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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路走的焦急,明明还是春寒料峭,后背却几乎被冷汗渗透,赶到地方一看,守门的十多名宫人全被老仙儿用术法迷晕了,本来紧紧关闭的大门朝外敞开,穿过花园往里走,只见内殿满地狼藉无人收拾,公子寒身着黑色朝服,倚着大殿立柱半躺在地上,双目紧闭,口中喃喃自语什么,手里抓着一只斟满酒液的犀角杯,却是正要往嘴边送。
“住手!”
突如其来的一声叫喊让公子寒手中的动作稍微停顿,一瞬间的迟疑,龙渊干脆利落的一个箭步冲上前,按着公子寒的肩膀将他扑倒在地,当啷啷一阵响动,犀角镶金的酒杯脱了手,沿着青砖地面滚出老远,杯里的酒也淋淋漓漓的洒了一地。
公子寒被撞得仰面躺在地上,只觉得头晕目眩,后背被磕的生疼,待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急忙翻了个身,连滚带爬的要去跟龙渊争抢酒杯。
酒醉让身体不听使唤,公子寒爬了两步就不动弹了,眼睁睁的看着龙渊把杯子捡起来,放在鼻下仔细嗅了嗅,一双长眉立刻锁成了疙瘩。
酒是宫中常备的西域葡萄,却散发着不该有的清苦气息,杯底残余的酒汁沉积着一些尚未融化的白色粉末,用指甲挑起来一闻,一股浓烈的呛苦直冲鼻子。
龙渊摔了杯子,一把拽过公子寒的手腕,急道:“今天谁在你身边当差?这酒是谁斟的,你可曾喝了,喝了多少?”
说着提起剑就要去门口寻当值的宫女,公子寒见瞒不住他,摇晃着跪坐起来,从怀中掏出装鸩毒的油纸包往地上一掷,冷笑道:“亡国之君赏自己一壶鸩酒,自斟自饮,甚是快哉!”
见龙渊面色煞白,真的去捡那油纸包,拆开与酒中之毒仔细比较,公子寒突然开始大笑,嘻嘻哈哈的乐了一阵,猛的伸手指着龙渊,怒喝道:“谁放你进来的,我已发誓再不跟你见面,给朕滚出去!”
又抓起身旁的酒壶,在大殿地砖当当敲击,吼道:“来人!快把这逆贼轰出去砍了,一个个忘恩负义的东西,都当寡人死了么!”
龙渊见他脸颊酡红,一副半睡半醒的疯癫模样,急忙掰开他的手,抢过酒壶,打开壶盖闻了闻残酒的味道,发现与平时并无异样,又尝了一口,确认只是普通酒浆,这才放了心。
“你这蠢物,这时候还有精力跟我置气。”龙渊摇了摇头,扶起公子寒,让他倚靠石柱站着,“你说事情尚有对策,就是这样的草包对策?我倒是宁愿你去养育皇嗣,也不愿你自寻死路。”
公子寒醉得厉害,兀自闭目仰头嬉笑,后背却蹭着石壁一个劲往下滑,龙渊捉住他的双手环在自己腰间,又伸手去楼他,公子寒却像碰到火炭似的,猛的缩回手,喃喃道:“该说的都已经说了,该问的也都问了,我只有这一个归宿,你快些走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龙渊叹了口气,用手背轻轻摩挲他滚烫的脸颊:“就算你对我一心一意,不愿纳皇后养小公子,再想办法拖延百官就是了,哪至于走投无路?做皇帝的人,跟市井泼皮一样喝酒滋事,闹到自尽的地步,像什么话?我若来的晚些,可不是要悔死了吗?”
“你喝醉了,今晚我陪你睡,明日醒了咱们再拿主意。”
说罢根本不管什么再不见面的话,将公子寒一把扛起来往内殿走,公子寒却根本不配合,像条刚扔上砧板的活鲤鱼,连踢带踹没有半分安宁。
他虽然病后身体瘦弱,毕竟是个男子,认真挣扎起来一时也让人没办法应对,龙渊箍他的小腿,公子寒便用手肘猛击他后背,待对方忍不住疼痛将他放在地上,他又疯了似的转过身一头将龙渊撞倒在地,扑过去骑在他身上,两手卡住他的脖子,断断续续的威逼:“你走不走?走不走!”
公子寒自小脾气温顺,龙渊则永远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因此两人从小朝夕相处,拌嘴却极少,更别说打架。公子寒此时突然发作让龙渊吓了一跳,又不敢真的跟他动手,被卡住脖颈透不过气,一张脸憋得紫涨,艰难道:“走,走……都听你的。”
公子寒半信半疑的松开手,见龙渊确实没有反抗,便踉跄着站起来后退了一步,一边喘着粗气,垂着两肩,一边警惕的望着龙渊。
这一番争斗让两人都狼狈不堪,龙渊也被公子寒今晚的疯癫磨没了耐心,心道不如等他冷静些再来哄他,冷哼一声,系了系衣带就要走。
刚刚走到门口,只听身后传来一声如释重负般的喟然长叹,大殿空旷,叹息声很轻,但听得却很清晰,龙渊回头一看,只见公子寒靠墙站着,方才病态的狂热全无踪影,双眼微阖,苍白的面容露出不符合年龄的疲倦和悲凉。
恰好一阵冷风穿堂而过,白日被龙渊用剑划得破败不堪的帷帐随风飘摆,同样吹着公子寒一头散乱的黑发和身上的广袖朝服,满室烛火跟着摇摇晃晃,那情景让人感到奇异的不祥。
龙渊突然发现哪里不对劲,皱了皱眉头,转身朝公子寒走去,快走到跟前时淡淡道:“掉了一枚玉佩。”
怕他不信,又补了一句:“你送的那枚。”
趁公子寒低头,龙渊忽然发力,猛的上前按住他的两肩,手肘一横制住他的胸口,另一手却干脆的抽开他腰间的革带,三下两下松开衣裳,向下摸到腿间那要命的地方,反复揉搓抚慰。
公子寒怎么都没想到他来这一招,从腿根到脚踝一阵酸软,差点跪在地上,强忍着咬牙骂了一句卑鄙,偏偏龙渊制住的是世间男子皆有的软肋,根本不屑跟他理论,捏住那柔软的地方轻轻一掐,公子寒只觉得钻心的疼痛袭来,顿时天昏地暗,张开嘴却叫不出声,喉咙中咯咯卡了两下,眼泪就哗的流了下来。
“还敢不敢了?”龙渊的一双凤目露出凛冽怒意,贴着他的耳畔逼问:“给我说实话,我问一句你说一句!”
在公子寒的记忆中,龙渊与自己一样,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不同的是,他的恬淡来源于本性中的平和温驯,若不是今日生死存亡,无论受到再大的欺辱和挑衅,他都能极有涵养的泰然处之。龙渊则不同,龙渊的冷静仿佛是一柄收入鞘中的宝剑,可以凛若霜晨,也可以茹毛饮血,就如当日登基大典,他懒洋洋的往公子寒身后一站,百官无不噤若寒蝉。
大家都知晓,那个叫龙渊的人,虽然平时犯懒,狠起来却是会杀人的。
“那个张丞相是否真的愿与你结盟,姻亲之说可有其事?”
公子寒一愣,移开视线道:“他确实有一小女,但只有四岁。”
龙渊气的在公子寒大腿根掐了一把,又问:“方才我若走了,你是否还要求死?”
“……是。”
“到底所为何事?”
“……叛将王承控制了五万禁卫军,皇城内外全听他一人调遣,明日午时之前,若不能听到我退位的消息,他便要派禁卫军踏平皇宫。”公子寒的平静仿佛在叙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淡淡道:“寒无才无德,丢尽祖宗颜面,甘愿自行了断。”
说完突然笑了,目光透出无尽悲哀和讽刺:“是不是还想问为何骗你,覆灭之际怎样为你打算?屏风后有一包裹,你一看便知。”
“只一件事。”公子寒转头望着龙渊的眼睛,郑重道:“这些话事关存亡,你一定要记好。”
公子寒摘下一只灯台,一手端着,另一手同往常一样与龙渊十指交扣,带着他一起绕至后殿,果然看见那缺了一角的屏风后放着一只蓝花粗布包裹,用剑尖挑开,里面是一些银两钱财,出城令牌,还有几件布料虽普通,针脚却极其细腻的衣裳。
公子寒随手抽出一件,往龙渊身前一比,苦笑道:“我总说闭着眼睛也记得住你的身形,你瞧,果然合适。你别嫌弃衣裳料子普通,这样的穿在身上趁夜出城不会惹眼,有几件替换着,到岭南路程虽远,大概也够了。”
“说来也好笑,我平时只要动针线,你总会嘲讽说不男不女的惹人笑话,可从今往后,即便想穿我做的衣裳,可再也没有了。”
夜风微凉,屏风上缘的流苏被风吹得摇摆不定,龙渊把公子寒揽在怀里,这次他没躲,将脸颊贴在龙渊胸口,只觉得素昔寒冷惯了的人,今日似乎格外温暖一点。
歇了一会,又嘱咐道:“包袱里的银钱足够你到岭南后改名换姓,盖几间瓦房,买些田地,娶一个贤惠的妻子,再养几个像你一样好看的孩子,在村野间终老一生。我与王承将军定了约定,若我肯自行了断,不让他背负弑君骂名,他可以放你一条生路,这令牌就是过路凭证。按照原计划,今夜我一死,立刻会有人赶到水云殿告知于你,带你从西门出宫,乘马车启程往南,出城后也许有人追杀,也许那王承能够一直遵守承诺,一切看你的命数。”
龙渊越听眉头皱得越紧,他仔细打量面前的人,视线移过公子寒高高突出的锁骨和血色全无的脸颊,只觉得他瘦的让人心惊,以致于自己方才回头时,竟把他身上那件华美、此时却显得过于宽大的朝服,错当做成一件装裹衣裳。
这时龙渊才深刻的感觉到,当年那个咬着笔杆为功课发愁的小太子早已长大,被命运磨砺的坚强而隐忍,甚至对死亡也可以逆来顺受。他再不会抱着一捧莲蓬在阳光里笑弯了眉眼,也再不会无忧无虑的纵马驰骋,在身后高声叫喊,龙渊哥哥,等等我。
皇宫禁苑,处处如履薄冰,一名怀揣赤子之心的少年,用单薄的肩膀承担帝王之冕的重量、天道所给予的莫须有的灾难和没有希望的情爱,在本该烂漫的年华里,无可奈何的选择长大成人,如今油尽灯枯。
他心目中唯一可以提供庇护的人站在永远触不到的地方,冷眼审视他的稚嫩和平庸,他却能够在一次次失望过后,平静的说,你不喜欢我,我可以喜欢你,你不愿意找我,我就来找你,你无法保护我,就让我变得强大,然后保护你。
“六年前长安街头初逢,一切还历历在目,那时你是乞儿,我是太子,你问我要钱,我给你买了一碗阳春面,我以为当了皇帝就能护佑所爱之人一生平安喜乐,没想到……”
龙渊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大约该道个歉,但他认为那并没有实际用处。
龙渊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大约该道个歉
公子寒见他依旧铁石心肠,低头笑了笑,道:“从前日子好时,我总忍不住想,熬到死能否有资格唤你一声相公,如今想想真没意思。”
说罢抬手抚摸龙渊的脸,细瘦的手指沿着他脸颊的轮廓一遍遍勾画,烛火的阴影让龙渊看不清他的表情,大约是哭了,但再抬头时公子寒的眼中却没有一滴眼泪,目光格外决绝:“忘了长安,好好的活着,从今往后,你为田野布衣,我为孤魂野鬼,龙渊兄长,就此别过。”
说罢抬手抚摸龙渊的脸,细瘦的手指沿着他脸颊的轮廓一遍遍勾画,烛火的阴影让龙渊看不清他的表情,大约是哭了,但再抬头时公子寒的眼中却没有一滴眼泪,目光格外决绝:“忘了长安,好好的活着,从今往后,你为田野布衣,我为孤魂野鬼,龙渊兄长,就此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