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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安安走了,谢摘星独自坐在寝殿里,翻看萧夕禾乾坤袋里的东西。
如她所说,东西是按年岁准备的,每一岁都是一个巨大的包裹,衣衫玩具一应俱全,还有许多她亲手做的小食,每一样吃食上都有标注几个月的时候吃。他曾听她说过,这些寡淡无味的吃食名叫辅食,是孩子六个月以后要慢慢开始吃的东西。
“这些东西可不能胡吃,要一步步添加,放在乾坤袋里能一直保持新鲜,就是味道上可能会打点折扣,你每次喂之前先尝一尝,如果不好吃就别喂他了。”
萧夕禾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但他一抬头,入目却是空荡荡一片。
乾坤袋里除了这些,还有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装了一箱子的星河果,廉价的灵药、种类繁多的补品,各种各样的调味料,还有半条没做完的鱼。当从里面找到几个发蔫的土豆和一包炒栗子时,谢摘星气笑了。
咚咚咚。
房门被敲了三声。
谢摘星抬手一挥,所有东西都进了乾坤袋,只留下了那包炒栗子:“进。”
吱呀一声门响后,辛月便带着柳安安进来了。
“师母。”谢摘星起身。
“你坐下。”辛月说完,注意到桌上的板栗,“这个时节怎么会有板栗?”
眼下刚入秋,距离板栗成熟少说还要一个月,想要这样颗颗饱满的,至少要一个半月以后。
“看这个色泽,像小师妹做的糖炒栗子,”柳安安说完惊呼一声,“不会是几个月前那些吧?!”
谢摘星看向她:“几个月前那些?”
“对呀,几个月前我在厨房角落里找到一枝子栗子,便剥好放进了橱柜里,之后小师妹看到还发了许久的呆,然后便跟我要走了,”柳安安解释完,还盯着板栗仔细观察片刻,确定了,“就是那些,这颗上面还有两个豁儿,是我剥的时候不小心炸扎到手、丢出去时扎的。”
辛月闻言想起什么,突然笑了:“所以夕禾还是心诚则灵了。”
谢摘星听出她话里有话,静默一瞬后与她对视。
辛月也不打哑谜:“你可还记得夕禾从蓬莱岛回来后,你来药神谷拜访那次,曾与她说想吃板栗的事?”
谢摘星一愣。
“那会儿板栗树刚开花,要结果还得好一一段时间,她又不舍得你愿望落空,便折了一枝子花回来,试图用灵力催其结果。”
“可种活一棵树和杀死一棵树都轻而易举,想要秋天的果实结在春天却极难,需要大量灵力也就罢了,还得要足够的诚意,我以为她注定失败,没想到竟然成功了。”
“其实在那之前,我一直担心她是为了孩子才要与你成婚,自从看到她因为你一句话,便试图要板栗枝杈结果时,我便知道不管她会不会成功,她对你都不仅仅是责任。”
“若非爱意滔天,谁会做这些吃力也未必讨好的事呢?”
谢摘星盯着桌上的糖炒栗子,仿佛看到某人拖着树枝下山的样子。他那个时候在做什么?似乎在怀疑她对自己的感情,还单方面做了分开的决定。
“蠢。”他低喃一声,不知是在骂自己,还是骂萧夕禾。
辛月笑笑,突然想起正事:“对了,刚才安安突然说什么夕禾去远游了,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谢摘星回神:“嗯,远游。”
辛月不解:“你跟孩子还在家里,她怎么突然……”
对上谢摘星如死水一般的眼睛,她猛地愣住,剩下的话也戛然而止。
柳安安看出她的不对,眼底闪过一丝疑惑:“娘,怎么了?”
“……摘星,她要多久回来?”辛月勉强挤出一丝微笑。
谢摘星沉默了。
柳安安代替回答:“小师妹没说,估计很快就回来了吧。”
辛月定定看着谢摘星,只想听他解释。
谢摘星抬眸,安静地与她对视,却始终不发一言。
辛月眼圈突然红了:“是昆仑之上就……”
“就怎么了?”柳安安好奇。
辛月挤出一点笑意:“既然是远游,那便有回来的时候,我们等着就是……都快晌午了,你师父说想吃我做的卤牛肉,我得赶紧去忙了……”
说着话,她急匆匆离去,柳安安一脑门疑惑,赶紧追了出去。
不出一日的时间,所有人都知道了萧夕禾远游的事。
许如清一言不发,总是带着笑的狐狸眼突然没了神采,折身回屋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林樊瞧见了只是匆匆别开脸,难得没与他吵架。
谢无言拍拍谢摘星的肩膀,乐呵呵的样子与平日没什么不同,只是在抱起孙子时悄悄红了眼眶。柳江倒是一切如常,只是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一关便是三日。
三日后,柳江从屋里出来,决定带着夫人和徒弟回药神谷。
“怎么不多住几日,小宸还指望你多加照看呢。”谢无言挽留。
柳江斜了他一眼:“你偌大的魔宫,还找不出几个好看护?”
“找得出,可祖父不就只有咱们俩?”谢无言大咧咧道。
柳江轻嗤一声,抬眸看向神色淡淡的谢摘星:“夕禾不在,你要好好照顾小宸,若叫我发现你不尽心,我便立刻将他接去药神谷。”
“他不尽心你来就是,干嘛要把孩子接走!”谢无言生气。
柳江冷笑一声:“我乐意!”
“你……”
眼看二人要吵起来,辛月赶紧拦住:“行了行了,都是当祖父的人了,还这么幼稚成何体统,都不准再吵了。”
林樊闻言笑笑:“柳谷主放心,我定会尽心辅佐少主照顾好小少主的。”
“我也会时常前来照看。”许如清附和。
柳安安立刻举手:“我也来我也来,我要教小宸叫姨姨。”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气氛轻松融洽,仿佛彻底忘记了萧夕禾出门远游的事,热闹地道完别后,药神谷一行人离开了,偌大的魔宫突然静了下来。
谢摘星折身回龙溪殿看儿子,一回头发现亲爹也在后面跟着。
“还有事?”他问。
谢无言盯着他看了许久,突然过来将人抱住:“儿子……”
他明明什么都没说,谢摘星的心理防线却突然被击溃,攥紧了谢无言的衣襟颤声道:“她连尸体都不肯留给我……”
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传出殿外,林樊坐在台阶上死死咬着手背,才没让哭声溢出来。
修仙界岁月飞逝,有些人匆匆来了几年,又匆匆离开,如石子投进湖中泛起阵阵涟漪,但总会被时光抚平,仿佛从未来过。
自从魔界的小少主出生,魔宫和药神谷的来往便频繁了不少,尤其是每一年的中秋除夕,不论多忙也要抽出时间陪孩子过节,风雨无阻。
转眼又是一年除夕,谢无言早早就带着儿子孙子来了药神谷。
“都说我们去魔界了,你非要来药神谷,路上冻坏了我孙子,我定要跟你没完!”柳江怒道。
谢无言也怒:“以我的修为能冻着他?!”
“谁知道你会不会粗心大意!”
两人吵个不停,辛月十分无奈:“以前怎么没见你们这般爱吵架。”
“以前没孩子,分歧自然要少些。”死皮赖脸跟过来一起过年的林樊认真分析。
辛月叹了声气,柳安安趁机将谢宸抱走:“小宸呀小宸,你如今都十岁了,怎么还不长个儿?”
襁褓里的婴孩啊啊两声。
“不凡之子,怎能用寻常年月算岁数,他如今不过八个月而已。”许如清纠正。小谢宸生来便有成神成魔之质,生长极为缓慢,如今过了漫漫十年,心智与身量也才不过八九个月。
柳安安叹气:“十年等于别人的八个月,这也太漫长了,我还能活着看他长大吗?”
“也就前十年慢点,之后会快起来的。”许如清抱臂。
柳安安放心了,捏捏谢宸的小肉脸:“就算八个月,那也该会叫人了,叫声姨姨听听。”
“莫说姨姨,连爹都不会叫,”谢摘星将药神谷的防护结界简单修补一番,便走到了众人之中,谢宸瞧见亲爹顿时高兴了,谢摘星却面露嫌弃,“笨蛋。”
“我们小宝贝可听不得这种话。”柳安安赶紧捂住谢宸的耳朵,谢宸也听不懂,见爹爹不抱自己,顿时委屈地瘪了瘪嘴。
谢摘星扯了一下唇角,朝谢宸伸出手,刚才还一脸委屈小崽子立刻笑了,张着双臂要爹爹,死活都不肯让小姨抱了。
“叛徒!”柳安安气得骂人。
修者生命漫长,凡人在意的节日于他们而言,似乎也没什么可稀罕的,但不知从何时开始,魔宫和药神谷开始在意这些节日,仿佛只有每一次都热闹而隆重,才不算白活一年。
众人学着凡间的习俗,坐在一起包饺子擀面条,偶尔闹起来面粉乱飞白茫茫一片,恼得辛月要用擀面杖教训人。
鸡飞狗跳地折腾到晚上,总算能坐下吃年夜饭了。林樊一边跟许如清斗嘴,一边到他身边坐下,看得辛月一阵无奈:“你们俩一看到对方就跟个斗鸡似的,就别总是坐一块了。”
话音未落,那边谢无言跟柳江又开始吵了,再看柳安安,一直守着摇篮不肯过来,非要逼小谢宸叫姨姨。
就这么几个人,愣是将厅堂搞得像菜市场一般热闹。辛月无言片刻,抬头看到规规矩矩坐在自己对面的女婿,心里顿时舒坦了些:“还是你懂事。”
谢摘星弯了弯唇角,突然开口:“安静。”
厅内一瞬鸦雀无声。
“师娘忙了一下午才做这些菜,都给我好好吃饭。”谢摘星淡淡道。
吵架的几人立刻正襟危坐,拿起筷子端起碗,一本正经地向辛月道谢。那边柳安安还不愿意过来,但谢摘星一个眼神看过去,她到底还是乖乖来了。
只是来的时候还拖着摇篮。
“吃饭吧。”谢摘星道。
所有人立刻开始吃饭。
辛月:“……”女婿懂事是懂事,就是太吓人了。
慑于谢摘星的威严,餐桌上短暂地静了片刻,又恢复了热闹的状态。
“小宸,叫姨姨。”柳安安悄悄戳谢宸的脸。
许如清哭笑不得:“还没死心呢?”
“我一定要教会他!”柳安安雄心壮志。
谢无言摇了摇头,没有说自己教了快三年都没成功的事。
柳安安又教了大半天,结果摇篮里的奶团子只会傻兮兮地玩手指,连点声音都没有。眼看着饺子都快泡烂了,她只能暂时忍痛放弃。
“明年再教你!”柳安安说罢,便转过头去吃饺子,结果一个饺子没吃完,就听到身后传来小谢宸奶声奶气的声音。
柳安安没听清,一脸好奇地回头:“你说什么?”
众人见状也都静了下来,同时看向摇篮里漂亮的小团子。
小谢宸乖乖地玩着手指,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半天又叫了一声:“娘……”
谢摘星手里的筷子咔嚓一声断了。
小谢宸含混不清的一个字,却如同世上最锋利的剑刃,轻易便划破了今晚所有的热闹与高兴。
一片沉默中,谢摘星看向辛月:“师娘,劳烦再给我拿一双筷子。”
“好……好,我这就去。”辛月匆匆低头离开,很快又拿着筷子回来。
明明平日连小谢宸笑一下都要庆贺一番的众人,如今却只是继续用膳,小谢宸继续玩手指,仿佛一切从未发生。只是之后的氛围到底没再暖起来,大家用过晚膳便散了,谁也没有去碰昨日特意买的烟花。
柳安安独自一人回到房间,躺下后长长地舒一口气,扭头看向不远处空空荡荡的床。
“你什么时候回来呀,”她轻声细语,“大家真的都好想你。”
床铺平平整整,枕头与被褥都是新换的。
“我昨日帮你晒了被子,你若今天回来,还能嗅到上面暖和和的味道,明天就没有了……但是没关系,你只要回来,我就再帮你晒。”
“前些日子我收拾东西的时候,在床下找到了你最喜欢的那根钗,先前一直以为在哪个集市上丢了,合着根本没丢,就是你自己粗心大意掉床下了。”
柳安安翻个身,直勾勾地盯着房顶:“你也太坏了,说什么去远游,害我先前一直等你,每天都盼着你早点回来……还好我聪明,只等了三年便猜到了。”
“我们真的好久没提过你了,我以为他们都把你忘了,可是你知道吗?上个月我还看到我爹躲在书房哭……”柳安安突然有些哽咽,“他好像真的老了,哭起来皱巴巴的,丑死了。”
房间里静悄悄,只剩下她的低喃。
“你什么时候回来啊,你快回来好不好,我真的好想你,我们都好想你。”柳安安将脸埋进枕头,肩膀颤得越来越厉害。
天空突然飘起大雪,为整个药神谷穿上一层银装。
“都十年了。”柳江站在窗边,静静看大雪纷飞。
谢无言:“是啊,十年了。”
两人没有再言语,只是沉默地伫立。辛月飞快地擦一下眼角,笑着给两人端来热茶。
后山之中,阿野欢快奔跑,愈发苍老的怜儿大师姐守在洞口,时不时看向远方的路。
“已经十年了,你等不到她的。”鸡嘴说。
怜儿却一动不动地看着前方,任凭大雪落满了身,依然执拗等待每一年除夕都会出现的那个人。
鸡嘴没有再说话,只是安静地陪在她身边,另外三只悄悄背过身去,默默擦了一把眼睛。
许如清站在高处,打开酒壶灌了几口,辛辣的酒顺着喉咙往下,人也跟着清醒几分。
“还有酒吗?”林樊问。
许如清将乾坤袋扔给他。
林樊接过,找出一壶也灌了下去,心底的郁结总算散了些:“你说这些灵兽怎么这般固执,明知等不到……”
他静了一瞬,“明知等不到,还等什么?”
“固执的又何止灵兽,”许如清扫了他一眼,“小宸这个年纪与心智,安安教了他那么多次‘姨姨’都不成,若非在他面前千万次提及,他又怎会第一次开口便如此。”
“少夫人真是……把我们家少主害苦了。”林樊无力地捂上眼睛。
许如清安静不语,只是唇角的笑意始终不达眼底。
大雪一直下,冷风几乎要从门缝里钻进屋。
谢摘星设下结界挡住寒风,让屋里始终保持暖和,然后将小谢宸脱得只剩里衣后抱到床上。
八九个月的小谢宸已经能稳稳坐住,小肚腩隔着里衣都能看到。
“你太胖了,以后少吃点。”谢摘星面无表情道。
小谢宸眨了眨葡萄一样的眼睛,乖乖看着他。
先前明明更像他的,如今却越来越像某人,谢摘星只沉默片刻便心软了,又一次朝他伸手。小谢宸一看爹爹要抱自己,当即扑了过去。
谢摘星抱着他坐在床边,一抬手便有影像化出。
“娘。”小谢宸坚定开口。
谢摘星扬起唇角:“嗯,娘。”
夜渐渐深了,大雪却没有停下的意思,伴随着远方时不时传来的炮竹声,颇有几分瑞雪兆丰年的意思。
时间一寸寸流逝,黑夜终将结束,第一缕阳光穿破黑暗时,雪终于停了下来。
天亮了,昆仑山巅突然出现大片祥云,引来无数昆仑弟子围观。
“瞧这阵势,像是哪位长老渡劫成功了。”
“可没听说谁近来要渡劫啊?”
“那这云是怎么回事,为何都聚在我们昆仑?”
“凑巧吧……”
众人议论纷纷,谁也没有注意到山后冷清的背阴谷里,一道白光落在地上,汲取无数光点逐渐汇集成一道人影。
那是世上仅剩的鹿蜀血脉,是生来便拥有祝福与新生之力的祥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