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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乃元朝至元十六年。
天山的边陲小镇,似乎并不受战争影响,商贩挑着杂货沿街叫卖,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镇口一棵老槐树下,摆了一张八仙桌,一把太师椅。身穿藏青色长袍的白须老者,身材精瘦,一双绿豆眼儿甚是精神,右手拿着一把罗汉竹折扇,左手握着一块油亮的醒木。
只听“啪”声脆响,白须老者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各位父老乡亲,想必你们也都耳闻,这宋朝气数已尽,是没有半分力气同蒙古相抗……”
因战事紧张,这小镇上聚集了不少逃难来此的宋朝百姓,听得此话,纷纷哀叹。
“宋朝廷贪官当道,皇帝昏庸无能,被灭也无可厚非。在下一区区说书人,不敢妄议朝廷,只能来说说那江湖事。”白须老者“哗”的一挥罗汉竹折扇。
群中挤出几个头戴毡帽的小孩儿,当头一个稍大的孩子扬声道:“嘿,说书老儿,你可听过神雕侠的名头?若你连他的名头都未听过,我才不信你讲的劳什子江湖事呢!”话音刚落,不少大人也纷纷点头附和。
白须老者微微一笑,道:“神雕侠的名头我如何不知?他携妻驭雕,救走襄阳城中无数百姓,威风凛凛,鞑靼见之无不丧胆!但今日我要讲的却不是那神雕侠,而是神雕侠的师父……”
有人嗤道:“侠门掌门谢大侠的事儿还需你来说么,咱们处在边陲,临近天山,怎会不知。”
白须老者似乎不满自己的话被打断,偏头斜眼:“你倒说说,你都耳闻甚么了。”
人群中走出一位彪形大汉,满脸络腮胡。他朝天山的方向拱了拱手,声如洪钟,一字字铿锵有力:“谢大侠同郭大侠兄弟二人死守襄阳近半年,后被蒙军取来一种名为襄阳大炮的武器击毁城墙,饶是郭谢二位大侠神功盖世,也止不住千军万马,殉难襄阳!”
此事虽已过三年,但再听二人殒命,皆是叹息。
先前那询问的孩子瞪大双眼,问:“你又怎的知晓那般清楚?”他自从出生便听过谢曜赫赫威名,因此只觉这是神一般的人物,转而对神雕侠崇拜无比,但此刻听到神雕侠的师父殉难,根本不信。
彪形大汉叹了口气,正要说话,却见白须老者哀道:“这事得从头说起。谢大侠身世崎岖,早年拜师江南七侠,后入全真教,南奔北走,习少林武艺,悟道家所长,真真是个武学奇才!早年受人诬陷,挑起当年那场震撼江湖的终南山大战,一人扛鼎力挫群雄,而这时的谢大侠,还不到三十!没曾想英雄薄命,襄阳失陷时,谢大侠也才刚过七十大寿。”
白须老者轻轻一拍醒木,又说:“蒙军兵临城下,郭大侠飞鸽传书谢大侠说明军事紧急,谢大侠当时便领侠门大弟子申屠行冲、二弟子丁跃、程英陆无双二女、六弟子胡悬壶、七弟子郑金,前往襄阳援助。而不知为何神雕侠和小龙女未曾同赴……”
“他们当时不在侠门中。”
不远处一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淡淡开口,他身披白狐裘,腰间别着一柄刀,乌沉沉的,非金非铁,不知是何物所制。身后跟着两名随从,但即便是随从也是锦罗绸缎,三人高头大马,俨然一副富贵王孙之象。
白须老者又被人打断话,愀然无乐,挥手驱赶道:“你又知道甚么?走走走。”
男子身后两名见老者态度,欲上前出手,却被男子抬手阻止,他轻轻摇头,低声道:“切莫惹是生非。”
白须老者一拍醒木,继续讲道:“郭大侠和谢大侠在江湖中德高望重,当即联手邀天下爱国志士同来协助襄阳,一时间无数江湖人汇集襄阳,开始也打的鞑靼退兵十里。岂料守城将士吕文焕同他兄长差不多德行,你猜怎么着?”他折扇一挥,咬牙切齿,“那吕文焕趁郭大侠不备,伙同侠门叛徒郑金,投降元朝!说起这郑金,在下便一肚子火!想必大家也知道了,此人乃是江湖中声名狼藉恩将仇报的头等恶人,背叛恩师,戕害同门,叛国叛家,神雕侠同张君宝少侠至今仍在搜查此人下落,一旦遇上,定取其狗头,绝不轻饶!”
“应当如此!”“五马分尸都不为过!”“这郑金被谢大侠收养数十年,怎的为了荣华富贵就背叛师门?”
那彪形大汉义愤填膺,大声说道:“其实你们有所不知,在下便是当年随同谢大侠郭大侠援助襄阳的最后一批志士。对那郑金的身世倒是清楚。话说当年襄阳城战事紧急,此人一直暗中传信敌军,因此黄蓉女侠每出的五行八卦阵,都能被敌军轻易破解,屡战屡败。后来二师弟丁跃似乎发现了蛛丝马迹,第二日便中毒身死营中,陆无双女侠携痴儿痛哭不止。申屠行冲夫妇二人潜入敌军,妄图烧其粮草,没曾想早已步入敌军圈套,当场活捉,次日押到两军对峙的城下空地,筑起桐油高台,要挟郭、谢二人降敌。这时候郑金便从敌军后走出,身穿蒙古皇族服饰,大摇大摆对谢大侠没一点愧意,还假惺惺的说甚么:‘师父,多谢你多年的养育之恩,但我并不叫郑金,而是孛儿只斤·真金!’嘿,孛儿只斤是蒙古皇族大姓,原来他正是忽必烈的嫡子,襄阳城破他立了大功,不等攻下临安,便被封了皇太子,逍遥快活,好不自在!”
他说完人群中便一阵哄闹,纷纷叫骂。
只有那身披狐裘的男子脸色发白,双目含泪,身体颤抖,几乎要从马上摔下。左侧的随从连忙上前扶住他,目光坚决的摇了摇头,过了片刻,男子握紧的双拳方缓缓松开,神情却一片呆滞。
又有人问道:“申屠行冲夫妻也是江湖上行侠仗义的前辈,他们到底如何了?”
白须老者一声长叹,道:“二位都是可歌可敬的人物,自然不会让自己成为要挟的把柄,申屠大侠当场撞向敌军长枪,程英女侠也同申屠大学抱作一起,只说了一句:‘上穷碧落下黄泉,你去哪,我便跟到哪!’往申屠大侠胸口的长枪一撞,直戳心脏,双双殒命,倒是殉情殉国两难分了。”
话音一顿,在场鸦雀无声,即便那彪形大汉也已虎目含泪。白须老者继续说:“城外襄阳大炮,城内粮草紧缺,就连那棵祈福的相思树,树皮都被人扒光吃了,成了一棵死树。枯枝上绑着祈福的红丝带,也都风化腐蚀,没甚么作用了,反倒衬了城内凄凄惨惨,冷冷清清。郭谢二位大侠自知襄阳迟早攻破,当即便让张君宝胡悬壶领陆无双母子,一干爱国志士出城避难,自己却誓死不离此地。郭大侠黄蓉女侠夫妻情深,本想自刎殉国,却被谢大侠拦下,说甚么:‘就算要死,也是战死!’,因此三人又经厉大大小小几场战事,筋疲力竭,油尽灯枯,郭黄二人身披大旗而死,谢大侠却苦苦挨到黎明之前最后一场战事……”
“谢大侠……他……他怎么死的?”
白须老者摇了摇头:“不知。在下虽是说书人,却也实事求是,当日恐怕除了蒙军,无人知晓当时景象。只听后来人说,谢大侠手握那屠龙刀,一人当关,万夫莫开;襄阳城前尸堆成山,血流成河,地下的泥土都浸染成了紫色。但在下肯定,凭谢大侠一身肝胆,纵然自知身死,也绝不会向敌军低头,当真是应了那句‘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语毕狠狠一拍醒木,众人无不高声叫好,一派热血。
披着狐裘的男子调转马头,双唇嗫嚅的喃喃自语:“男儿到死心如铁……到死心如铁……”不经意低头,竟已泪流满面。
谁说他惺惺假意?谁说他心狠手辣?只是在恩师和国家的面前,他选择的后者。
庆功宴上,他是立下大元朝的第一功臣,却哭的像个三岁儿童,嚎啕大哭,捶胸顿足。都以为他是为元朝的建立而喜悦,却不知是因为恩师的恩德,手足的情谊。这么多年,他其实早就将恩师当作了自己的父亲,换而言之,襄阳城破那日,是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父亲!
“太子?”侍臣杨吉丁打马上前,担忧之际,“此乃天山界地,那神雕侠若是……”
“不必说了。”他再抬起头,眼中清然,胸腔里似乎又变成了一颗跳动的石头。
一片雪花忽而落在眼皮上,凉的他打了个哆嗦。
不知何时又下起了细细的白雪,四处飞舞,纷纷然然。双眼隔着白雪,望向白茫茫的天山,在云雾中若影若现。
他面无波澜的说道:“这是最后一次来到此地,今后再不涉足!”
骏马溅起飞雪,哒哒的马蹄声中,只听远处传来一声醒木,说书人高声唱道:“正所谓‘江湖路尽英雄冢,荣辱嗟叹,气凌霄汉’,这江湖几多英雄儿女事,且听我,一一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