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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喻尘很早就醒了。她转头看了看时间,早上五点半整。
连续昏睡了两天,高烧已经好得差不多,身体十分自觉地回到了从前的生物钟。
整座宅院静悄悄的,她缓缓踱到窗边,望着窗下那一小块被压得有些平整的草坪。那个黑色的身影又冲入脑海,矫捷、强健,神出鬼没,落地无声。
就像一只黑色的豹子。
佣人来送早餐时,见她这么早已经醒了,还很吃惊的样子,直到小心地探了探喻尘的头才惊喜地轻呼:“太好了,小姐你已经退烧了,正好先生和夫人今天回来!”末了,又期期艾艾地补上一句:“您要是再不好,恐怕我就要挨骂了。”
喻尘愣了愣,这才想起自己病着的这几天,除了赵医生,就只有盛朗唯和沈畹畹来看过自己,原来沈峰和沈太太出门去了。
临近午间,沈峰夫妇果然回来了。
午餐时,沈太太忽然提出来要带喻尘去参加一个茶会,陪她去见一见往日的旧友。
喻尘握着筷子的手僵住了,抬起头,看向眼前这个苍白而沉默寡言的中年女人。
沈太太正低头用餐,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目光。
一双精致银筷伸了过来,往喻尘面前晶莹剔透的骨瓷碗里添了一箸菜。
她看向沈峰。
“玉儿,陪你妈妈出去走走吧,她一直很想和你母女单独相处。”沈峰看似平常地叮嘱,一边说着,一边微微俯身轻啜着汤匙中的银鱼羹。
“好。”喻尘淡淡微笑,轻轻放下手中捏着的筷子。
***
上了车子没多久,沈太太就靠着座椅睡着了。
喻尘不自觉地舒了一口气,将一路上在心里反反复复打好的腹稿全部打散了,半倚着车门望向窗外郁郁葱葱的不知名的树木。
渐渐的,她的目光兜兜转转,还是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沈太太身上。
这是一个极其美貌的妇人,保养得却并不太用心思。她的鬓角已经染了淡淡一层霜,面带病色倦容,睡着时双唇抿得很紧。
看着这个久经病痛折磨的美妇人,心中居然泛起了一丝丝酸涩。
喻尘不想去细细体会这久违的感觉,匆匆移开了眼睛。
进入市区,车子便像一叶小舟般穿梭在茫茫车海,停摆在一个个绵延不尽般的红绿灯间。
手机“嘀嗒”一声,林特助适时地传来了茶会时可能会用到的资料,刚好可以让她打发无聊的时间。
喻尘看了眼睡着的沈夫人,又向远处挪了些,然后便低下头在心里默背。手机屏幕中的文字片段行云流水般整齐划一地写入脑海,内心终于平静下来。
她记东西很快,从中学时她就了解到了自己这一点小小的与众不同。
虽然她上课从不听讲,但背诵课文、数学公式却比谁都快。但她从不显露出来,因为泯于常众让她觉得更有安全感。她可不想总是被老师叫起来发言,更不想被一群同学用异样的眼光打量。
就只有阿答知道她的这个小秘密。
每个清晨和傍晚,太阳升起和日暮归西的山林里,她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阿答身后。有时阿答心情好、不背书时,会愿意同她聊天,那是她每天最期待、最珍惜的一点点时光。
可她嘴笨,阿答沉默,后来她就想到了给阿答讲那些她偷偷在课堂上看的武侠小说。
“......可是哈布拉姆再聪明、再有学问,有一件事却是他不能解答的,因为包罗万象的《可兰经》上也没有答案。”
她一本正经地背诵着那些书本上美丽的句子,故事还没讲完,阿答回过头来惊讶地看着她:“你真厉害,那么长的故事看一遍就能记下来,我要是有你这么好的记忆力就好了。”
少年的神情有些怅然,她看着他微微垂下的头和弯曲了的背脊,恨不得把自己的心、自己的眼睛、自己的记忆力全都给他。
可是同时她又有点小窃喜。
原本以为阿答会嫌她吵、鄙夷她的不学无术,可是他却赞赏了她。
因为他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她就可以偷偷高兴上好几天。
***
身旁传来一声细微的呻|吟,喻尘收回思绪,转过头看向沈太太。
她闭着眼睛,看起来很不舒服的样子,身体随着车子的停停顿顿左摇右晃。
喻尘犹豫了一瞬,然后转过身从车座上方拿过一个软垫,轻轻垫在沈太太颈后。
沈太太眉头微蹙,似是受到了惊扰,忽然睁开了眼睛,静静盯着她。
这是她第一次与沈太太目光对视。
那目光中似乎充满了警惕,喻尘不敢确定,但至少那里面并没有多少温情。
通透的日光下,这个中年女人仿佛又瘦了一些,双颊微微下陷,显得眼睛又大了几分。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对视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移开目光。刚巧司机救命稻草般地转过身来,毕恭毕敬地说:“夫人小姐,我们到了。”
喻尘连忙跳下车子,站在路边静静等着沈太太,用手指一点点捋顺着裙子上的褶皱。
过了一会儿,司机虚扶着沈太太走下车子。沈太太补了一层淡妆,整个人的气色看上去比刚刚好了很多。她与喻尘并肩走着,然后轻轻握住了喻尘了一只手。
喻尘转过头,向沈太太乖巧地笑了笑,手臂若有似无地碰触到沈太太袖口微凉的刺绣,努力让自己的身体和表情看上去不那么僵硬。
在沈家,最让她畏惧的就是这个不怎么讲话的“母亲”。
下午茶的地点是在南市一家五星酒店,贵宾餐厅的四周是环形的双面玻璃,可以望见一大片开阔的江景。
沈畹畹不在,喻尘原本以为这个下午会十分难熬,但没想到这种太太小姐的下午茶聚会倒十分容易混过。
同几个长辈依次打了招呼、又寒暄一阵,几个同辈份的女孩子便拉着她一同去露台上喝咖啡。几个人中有两三个也刚刚留学回来,彼此也不甚熟络,喻尘在她们中间倒也不觉得十分尴尬。
女孩子们凑在一起聊的话题无非就是那几种,聊了衣服鞋子,又聊了车子珠宝、留学时的见闻,最终话题落在了未婚夫上头。
这些女孩出身富贵,成长平顺,和门当户对的男子结婚生子,幸福安稳地度过一生。
这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羡慕不来的。
喻尘静静听她们说着,偶尔配合得抿嘴微笑。
她正默默喝着咖啡,一个坐的离她近些的女孩转过头对她说:“沈玉,你和盛家的亲事已经定下来了么?”
明明那女孩声音很小,其余的几个人却忽然都安静了下来,一起看向喻尘。
她愣了愣,抿了口咖啡掩饰着说:“哪有的事,下个月我就要回奥地利了。”
问她话的那女孩笑了,一脸深意地看着她:“你别不承认了,你们家和盛家是世交,你和盛家那个二世祖,两个几百年都见不到人的,又这么巧赶上一起回国度假了?”
那女孩说完,其他几个的话匣子也纷纷打开了,像是憋了很久似的。
“沈玉,你该不会真的要嫁给盛朗唯吧?”其中一个一脸担忧、欲言又止地瞧着她:“那可是个地地道道的玩家子,我听德国的发小说,那一位吃喝玩乐样样在行,恐怕......恐怕女人也不少。”
另一个玩味道:“今天这腌羊乳酪味道有点不对呀,我怎么觉着有点发酸?”
喻尘微微挑眉,回想着见面的这几次,盛朗唯意气风发的样子和那双深邃的褐色眸子,的确带着几分清贵纨绔的浪荡不羁。
二世祖,玩家子,这描述可和沈畹畹口中的那个实干家相差太多。不过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或是有多少女人,都与她没有半点关系。
“沈玉,你可别听她们乱讲,我与盛朗唯只见过一面,可没什么交际。”被抢白了一番的那女孩急了,脸颊微微泛红:“我也不是故意跟你说他的坏话,只是作为朋友,我觉得应该适当提醒你。”
几个女孩正吃吃发笑,忽然静了。
喻尘顺着几人的目光,扭头去看。
盛朗唯一只手揣着牛仔裤的裤兜从不远处走过来,唇间含着一抹若有似乎的笑意。他站在喻尘身后,手臂随意地搭在她的椅背上,垂下头弯着嘴角说:“什么坏话?”
喻尘仰视着他居高临下的目光,胸口微滞。
“看看你。”盛朗唯伸出一只手轻轻扣住她小巧的下巴,随手从咖啡桌上扯了一张纸巾,轻轻擦拭她唇角的肌肤。隔着薄薄的一层纸巾,她清晰地感觉到他略带粗糙的拇指和掌心的温热。
喻尘抬眸望进那双深褐色的眸子,他浅浅笑着,瞳仁里只有她一个人。
“走了,小玉猪,我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