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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那天以后,谭佳兮已经有半个月余没有见过沈延北了,期间又猝然得知父亲去世的消息,那一刻竟然谈不上任何失去血亲该有的难过,闭上眼睛仔细想想,甚至已经记不起父亲的模样,王晓静不再联系她,她似乎已经从幼时埋没了她的泥泞土坑中爬了出来,满身污脏,却终究是解脱了。
谭佳兮孤零零地窝在沈延北温暖舒适的别墅中足不出户,隔绝了冬日的凛冽刺骨,只觉日子一天天过得飞快,仿佛所有的人都离开了她,无论是对她好的,还是对她不好的,而她像落跑的蜗牛一样随便找了个壳钻进去,畏畏缩缩地想着再也不出来了。
墙上的液晶屏幕显示着一月二十三日,农历腊月二十三,是小年了。
厨房空得连片菜叶都没有,谭佳兮裹了一件厚重的深棕色呢大衣,拎了手包,准备去超市随便买点儿能填饱肚子的东西。
去年的这个时候就热闹多了,那时她还跟柯以辰在一起,沈忘也在,她围着碎花围裙手脚利落地忙里忙外做大餐,他们一大一小笨手笨脚地帮忙。
再往前的时候,吴思聪会带她回趟家,每到这时候她就格外忐忑,给婆婆选礼物要尽心尽力,还要把该说的话反复打腹稿,生怕又做了什么惹她不痛快。
小时候他们家是不过小年的,但第二天她通常会比较忙,“腊月二十四,掸尘扫房子”,这是习俗,而脏活累活自然由她干。
正胡思乱想着,车便停了,租车司机因为人流高峰期堵车而燥闷的情绪无处发泄,语气略带不耐烦地提醒:“到了,二十四。”
谭佳兮这才回过神,忙付了钱下车。
时值傍晚,雾霭沉沉,腿刚迈出半步,寒风已然灌顶,她裹紧围巾匆匆走进人山人海的家乐福。
有时候她不得不相信,这世上其实真的是有缘分的,就像此刻,那么多人来来往往,而她一眼就看到了弯腰皱眉挑选鱼罐头的吴思聪,就在她犹豫着站在原处,琢磨要不要跟前夫打招呼的时候,吴思聪不经意地抬头,准确无误对上了她的目光。
谭佳兮平静地微微扬了扬唇角,瞬间竟生出那么一点儿久违的依赖感。
吴思聪怔了怔,旋即拨开密集的人群走过来:“佳兮,你……好不好?”他本是欣喜的,自从那次出事之后他一直很担心她,终究是因他而起,他一直自责,可话说出口却莫名隔出了几分生分,他略带尴尬地移开了目光。
“今天小年呢,你不回趟家?”谭佳兮对于他的问题避而不答,因为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好不好。
“中午回去过了,晚上不知道吃什么好……”吴思聪抬头看向她,顿了顿才问,“你一个人吗?”
沈延北提不起勇气去见谭佳兮,只是抽空找了王晓静谈话,包括她那个年纪不大的儿子,谭佳兮的弟弟,但从她中规中矩的说话方式来看,必然早就被沈一瑜威逼利诱仔细叮嘱过了,任他旁敲侧击,也是什么都问不出来,无果而终只好作罢。
其实他也仔细考量过自己对谭佳兮的感情,扪心自问他根本不是什么痴情种,为什么独独对谭佳兮忍了又忍几乎毫无底线,这件事情之后,他冷静下来突然有些明白这种感情的来源,他喜欢谭佳兮,根本不是从离开罗歆之后开始的,他喜欢的就是那个年少时与他有过一场仓促而粗劣的肢体亲密的女孩儿,那时他毫不闪避地凝视着她细细柔柔的眼睛,她胆怯地闪着惹人心疼的泪意,却又倔强无比地抿着浅浅的唇,她清脆稚嫩的嗓音叫他的名字,温柔得像是春天里缓缓滑过皮肤纹路的雨水,这种揪人心魄的诱惑在之后的十几年里不曾有任何事物足以企及,所以当时他才会为了她跟自己的好哥们决裂了,所以他才会日思夜想甚至找遍了学校去找她,所以当姐姐告诉他那个女孩子被钱打发走了之后他才愤怒不已,他能感受到自己的悸动,却不想承认他喜欢上了那个女孩子,因为那场经历太过肮脏不堪,他无法接受自己以一个糟糕的开始毁了本该美好的第一场爱情,这简直就像自己失手把礼物盒子丢在了地上,拆开了却发现已经碎掉的礼物竟是自己最想要的,所以当谭佳兮出现的时候,他仿佛抓住了一个奇迹般转圜的希望,谭佳兮是极其像那个女孩子的,从头到尾,哪儿都像,完全符合他期许的模样,而谭佳兮又不可以是她,那么谭佳兮就是干净的完好的崭新的,他仿佛可以就此把一切从头开始,于是他不知不觉中就开始对她好,恨不得挖出心来疼爱她,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补偿欲,甚至谭佳兮做得越过分,他越是会有满足的快意,他不能放手,因为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完美至极的替代品。
或许他早该猜到谭佳兮或许就是那个女孩子,他只是不想朝那个方向去想,只要他们可以好好地在一起,他多包容一点根本无所谓。
那么……她呢?只是为了报复他吗?沈延北连忙摇了摇头将这样的想法打消,脑海中闪过她羞赧可爱的模样,女人什么都能装,唯独对心上的人自然流露出的娇态没办法装,她心里一定是有他的,不可能仅仅是骗他。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了两下,打断了他纷繁杂乱的思绪,他深吸了一口气稳了稳心神,才沉声道了句:“进来。”
何琪匆匆走进来,神色罕见地露出一丝紧张不安,他将印有一串纪录的一叠A4纸搁在沈延北跟前,语气有些吞吞吐吐:“沈总……对于上次的投毒案,警方声称有线索了。”
“有就有了,你慌什么,”沈延北漫不经心地捻起纸张页脚,“具体怎么说?”
“沈总,我看警方没几回查对人的!”何琪愤愤地呼出口气。
沈延北微微扬了扬唇角,眯眼笑着揶揄他:“怎么?查出你有嫌疑不成?那没事儿,咱俩这么多年的交情,我顶多让你吃下同样剂……”
话没说完,沈延北的目光便死死锁在白纸黑字上那个熟悉的人名上,似乎一瞬间被硬生生扼住了咽喉,他僵硬地眨了眨眼睛,那刺眼的三个字依旧纹丝不动地印在那儿。
“警方查到谭小姐曾经多次购买此类化学用品,差点儿就要去把她带到警局协助调查了,让我给拦下了,这肯定是查错了,谭小姐是什么样的女人我又不是不知道。”何琪带着一些不满嘀咕着,“沈总你也别太放在心上,回去好好问问谭小姐怎么回事儿,我本来都不想说这事儿怕你心里不舒服,但不说又觉得是个事儿一样。”
“告诉警方不用再查了,不追究了。”沈延北极力稳住气息,闭上眼睛揉了揉眉心,强撑着笑道,“都这么久过去了,我看他们也查不出什么结果,就会弄些捕风捉影的事儿,说不定下次真查到你头上了。”
何琪不觉有异,挠了挠头道:“沈总,我要真想害你,才不会想到玩这么阴的呢,这玩意儿可是能让人脑瘫的啊,而且以后生了孩子也会成傻子,这人得多变态?”
“好了好了,忙你的去。”沈延北听着又笑出来,摆了摆手示意他出去。
何琪应了声,推门离开。
沈延北过了好久才缓缓睁开眼睛,捏住页脚的手指已经麻木到没了知觉,他面无表情地将眼前的A4纸塞入粉碎机,机器绞碎纸张发出刺啦刺啦的响声,他仿佛是听到了自己自欺欺人的幻想被真相撕碎的声响。
——“当初是谁自不量力地说要跟我维持床上关系的?喜欢我就直说呗。”
——“……”
——“佳兮,你承认了我就不欺负你。”
——“喜……喜欢。”
——“我也是。”
好像从最开始,就是他一厢情愿的啊……
谭佳兮在吴思聪的坚持下还是陪他吃了晚餐,两个人又在餐厅坐着闲聊了一会儿,回去的时候已经将近十点,晚上的雾霾挺重的,吴思聪说什么都要亲自把谭佳兮送回去。
谭佳兮向来是说不过他的,只好勉强地上了车报上地址。
“你还是跟沈延北在一起?”吴思聪边问边启动了车子,显然脸色不太好。
“嗯。”谭佳兮淡淡地应了一声。
“你就打算这么一直跟着他?”吴思聪扬高了声调。
谭佳兮没有说话,她其实很想要像曾经那样一走了之然后过自己的生活,但此刻恨意太重,她迈不开步子。
吴思聪咬了咬牙,不再多问,他习惯性地抵触她与他相悖的想法,但也清楚地明白,两个人今后不可能再有什么交集,她的选择,他其实早就无权左右。
车子在路灯旁停下,谭佳兮道了谢,刚打开车门,便听到身后传来戏谑低沉的嗓音:
“幽会前夫,看来我不在的时候你倒是很玩的开嘛。”
沈延北将指间闪着寥寥星火的烟蒂丢在地上,用脚辗灭,望向谭佳兮的时候视线有些模糊,路灯幽黄的光线像是一条条宽度不一的透明绸带一般晕染开。
他脚步不稳地朝谭佳兮走过去,搂住她的腰便胡乱吻上去。
“你喝酒了。”谭佳兮蹙眉,被他呼出的浓重酒气呛得不轻,挣扎着想要推开他。
“嗯——别动。”沈延北咬着她的唇含混不清地说着,另一只手已然摸索到她的胸前。
“你弄疼我了!”谭佳兮挣不开,本能地尖叫了出声。
“你放开她。”吴思聪忍不住从车上下来,“嘭”地摔上车门。
沈延北的动作一顿,缓缓眯起凌厉的眸子,慵懒地拖长了声调:“怎么?想一起来吗?”
吴思聪本就一腔怒气无处撒,闻言立刻揪起沈延北的衣领,朝着他的脸一拳挥了过去。
沈延北本就云里雾里地,也没闪躲,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么一下,没站稳便跌坐在地上。
吴思聪早就恨他恨得牙痒痒,这一打起来可就收不了手了,像是磕了药一般亢奋,大走过去把沈延北提起来,一拳击向腹部。
沈延北闷哼了一声再次倒在了地上,蜷缩在原处捂着肚子,语调却依旧漫不经心:“老婆,他打我……你心不心疼?”
他越是这样,吴思聪的怒火越旺,提腿一连踹了好几脚。
“佳兮……疼……”沈延北也不躲,嗓音已经有些沙哑,“老婆,我好疼……”
谭佳兮根本不想理他,理了理被他弄乱的上衣便转身想要进屋。
沈延北晕晕乎乎地凝视着她的背影,格外惨淡地笑了出来,下一秒便精准地擒住吴思聪踢过来的腿,超反方向一拧,只听吴思聪瞬间惨叫一声,接着不停地倒抽冷气。
“你算个什么东西,嗯?”沈延北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脚将他踩在地上,冷笑了两声,“就这两下子,你也敢惹我?我告诉你,谁都知道,我喝高了不要惹我,因为这种情况下我是不知道轻重的,明白吗?”沈延北一边慢条斯理地说着,一边将他的头猛地提起来,然后狠狠地撞在地上,一时间鲜血四射。
谭佳兮转身恰好看到这样的场景,顿时尖叫了出来,手包都吓得丢在了地上。
而这只是开始,沈延北一下比一下狠,不留半分余地。
“沈延北,你不要打了,会出事儿的!”谭佳兮大声嚷着,又不敢靠近将他拉开,只能趴在地上摸出手机迅速报警。
“嗯?刚刚你怎么不这样说呢,宝贝?”沈延北无辜地扬了扬眉,轻而易举地将已经无力反击的吴思聪拎起来,耸了耸肩松开手,吴思聪此时似乎已经昏了过去,像沙包一样沉沉地倒在了地上,发出钝重的闷响,谭佳兮惊恐地后退着。
“沈延北,你住手,我已经报警了!”谭佳兮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沈延北,简直像一个彻底的疯子,她只觉两条腿都在发软。
沈延北愣了愣,继而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滑稽的事情,捧腹大笑起来。
谭佳兮不明所以地杵在那儿,不一会儿警车就已经到了。
几个穿着警服的男人从车上下来,对吴思聪迅速检查了一下,其中一个叹了口气说:“赶紧送医院。”
为首的男人点头哈腰地朝沈延北走过去,嘘寒问暖了一番,并表示一定对吴思聪重罚。
谭佳兮只觉得血液蹭地蹿到了头顶,不管不顾地走过去喊道:“明明是他打了人!你们都瞎了吗?!他把人打成那个样子,已经足以构成刑事犯罪了啊!”
根本没有人理她,只有沈延北感到十分好笑地扫了她一眼。
来的人很快就走了,周遭迅速安静了下来,地上的血迹被路灯映得斑驳鲜亮,格外可怖。
谭佳兮脑子轰轰地响着,胆怯地望向沈延北,恐惧到似乎心跳都要停止了,她转身便跑。
“小佳兮,你能跑得过我吗?”沈延北讥讽地抬高了声调,表情如同逗弄老鼠的猫。
谭佳兮来不及想任何事情,只觉得身后有恶鬼獠牙,她必须跑,越快越好,腿在发软,心脏一下又一下撞得胸腔生疼,儿时的回忆全部都跑了出来,她仿佛听到很多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