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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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月末的台北着实不是人住的,风飒飒、雨潇潇,晦沉浓重的脏空气聚结在盆地地形内,荼害两百万市民的健康。幸好青彤校园位于台北卫星城市的偏远地带,多少保留了一丁点鲜美的气息。

    睽隔了一个寒假,私立青彤大学的校园再度对四千五百名学子敞启。

    校园东首的社团办事处,昭彰着脆生生的莺声燕语。

    一条水泥径贯穿小树林,两侧盖了十六间社团办事处,这条羊肠小道向来被社团健儿们戏称为 “星光大道”。今儿个,只要男同学有幸涉足湿漉漉的灰色路面,就能品尝到“东城渐觉春光好”的滋味。虽然花儿并非为了他们而开,好歹沾沾春色也不错。

    “助教,好久不见了。”手语社社花招展着甜腻、沁人心坎的艳帜。“何时过来我们社办坐坐?”“待会儿。”引发众家妍丽骚动的对象,勾着浅浅的笑纹挥手致意。

    “助教,你明明答应先陪我们到‘山叶’选乐器的。”西乐社的女将们不甘示弱。

    “当然、当然。”男主角一口允诺。

    “助教,别忘记过来烹饪社吃水饺。”要博取男人的欢心,必须先抓住他的脾胃。

    “我先预订二十粒。”他点头微笑。

    同样从窗户探出头来迎接他的仙踪,天虹社的人可就有点儿看不顺眼了。

    顾名思义,“星光大道”自然适合让熠熠闪烁的万人迷踩在脚底下,而天虹社的指导助教章诗,完全符合诱使万人痴迷的要件。

    姑且撇开他的仪表不谈,先把焦点侧重在他的内涵方面。章诗打从国小一年级便挟着 “资优生”的身分纵横学园,如今更练就了左手写诗、右手画画、左脚写文章、右脚弹古筝的本领,成为百分之百的校园才子,深受女学生崇拜。若非这家伙贪学琴、棋、书、画十八般技艺,早在十八岁那年修完大学学分。

    尽管这张迟来的毕业证书拖延到二十岁才拐到手,但他老兄硬是有一套,除了主科的动物学系文凭之外,顺手也捞下法律学系的学士学位补补身子,两门学识八竿子打不着。

    既然他念书跟吃饭一样,大学毕了业,应该继续考研究所吧?才不!

    人家向往阿兵哥看起来虎臂熊腰的英姿,反覆思考了好久好久──大约两分钟──就决定立刻入伍。

    服完两年的兵役,外观上并未美化成 “阿诺史瓦辛格”式的肌肉,他反倒坚定了 “弃戎从笔”的决心,没事出马考考研究所。

    孰料,天杀的!一不小心又给这王八蛋考上了,简直气坏一票寒窗苦读三载的穷瘟生。更可耻的是,他竟然不将台大、政大的威名放在眼里,反而纳凉纳到私立青彤大学来,只因该校新成立的法律研究所引起他 “没事读读看也好”的兴致。

    这么一混,两年的光阴又被他悠哉掉了。

    据说,这位姓章名诗的优秀研究生,高高顶着动物科学研究协会最年轻委员的镀金身分,一年前又取得律师特考合格的挂牌资历,如今年收入已超过新白领阶级。

    上天从来不曾公平过──这是相识章诗的友朋们共同的认知。

    既然他内在已装填了百分之百的纯金,起码仪表上让他镶个十八 K 的成色即可。

    偏偏人世常理遇到章姓男子,全成了歪论绝响!

    任何人将章诗标类为智慧型男子,绝对不为过。脸上架着一副乌丝边平光眼镜,温文儒雅的气质,搭衬着精瘦的躯干,一派玉树临风,活脱脱古典文学里的白面书生转世。

    这是指他甘于宁静的时候。毕竟新女性的审美观也改变了,贾宝玉似的温吞文生早已被潮流驱逐。章诗之所以痴狂了校园的二分之一人口,风靡点就在于他的 “放”!

    当音乐响起,平光眼镜褪除,他的及肩黑发从斑澜发带里解放出来,手中的鼓棒敲撼着惊天动地的牛皮鼓面,震散出源源不绝的生命力。汗滴挥洒成流云,从他身上迸射出来的强烈光芒足以炫惑数千颗芳心。

    他玩音乐、他练跆拳道、他跳快舞,任何时刻,只要平光眼镜离开它习于跨骑的鼻梁,无穷无尽的爆发力立刻从他的筋肉血骨里辐射而出,一道接着一道,激动了每双接触到的目光,直到旁观者完全失去理智,所见所闻仅存他粲亮迷人的光与热。

    静若处子,动如脱兔!两相悖离的基因共同存在于同一副躯体。

    这就是章诗!

    这就是青彤大学的骄傲!

    这就是天虹社社长石卉妍的痛脚!

    “奇了,我怎么不知道咱们社本部盖在 ‘丽春院’和‘怡红院’之间。”

    卉妍翻个白眼,汗湿的脑袋缩钻回社办里。

    二十公尺见方的小办公室,若换成其他热门社团,摆置上不免显得拘束闭塞,但分配给统共四名成员的天虹社,空间上就腾宽了许多。

    一张长方形会议桌摆在房室中央,桌旁散放几把黑色胶皮面的靠椅,其中一张被卉妍大剌剌地盘踞着,两只 NIKE 脏球鞋高跷在桌面上抖动。副社长屈灵均天性带着洁癖,然而,姊妹亲情教她不得不对表姊的仪容采取放牛吃草的态度,只好把精神专注于整理墙角的两座档案柜,收拾四处散落的文件。

    “别这样。”指导老师凌某人勾拿着热气腾腾的保温杯,拉过社长身旁的胶皮椅子落坐。“说不定咱们可以号召章诗出来竞选第二任民选总统。”她们只需积极争取女性选票,全民支持度保证过半。

    “那那……那得选两次。”屈灵均思考了片刻,做出结论。

    “为什么?”“第一次投总统,第第……二次选总统夫人。”她提醒道。

    “没错。”两位听众拍手附和。

    独门独家的第一夫人席次恐怕会抢破女性人口的脑袋,中奖率只有千万分之一。

    “女人的嘴碎程度真是可怖。”话题男主角懒散地迈进天虹社疆域,及肩发丝束扎成规矩的马尾巴,平光眼镜为他清秀俊雅的五官增添浓浓的书卷气。

    他悠哉地沉入自已的老位子──社长对面的宝座,徐徐挥走 NIKE 抖落的灰尘。

    “你们何时才能对小生的社交状况保持平常心?”“等你赚进来的委托费满足我们的虚荣心。”卉妍的事情被他瓜分得太狠绝了,心头难免长出疙瘩。

    “别吵了,新学期新希望。”凌某人凝聚她旺盛的乐观心态,挥扬着薄薄的卷宗。

    “我最近承接了一件小工程……”“拿来!”“客气、客气。”“我……我可以……”大姊大的话尚未说完,三道高低起伏的反应已同时迸放出火花。

    斗争的时间降临!

    六只眼眸流转着尔虞我诈的光华,暗自忖度如何击败同门师兄妹,吞下填腹饱胃的生意。

    “你出局。”卉妍以一根食指摇绝表妹的竞标资格。“你才进入本社半学年而已,充其量只算是见习社员。”“我──我──”副社长敢怒不敢言。

    “你也出局。”最高领导者同样断绝社长的企图心。“前一单‘梦幻仙子’

    的生意已经让你尝到甜头了,顺道拐到一位亲密爱人,所以这趟的主角换手操刀。”“什么?!”卉妍暴跳如雷。“凌某人老师,你竟然背叛女性盟友,助这只孔雀为虐!”章诗乐于观觑她们的萧墙之战。他能说什么呢?女人永远站在与他同一国的立场。

    天命如此,教人不得不认分,他已经很无奈地习惯了,唉!

    “谢谢。”薄卷宗不费吹灰之力地落入他手中。

    得利的渔翁最快意。章诗翻阅着最新肩负的使命──设法让经济系讲师席凤英下学期不能开课。

    基本上,他完全不了解为何有人会提出如此无聊的委托。而且凌某人交给他的卷宗里,除了那一百零一句原始宗旨之外,就啥也没有了。

    委托人姓名,无;委托因由,无;委托时间,无;验收人姓名无;委托价格……这点她倒还不至于坑他,照样乖乖地打印出来,而且数字颇让人心动。

    简而言之,有个看席老师不顺眼的人士,甘愿掏空丰厚的荷包,以求让她无法在青彤大学里混下去。

    若以正常状况而言,平白陷害一个弱女子失去工作,铁定悖离天虹社的宗旨,然而凌某人既然愿意接受委托,结论只能引入单一而纯粹的导向──席凤英八成亏损了为人师表的使命。

    还有呢? “你有一个学期的时间完成这件事情。”凌某人笑得甜蜜,显然无意提供更多资讯。

    “哦?”他的颈背开始感觉到一丁点刺麻。

    经验教会章诗,凌某人的和颜悦色通常分为三种等级──没头没脑的傻笑、欢天喜地的畅笑,以及目前这一款,老奸巨滑的甜笑。

    “放心,委托案的主角保证是你最拿手的。”她欣悦的浅勾益发黏蜜。“女人嘛!

    你随口哄哄就能达到目的。”“要哄一个学期?”他的眉弯曲成问号。

    “当然不,凭阁下的唇舌功力,顶多耗费十分钟就功成身退。”凌某人慨然地拍拍他胸膛,俨然比当事人更有自信。“那一个学期的时间,旨在让你想法子接近她。”仔细往深层的领域推想,章诗当然明白他的权益受到剥削。

    他摘下平光眼镜,笑了。

    服帖的刘海悄悄垂落前额,被他随手拨回头上,轻便的举止漾着不经意的慵懒潇洒,那股温文书生的气质悄悄敛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皮毛动物独具的优雅和神秘。

    “抱歉提醒你,我意图接近一位女士的时间,很少超过两个月。”简短的声明单纯陈述事实,不含任何自炫意味。

    他的人格修养当然比那些夸耀自己猎艳战绩的鲁男子高明许多,不过相同地,他也拥有充分的自知之明,了解本身持怀的清澈明净的吸引力,对女性散发出无可抵挡的致命魅力。

    上天既然赐赠他与生俱来的利器,他何必吝惜将它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

    “相信我,”凌某人意味深长地接过他手中的乌丝边镜架,主动替他挂回鼻梁上,蒙遮他眼睛底的夕阳。“这一回,你可能需要。”青彤大学的图书馆矗立在校园在围墙的边隅,在构成之初,尖塔状的造形曾经博得建筑界的注目,庄重中透出典雅的气息。可惜,由于当初校园规画的误差,日后校内的教职员停车场位置不足,只能选在图书馆后方唯一的空地增建,因此,原本平直铺陈出去的后草坪,被突兀地分割掉大半领土,一道 “柏林围墙”

    将图书馆与停车场隔成邻居。

    或许因为视野被水泥墙阻挡住了,学生渐渐不再而来这处草坪休憩,久而久之,反倒形成校园内的三不管地带。

    夕阳横斜的下课时分,为了窃取片刻的宁静,章诗必须效法无家可归的流浪动物,避躲在图书馆后头的小草坪。

    他的情况说有多委屈便有多委屈,偏生那票娘子军不懂得体谅他的苦处,当真以为他乐意被女性同胞骚扰似的。

    “无端端地,还派给我一件没头没尾的事情,简直跟瞎子摸象没两栋。”

    他最憎恶置身一无所知的处境。

    凌某人蓄意保留相关资讯,说穿了全因吃下石卉妍社长的符灰,如今蛊术发作了,那票娘子军看不惯他博得校园佳丽的青睐,当下决定同气连枝,挑个难缠的老女人挫挫他的锐气。

    没关系,章诗期许自己往理性思考的角度钻研过去。跳火圈、吞长剑的难题或许击得倒他,然而女人──女人!

    他最驾轻就熟的案子,接下来实在缺乏成就感。

    “异性喜爱我,又不是我的错。”伤脑筋!

    看了一下腕表,四点五十分,时间差不多了。章诗撑起慵懒而不见一丝赘肉的躯体,踏着闲散的步伐离开绿草坪,循着小路踅向 “柏林围墙”的边门,走向图书馆后方的教职员停车场。

    他总是这样的,除非火烧屁股,或者好康、好玩的乐子当头而来,否则拒绝以跑、跳,抑或是同等级的大动作来耗费体力。

    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他才踩入停车场,左前方的科学大楼侧门轻轻推开。

    一抹黑衣白裙的修女式身影走出来,直直走向停放着嘉年华小房车的车位。

    她丰厚润泽的秀发包成一个脑后髻,鼻梁上架着粗黑框的老式眼镜,女高中生式的长袖白衬衫,钮扣锁到喉头那颗,浅肤色裤袜藏进直膝修女裙的下摆内。她身上唯一暴露出来的肌肤,除了眼镜框之外的小部分面容,惟剩两只白嫩的柔荑。

    天!这女人倒退潮流五十年的装扮,让人误以为回到民国初年。

    “席老师!”他从老姑婆背后威喝。

    “喝!什么事?”凤英忙不迭转身,却因为动作太突然,左脚踝和右脚趾打结。

    “啊……阿!”“当心!”章诗赶忙上前一步。

    凤英的眼前一阵天旋地转,猛地察觉自己的脸孔迅速与水泥地拉近距离。

    天!糗到了。她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于校园内出糗。她,出了名的恒稳如泰山。

    凤英掩着脸任凭自己颓倒下去。

    “唔……”闷哼声由背后的偷袭者发出来。

    咦?怎么跌跤了却不会痛?她放开手,发觉自己斜靠在对方的怀中,两人似倾斜的平行线僵凝在半空中,偷袭者死命支撑住两人体重。

    “啊,对──对不起。”凤英又急急忙忙直起身。再糗一次!堂堂讲师居然在学校内和男性怀搂拥抱。

    “我的妈!”对方忽然推开她,倒退三大步,右踝腾空开始猛甩。

    我踩到他了吗?她忖疑着。看样子好像是。

    夕阳金色的射光将来人映照成剪影,她下意识地伸手盖覆在眉毛下方,遮住刺目的光束,虽然没法子很清楚地识别出眼前人的身分,但从他几句咿咿呀呀的清朗男中音判断,可能是她的某位学生。

    章诗甩足的方式自有他独特的一面。正常人被踢中痛脚,通常会唉唉地抱腿在原地蹦蹦跳,或是脚软地蹲下来,叽哩咕噜叫骂。但他不是。

    他提高脚踝拚命往后蹬,彷佛马儿踢动后腿,或者家中的狗呀猫呀之类的动物,先咕嚷一声召告天下,然后蜷缩起痛处,嘶出细细的喘气声。

    “抱歉,这位同学──”她习惯边走边思索相关的课堂教材,以达到充分利用时间的效率。走步不看路是正常的情况。

    “别!别、别!”章诗的危机意识高扬至极限。“你不必靠太近,这段距离足够了。”难怪凌某人甘愿把这位 “美女”托付给他,原来本事情若搞出个闪失是会出人命的!

    他肯定目前的局势委实太险恶了。

    凤英顶高粗黑框的姑婆牌眼镜,暗自猜疑这位同学戒慎回避的肢体语言算什么意思?她又不是存心蓄意的。

    也罢!学生当前,她不能失态。凤英立刻武装起 “经济系杀手老师”

    的盔甲。

    “同学,你的问题不能在下一次的课堂上提出来吗?”现代年轻人真是发育过盛,她打挺了正气凛然的腰肢,视线依然只及他的下巴高度。

    章诗谨慎地拉离她两步之遥,扬了扬手中的问卷。“席老师,我是法律系的助教,最近正在协助进行一项教职员问卷调查的研究,可不可以麻烦你填写这份问卷,明天交回系办公室?”区区几招短兵交接,他已经打量完席凤英的外表。

    尽管她的三千烦恼丝束扎成姑婆式的发髻,中规中矩的黑色 A 字裙也超过合理的长度,一副四十岁高龄的老处女形象,但她的五官却显得相当细致,莹润的肌理压根儿构不上四字头的枯槁。

    凭他阅人无数的经验,甚至敢大胆判断,她恐怕连而立之年也不到。

    只可惜七颠八倒的动作稍嫌致命了一点。

    “助教?”凤英松懈下气势。助教勉勉强强与老师们同级,她不必太端出师长的架子应对。“可以,我下星期一才有课,到时候会把问卷交回法律系办公室。”她接过问卷,打算走人。

    “社会系。”章诗传达出不屈不挠的提醒。

    “什么?”她愣了下。“你在社会系当助教?”“不,法律系。”他拿出一贯应付女人的耐心。

    幸好,凤英庆幸她的听力没有退化。

    “对呀,我会把问卷送回法律系……”“问卷属于社会系。”他再重复一次。

    凤英瞪着他的剪影。刚才明明听他自称是法律系的助教。

    “你们法律系和社会系合办这次的学术研究?”她试图弄懂他们俩究竟哪根神经搭不在一块。

    “不,社会系是唯一的主办单位。”“……”发生了什么事?助教先生的说词颠来倒去,敢情是奉命来砸场子的。

    “我在法律系担任助教,顺便友情赞助社会系的活动。”答案终于水落石出。

    “噢!嗯,好,我了解了。”原来如此。

    她无意识地挥挥手,脱口一大堆不含任何实质意义的虚词。

    夕照虽然剪暗了这位助教的面容,从他不自觉流露的洒脱气质却可以感受到,他必定划归为卓然拔萃的帅哥名单。

    她向来缺乏异性缘,就连三岁小男生久久盯着她不放,都会让她浑身不自在。

    “那……就这样子了,再见。”凤英挤出一抹浅笑向他道别,迳自走列车旁,打开驾驶座车门。

    章诗继续伫立在原地不动。依据他的经验,男性越是积极地接近闭塞的女人,结果益发容易出现反效应,顶好让她们自个儿采取主动。

    “呃……”他为什么杵在原地,迟迟没有离去的意思?在等人吗?可他眼光直勾勾地盯着她的模样,又不像别有他顾。“需不需要我送你一程?”

    她总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好。”得分!

    他以一种皮毛动物的优雅步伐接近嘉年华,老实不客气地将自己安顿在前座。

    轮到凤英傻眼了。她只是客套而已,并非当真计画送他一崔的,好歹他们也算陌生人,难道这位助教半丝别扭的矜持也没有?她杵在原地,着实手足无措了好一会儿。

    不管,载他一小段路已属仁至义尽。若男助教着想她会沿路寻找话题与他谈天说地,包准不久就会发现自己失算了。

    话说,总体经济初入门三大原理……引擎转速轻响出发动的闷吼声,凤英操纵着方向盘,迳自陷入无声的教材模拟当中。

    上路十分钟后,车行距离和平东路约莫两个路口,章诗开始布下战局的第一步棋。

    “麻烦你载我到和平东路的拿玻里PIZZA 店。”凤英姑婆镜框后的眼眸专注地定在正前方。

    没反应!他瞟了席凤英讲师一眼,怀疑她究竟有没有把目的地听进去。

    “请问你回绕向和平东路的拿玻里 PIZZA 店,顺不顺路?”他当然肯定顺路,因为席凤英的租屋地址就在和平东路上。

    驾驶人依然含语不答话,眼神还微带着痴呆。

    好吧!章诗承认,虽然他从不喜欢在社交生活方面自我膨胀,然而,被女性欢迎宠爱了大半辈子,临时被人忽略依然挺不好受的。

    “哈罗?”他试探性地轻唤。“地球呼叫火星,拿玻里PIZZA 店,请问收到了吗?”“嗄?”凤英回过裨。“对呀,我也满喜欢的。”牛头长了一张马嘴。

    章诗又好气又好笑。她脑袋瓜子小小的一颗,怎么神游的速度如此之迅捷。

    “喜欢什么?”他感觉好像在与梦游中的人类对话。

    “披萨呀!”她明明听见他提起这个词儿。“尤其料多又实在的……招牌什锦……披萨!”嗓音越来越小。

    他嘴角那道似笑非笑的斜纹,让她当场肯定刚才一定又搭错话了。

    没法子,她习惯一脑二用,因此常常会反应慢人家一拍,从小到大不知闹了多少笑话。这是天性!

    凤英竭力将目光投向前方路况。两分钟过去了,耳鬓的毛发依然敏感地竖直,密密侦测着他耐人寻味的打量。

    那抹笑勾得她心慌慌。

    “怎么样?”嘉年华的掌舵者浑身不自在。

    直到现在她才发觉,助教先生的五官异常漂亮。所谓 “漂亮”,系指“俊美潇洒”之外,更加了几分极端细致的伟秀。不消说,挺直的鼻梁、俊秀的脸孔,以及塑形优雅的嘴唇,是美男子应有的标准配备,然而他的眸光却不若……不若平凡人。

    初春的傍晚已经微暗,车子又恰巧行驶在两盏路灯的交界点,他的详细脸型尽数隐在昏暗之中,惟有那双眼睛,悄悄闪烁着勾人的银芒,更仔细望去,彷佛幻视到两颗椭圆形的星点……一双属于猫科动物的睛瞳。

    她惊恍地联想到一个雨日的午后,那名山猫似的男孩……或男人。

    没错!就是这种感觉。助教与骑士的感觉几乎十足十的贴合,两人流露着相同的气质,成熟与青春并存,既显得异样年轻,却又超乎正常人的老成。他们的年龄介于十八岁到四十岁之间,任何一个数字都有可能。

    她头一遭在明知年纪比自己小的 “男孩”面前,感受到全然的荏弱。

    “法国菜呢?”“嗄?”她再度陷入神游状态。

    “你为什么只提到披萨?我先前讨论的法国菜,难道你全没听进去?”

    章诗被她逗得很乐。

    这老处女讲师还满有意思的。或许,这单委托会比他顶料中的多彩多姿。

    “法国菜!”她恍然大悟。对嘛!她就知道方才铁定漏听了。“我很排斥法国料理,因为法国人吃蜗牛。”“你不敢吃锅牛?”他提出猜测结论。

    “不,因为锅牛是益虫。”“噢。”有听没有懂。

    “如果人类吃光了益虫,世界上就只剩下害虫了。”她严肃的眼光仿如在谴责他。

    “你应该接触过动物生态方面的议题,也了解食物链被破坏的环保灾难。”“受教,受教。”这女人当真以为她拒吃法国菜,就能挽救蜗牛的生态?

    “你希望在哪里下车?”凤英终于想到要问。

    “噢,天哪!我真不敢相信。”他极端 “惊讶”而无辜地瞪大眼,山猫似的椭圆形瞳仁展现无庸置疑的戏谑。“咱们聊过了天南地北、世界各国的佳肴,而我竟然忘记告诉你停靠地点。如果你顺路的话,麻烦转进和平东路。”

    她猛点头。“当然顺路,我就住在和平东路上。”“多么‘巧’!”车灯随着行进方向折射,晕黄地闪照着和平东路的柏油表面。

    “麻烦靠边停。”他笑吟吟地示意驾驶人泊近路边。“来,我送你几张折价餐券,就当成搭顺风车的回报吧!”两张拿玻里 PIZZA 店的优惠券停落在仪表板上,凤英来不及客气和道谢,他已飘然移出狭隘的车厢,跨站到人行道上舒展受拘限的筋骨。嘉年华小车对身高腿长的他而言,实在委屈了一点。

    “别忘了交回问卷。”最后一句交代溶入夜风里。山猫迈着悠哉徐缓的步伐,踅向人行道内侧的披萨店。

    凤英连一句后会有期、珍重再见也来不及说。

    “一趟便车居然也能赚到PIZZA 折价券。”她搔搔脑袋,仍然搞不太清楚状况。

    而且,她为时已晚地忆起,自己甚至连对方姓啥名何也忘了问,每次都这样。

    “唉!这种东缺西漏的个性何时才会有长进?”连她自己也很受不了自己。

    不管了,走吧!话说,总体经济初入门的三大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