看见了自己面无人色的模样。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门忽然响了一声,脚步声缓缓地靠近,傅落目光空洞地抬起头来,杨宁弯下腰,捡起手机递给她:“多打几次。”
见傅落没反应,杨宁微微一提裤腿,蹲下来,轻声说:“多打几次,嗯?”
他的音色低沉柔和,像一块轻轻涂抹过去的天鹅绒,那是无数次前线战斗的时候从通讯器里传来的声音,就像一根连着风筝的线,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战舰上的人——你在这里出生入死,究竟是为了什么。
傅落回过神来,木然从杨宁手里接过自己的电话。
她的脸色就像一株霜打的茄子,杨宁不知是怎么想的,忽然伸手摸了一下傅落的头,他本想动手重重地撸一把晃悠两下——大家表示安慰的时候都是这么粗鲁的,然而触手之处却出奇的柔软,摸起来好像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动物的毛,杨宁指尖倏地一颤,意识到自己唐突了。
最后,他只是轻轻地在傅落头顶拍了拍,继而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转身走向警戒主控室,打算暂时把执勤的人换下来。
傅落终于还是依言磕磕绊绊地拨通了第二次、第三次……到最后,她的动作几乎只剩下机械的重复。
重复一个小时,大概她就会死心了。
记不清已经打了多少通电话,傅落目光游离地望向战舰走廊上一点大的屏幕。
忽然,电话里猝不及防地传来轻轻的“哔啵”声,傅落微微回过神来,轻叹了口气,以为是又断了,却听见了一个人的声音。
“喂?”
傅落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对方的声音清晰起来:“谁啊?传了十来条空语音你有病啊!你妈没教过你有话说有屁放,别占人家内存吗?”
傅落呆住了,是……这个声音!
随着她的沉默,那一头变得粗暴不耐烦起来:“喂喂?说话!”
傅落的眼泪“刷”一下,涨潮一样地涌上来了,她觉得在大庭广众之下抹眼泪实在太丢脸了,拼命想要忍住,却怎么都忍不住。
“我妈就是没教过……”她用变了调的声音艰难地说出这句话,“你凶什么凶,没长眼睛不会看来电显示吗?”
付小馨那仿佛总在高谈阔论一样的嗓门戛然而止,良久,她才用做贼一样的声音低低地问:“……是傅落?”
傅落靠着墙角坐下来,她从没有想到过自己有一天会像别人家的孩子那样,对着电话大吵大闹地发脾气,可是那一刻,就是忍不住地咆哮:“你才有病呢!”
付小馨难得轻声细语地解释说:“我电话炸坏了,当时卡是绑定的,本来想换一个,怕你找我,找不着人,才重新粘起来,勉强用着,现在跟你说话都不能拿……”
傅落一句人话也不听,无理取闹起来:“你为什么那么半天不接我电话?”
付小馨:“不是说了吗,铃声有问题,我听不见……”
付小馨女士作为一颗横冲直撞的炮仗一样的人物,一辈子那点慈母情怀几乎全都蕴含在这几句通话里了,她耐心地解释了两遍,语气近乎温柔了,可是熊孩子不领情——总参处传奇一样混成了半个海盗的傅落,她在联军全军覆没的时候没怎样,在被耶西扔进敌人炮口下的时候也没怎样,这一刻,她的情绪却忽然崩溃。
一下子就变成了一个肆无忌惮、撒泼打滚要糖吃的小孩。
付小馨不多的耐心告罄,终于出离愤怒了:“你有完没完!转车轱辘哪?没听见怎么了?我又不是电话答录机!”
她中气十足的吼声让傅落愣了一下,随后两人打响了漫长的争吵。
傅落:“我离家一年多了,你找过我吗,给你发了那么多条短信,连理都不理我!”
付小馨:“搞清楚好吗小姐,你是自己离家出走的!自己!”
傅落:“我他妈一定是捡来的!”
付小馨:“你他妈给老娘文明点!要不是好不容易生的,我早把你扔了!也不找面镜子好好照照,我又没有青光眼,能挑你这死德性的捡吗?”
傅落:“说实话了吧,我就知道,你根本不想要我,我从小就知道!”
付小馨:“哎呦喂,可算有点自知之明了,一念之差没把你冲进厕所里,悔死我了!”
傅落冲着电话叫嚣:“我就应该抱着法官大腿,让他把我判给汪仪正!”
付小馨立刻叫嚣回去:“你现在去找他也来得及!”
付小馨吼完,自己停顿了一下,过了一会,她低声补充了一句:“……不对,好像来不及了。”
傅落心跳骤停了一拍。
她从极端幼稚的状态里清醒过来,呆愣良久,才哑声问:“你说什么?”
付小馨缓了一口气,轻轻地说:“空间科学院第一时间被炸掉了,不知道是谁干的,里面的人一个也没看见,不过……也有谣言说是他们为了保证绝密资料不外泄,自己炸的,如果是那样,可能还有……机会,我现在也没有确切没消息。”
傅落眨巴了一下眼睛,一颗眼泪落到嘴角,她草草把脸擦了一把:“那汪二狗呢?”
“也不知道。”付小馨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离家出走了,我正在找他,还没找到。”
两人之间突然开始了长久的沉默,傅落仰起头,靠在舰艇楼道的侧墙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自己的膝盖。
“妈,我……”傅落有些词穷。
“我什么呢”?她想不出来了,千言万语走马灯一样地从心里溜过,最后,似乎也只剩下“挺好的”三个字,一字绝尘地一言以蔽之。
她忍不住低笑出声,觉得自己实在是蠢死了。
就在这时,杨宁的声音突然在内置通讯器里想起来。
“归队!”
傅落悚然一惊。
“重复一遍,各部门立刻归队,”杨宁说,“全体注意,提高警戒级别。”
听见傅落的话音微妙地一顿,付小馨立刻敏感地问:“怎么了?”
“……我得走了,食堂通知要吃晚饭了。”傅落脱口而出,说完立刻想扇自己一巴掌——别说这像不像真话,这像人话吗?
付小馨却沉默了一会,然后笑了。
“去吧。”她说。
莫名地,傅落从中听出了一丝释然。
她挂断了电话,活动了一下有些麻木的手脚,快步朝主控室走去。
地面上,一个隐蔽的地下租屋里,付小馨放下电话,长长地吁了口气,踉跄了一下。
她身侧夹着一副简易的拐杖,一条裤腿被截掉一半,裤管下空荡荡的,能看见纱布的一角。
付小馨艰难地用仅剩的一条腿蹲下来,试图扶起方才一路飞快地赶过来时,被她撞倒的大衣架。
“付工!”一个青年连忙走过来,“我来我来,你放着。”
付小馨抱着拐杖单腿站在一边:“不好意思哈。”
“没事,”青年扶起衣架,“小孩联系上了?”
“嗯。”付小馨低下头,“早些时候就打听到了,听说她在二部。”
“哦,就是那边通讯断了联系不上嘛,我听说二部是最厉害的,怪不得你这么放心。”青年嘴甜会说话,连连感慨良久,“改良动力系统的图纸放在你桌上了,我扶你过去?”
地面上的人,也有地面上的岗位。
傅落赶到主控室的时候,眼角上的泪痕还没擦干净,她用力搓揉着自己的眼睛,感觉十分尴尬。
“报告。”
杨宁假装没看见,只是指着一块雷达反馈屏幕说:“来看这个。”
屏幕上显示着各种杂乱的各种曲线,有些是辐射波,有些是小障碍物,还有一些代表是附近的舰队战友,没有高能反应,看起来平平无奇。
听出他话音中的郑重,傅落凑上前去仔细观察了片刻,突然,她从整张乱涂鸦一样的反馈表格中捕捉到了一条线,连日来的战斗生涯在死生一线间,磨砺出了她某种奇异的第六感,傅落顿时感觉蹊跷。
而等她再去看的时候,眼一花,那条信号线又不见了。
杨宁:“过滤三十倍射程单位以内的近距离信息,屏蔽无规则宇宙射线。”
命令接收,雷达反馈屏幕上的信息立刻少了一多半,这一次,傅落看清了那条诡异的信号线。
非常弱,弱到绝对引不起任何警报的程度,稍微杂乱一点的环境就会泯然在众多的信号线中间。
此时,它在屏幕上显得极其平缓有规律,就像是巨兽绵长的呼吸。
“这种信息线,我们通常叫‘龙吸线’,我早年给赵老将军当勤务兵,跟着他打伏击的时候见过一次,”杨宁轻声说,“是一种非常费时费力的隐蔽方式,用无数艘隐形小型战舰制造出可以相互抵消的干扰,借以隐蔽其中的大舰或者巨舰。”
傅落:“所以说结论是附近埋伏着重兵,可能是完整的舰队,其中有巨舰……那么很可能不是海盗团的散兵。”
“是他星系。”杨宁想也不想地说,“星际海盗团没有这样的组织力和财力。”
傅落瞬间从方才给家里打电话时那种疯疯癫癫的状态里解脱出来,大脑好像突然清理出了一条回路,变得又清晰又客观起来。
埋伏是冲他们来的?
那么他们接到的信息是伪造的?
那就是说敌军有可能破解了他们的加密方式吗?
叶文林呢,还活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