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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时锦但笑不语,她的眼睛会说话:一边示意侍女去屋外等候,一边允许岳翎继续说下去。
岳翎表面来看,柔弱而苍白,气色并不好。她出身也不好,比不上刘泠、徐时锦这样天生自带光环的娇女。徐时锦什么也不用做,只要用利益驱动,就可以吸引岳翎为她做任何事。而岳翎自己呢?她好不容易从泥潭中爬出来,当然不愿意放弃。
她垂眸,文文弱弱地说话,“徐姑娘,你安排我做的事,我不会反抗。只希望事成后,徐姑娘给我自由,不要再管我和铭哥的事。”
“哦,那要你能活到那时候啊。”徐时锦歪头看她,笑盈盈地拉住对方的手,她手轻轻抖了一下。岳翎比她和刘泠大不了几岁,面上看也是貌美女子,但这双手,指节粗大,腹有厚茧。这是一双做惯粗活的下人的手,便是灵犀灵璧这样的侍女,手也比岳翎完好。不知岳翎受过什么样的苦,但到她这个年纪,即使重新认真保养,手也不可能比上旁的女子。
徐时锦心稍微软了下,面上还是漾着笑意,“岳姑娘确定陆铭山不会知道真相?知道真相后,他不会杀了你?我并不是要逼你去送死,毕竟陆家,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你从未接触过这样的大家族,还是谨慎为妙。”
岳翎低低应了,脸却更白一分。
她从未接触过陆家这样的世家大族!
她当然从没接触过。
也许只有陆家这样的、她一辈子都不能想象的地位,才能让铭哥离开她。只有郡主这样的,才能让铭哥坚定信心。
所以她就应该成为弃子。
但是她总有回来的一天。
总有拿回属于自己东西的一天。
况且,在她重新见过陆铭山后,她恍然发现:有些她以为的东西,是不一样的。
流年啊,又有什么关系呢?
岳翎又用复杂的神情看徐时锦,“铭哥和我的旧事,你说郡主之前并不知道。但你又怎么会知道?你不是她的好友吗,为什么要骗她?你也在利用她吗?”
“阿泠不知道,是她这个人本来就一往无前,什么都不在乎。我之所以知道,当然是因为我去查了啊。陆铭山深爱你,这又不是查不到的事。陆铭山这个人,我从来不喜欢,他们陆家和我们徐家不睦,阿泠当然不应该和他在一起。况且你又是一枚□□,不定什么时候爆炸。与其之后突然出现让阿泠倍受刺激,不如现在由我所导,加以控制。伤害阿泠,怎么会呢?我最不愿意她死了。”
“所以,你这样做,其实是好心?”岳翎吃惊。
徐时锦笑了,悠然道,“也不全是……不过你要是开心的话,可以这样理解。”
岳翎沉默半晌,低声,“你让我去郡主身边,不怕我伤害到她吗?”
徐时锦继续笑,笑得温婉柔和,不再说话。她的眼神却足以说明一切:伤害她?凭你?怎么可能?!
岳翎心里如被刺一般,紧咬牙关,逼迫自己不露出被羞辱的眼神来。她们那些天生尊贵的人,当然看不起自己。连伤害,都觉得自己不够资格。
刘泠这样□□她,徐时锦也一样。她们全都是那副高高在上、一切尽在把握的样子,却需知,就算她这样的小人物,狠下来心,未必就输了她们。
岳翎尽量让自己声音柔软,不被徐时锦听出什么来,“我会照徐姑娘说的那样做的。”
岳翎站在窗前,平静地看着徐姑娘和侍女提着灯,走入了浓雾中,背影典雅清贵,衣袂飘逸。浅浅的虫鸣声中,岳翎手抚摸上自己的小腹,仰头去看空中那轮明月。澄亮浩大,触手可及。天涯共明月,陆铭山又在哪里?他又知道她在哪里,郡主在哪里吗?
爱情,沾上了别的东西,总是显得不那么纯粹。
岳翎又开始默念自己一直都有的想法: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就算爱,能有多爱呢?
她抚摸小腹的手渐渐收紧,直到她感觉到疼痛,才放手。
一夜无言。
翌日,天还未亮,迷迷糊糊中,刘泠被门外的侍女轻声一遍遍叫着唤起。她睁眼后望着四壁空空的屋子,好半天才想起昨晚的事。她无意识地玩着头发——沈宴说坐着陪她一晚,现在她醒来,人已经走了。
刘泠不那么在乎名声,偶尔有顾忌,疯起来又觉得无所谓。她名声本来就很差了,但沈大人显然不想多事。
估计她想睡沈大人的心,路漫漫其修远兮。
从侍女口中得知,她们选择这个时候喊郡主起床,也是沈宴走之前吩咐好的。沈宴算好了时间,她们伺候刘泠起床后,偷偷回去自己的院子,选择人少的路,基本不会被人看到。就算被人看到,只要人数控制在十个以下,不用沈宴想办法,徐时锦也会为她这位好友遮掩一二。
凭沈宴对徐时锦的了解,她不算什么大善人,但这种顺手而为的事,她也不介意卖好。
刘泠听着沈宴为她安排好了退路,心里感觉很奇怪。她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经历,做坏事后,还有人帮她处理后续事件。如果早有沈宴这样的人物帮她,她也许生活质量能比现在提高好几成。
当然啦,沈宴那么冷血的人,肯定不会无缘由帮她。他现在帮她,是因为他心里有她。
刘泠高兴想:追上沈大人,福利实在很划算。
“郡主,你、你这……”其余侍女整理床铺,灵犀灵璧二女为郡主梳发,表情却变得古怪了。
刘泠拿过镜子,一看下,啪一声,把镜子摔在桌上,唬得众人一同跪下。
沈宴!
她就知道他不安好心!
镜中的美人,肤白貌美,哪里都完美得一丝不苟。却是抬头时,脖颈上清晰写着几个小字:长明游记。
能在她脖子上乱写乱画的人,除了那位,不作第二人想。
她也是才知道沈宴字长明——其实想一想也能理解,他单名宴,取“添酒回灯重开宴”之兆,小字自然不是意义相同,就是相反。但是——
不管他字什么,也不应该把她脖子当纸来胡乱涂写!
这是羞辱!
刘泠总算明白沈宴昨晚那个意义不明的笑是什么意思了。
“郡主,好、好像擦不掉……”好容易鼓起勇气帮郡主拿帕子洗,却怎么也消除不了,在郡主带着杀气的眼神中,灵璧快要吓哭了。
刘泠慢慢接受这个现实,冷笑一声,起身往外走,“洗不掉就洗不掉,他敢写,难道我还不敢走出去?我又不怕什么。”
“郡主,您不能这样!”众女连忙拦住被气得头脑不清的郡主大人,还是灵犀会抓住重点,“郡主,你就这么出去,不怕沈大人知道后,揍你吗?”
“……”刘泠步子停住,想了下,嘴角露出一抹笑。那笑容有些淡,在她无表情的脸上突然出现,让她多了许多生气,不再显得那么难以接触。
刘泠道,“算了,不逗他了,他要是被我气哭就不好玩了。”
“……”听郡主吩咐去取长领衣衫,几女心中却嘀咕:沈大人怎么可能被郡主你气哭?你怕他找你才是正理吧?话说沈大人看起来那么难说话,郡主居然能招他,还活蹦乱跳,也是挺难得的。
而且,郡主刚才那个笑,似是而非,却有少女的娇羞和甜蜜。虽然只有短短一瞬,但对于这些长年侍候郡主的侍女,已经极为难得。
刘泠从来没有过少女羞涩的时候。她活得冷静而清醒,即使在面对陆公子,她也永远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她算好一切,不允许自己有丝毫不妥。在遇见沈大人后,众女都有些被郡主那种粗暴的风格惊住。
也许并不是大家以为的那样,郡主找上沈大人,完全是为了报复陆公子。也许郡主和沈大人之间真的有爱情在发生,只是大家都没注意到。
无论众人如何猜测,刘泠一连几天,都穿着高领长衣,让众人颇为惊异。在水边喂鱼时,徐时锦调侃她,“大夏天的,你不热吗?还是你跟沈大人做了什么,连脖子都不敢给人看?”显然这里发生的事,都在徐时锦的掌控中。
刘泠转眼看她,“你看起来,很有经验的样子。”
徐时锦一顿,表情稍淡,又重归温柔,“阿泠,我的事,你一向知道啊。又何必多问?”
“你的私心,会把徐家拉入泥沼中。如果走到那一天,你求我,我也不会救你。”刘泠冷淡道,徐时锦脸有些僵,却摇着扇子没说话。刘泠只是随口提醒一句,徐时锦精于谋算,刘泠身为皇室人,却对此不感兴趣,甚至因为这个,数次离开邺京和江州。
刘泠转而问自己感兴趣的事情,“沈宴说在邺京时,他和你还算熟。那你了解他吗?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徐时锦愣一下,回头,长久地看着刘泠,不开口说话。
刘泠被她看得不自在,“怎么啦?”
“阿泠,你恐怕没发现,这是你第一次,对一个人产生好奇,想问他身后的事。”徐时锦挽住刘泠的手,感觉到她的手有些凉,“你跟人结交,从不对他人的背后感兴趣。你不问姓名,不问出身,不问家境,不问前科。你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放在心上……所以当年,你才会去救陆铭山。”
“陆铭山花了五年时间,都没让你产生去查一查他的冲动。而沈宴,你才和他认识了多久,你就想更多的了解他……阿泠,你真的特别喜欢沈宴,对吗?”
那是因为沈宴什么都不告诉她,什么都不说。那是因为她猜不透沈宴,不知道沈宴的想法,就不知道自己下一步怎么做。那是因为……她自然可以给自己找千百个理由,但是又何必?她不是玩不起的人。
刘泠声音没起伏,根本没因为徐时锦的话产生怔忡之类的影响,“没有特别喜欢,一般喜欢而已。”
徐时锦望进她的眼睛,实在看不出刘泠的想法,只好放弃。
刘泠对沈宴的出身一点都不了解,她不问,沈宴那么高傲,也不会主动跟她说。
沈宴说他和刘泠不是一路人,是大实话。一个是郡主,一个是锦衣卫,看起来还勉强搭配,但实际论起来,恐怕阻碍并不小。
刘泠对沈宴一无所知,徐时锦却是知道的。
她知道沈宴迎娶刘泠的可能性有多低,她更知道刘泠对一个人产生好奇心的可能性有多低。
阿泠是活得很苦的一个人。
她出身光鲜,但无论是父亲那边,还是外祖父那边,抑或陛下那边,没有一方是全心全意为她着想的。她长这么大,一直是靠自己。
徐时锦也一样。家族没有带给她什么,带去的多是伤害。她活到今天,看起来这么好,靠的也是自己。
徐时锦总想着:她和阿泠之间,至少有一个人,要能看到所谓幸福的影子吧?
花溪夹杨柳,湖面平静无波,头顶桃花纷落如雨。阳光下,徐时锦映在湖面上的影子像会漂浮一般,在花雨中模糊一片。她的声音一贯婉约温柔,“沈大人吗?我并不了解。他说和我熟,大约是卷宗层面的熟悉。锦衣卫的情报,很是厉害。邺京里有名号的人物,沈大人都该有印象。”
刘泠的眼神有细微的变化。
徐时锦笑,“没错,如你所料,沈大人应该很清楚陆铭山这个人。陆家人嘛……应该和锦衣卫打交道很多。沈大人在锦衣卫中手握实权,与其说和我熟,倒不如说他和陆铭山熟。”
徐时锦笑得幸灾乐祸,“而这两个人物,竟然一个是你的未婚夫,一个是你的现任情郎,左拥右抱,你运气真好。”
刘泠却笑不出来。
她低声问,“你说陆铭山会来,他什么时候会来?”
她并不想见到陆铭山。
“我是骗你的,陆铭山不会来。”徐时锦笑容加深,“至少我离开邺京的时候,他并不在邺京。他们陆家的事,我不方便打听。我只知道,他很久没回邺京了。不过你放心,他会去找你。一个是他的未婚妻,一个是他曾经的爱人,这样两个人凑到一起,陆公子怎么坐得住?”
所以说,在回邺京前,陆铭山会来找她?
刘泠心情低落,手脚发凉。她对陆铭山的感情是真诚的,她忘不了。所以她害怕他。为什么不能再也不见面呢?非要坐下来聊一聊?
有揍人的本事,有报复的本事,为什么要浪费精力去贫嘴?
她真烦那些。
有些不舒服,头又很昏,刘泠觉得脖子被掐住般,勒得快喘不过气。她手摸上衣领,忽然想到自己脖颈上那行小字。那天她被沈宴气得受不了,现在却又觉得自己找到了动力——有沈大人在后面站着,好像前路也没那么艰难。
只是她的沈美人,已经把她忘了吗?
为什么她不主动,他就不找她?
心里才这样想,回去的时候,就在院子里见到了沈宴。他没有穿飞鱼服招摇,就是一身普通的全黑交领窄袖,棕色皮革的束袖和宽腰带,靠坐着黒木廊柱,一腿垂地,一腿踩着栏杆,手撘膝上,坐姿大开,难得的在简洁明快外,更是潇洒无双。
沈美人细腰窄背,五官清俊。他转头,目光深邃,不知是不是错觉,刘泠总觉得他的眼睛盯着她围得紧实的脖子看了许久。刘泠面上无动于衷,耳根却有些红。
她吸口气,在侍女互看中,走向廊下坐着的美青年,语气淡定,“沈大人找我有事?”
“带你去逛逛,”沈宴漠声问,“去不去?”
“是单带我一个人吗?”
“嗯。”
“没有公务在身?不是顺路而为?”
“嗯。”
刘泠这才满意,“沈大人盛邀,我不敢不从。”
“走吧。”沈宴起身,向她点了点下巴。
“等一下,”在沈宴回过来的目光中,刘泠平静道,“我要换身衣服。”
“……”但是刘泠现在身上的衣服,并没有出挑到上街会引人注意的地步。
等了快一个时辰,沈宴才等到梳洗过后的刘泠。她何止是换身衣服,她是把自己重新洗了一遍。看到沈宴上下审视的目光,刘泠还调侃道,“沈大人,你错过了我洗浴,后不后悔?”
平时多冷漠的姑娘,却总是调=戏他,谁能理解刘泠的这一面啊。
而她月白罗裙,桂兰缠枝,一步一动,端的是风流无双。
错过了洗浴,后不后悔?唔,他说“挺后悔”的话,刘泠会被他吓住吗?
沈宴的目光热度有些强烈,引来刘泠的回视。刘泠虽然力求要惊艳沈宴,但她此时却没有意识到沈宴正为她所惊艳。而在她反应过来前,沈宴上前,摸了摸她冰凉的桃腮,语气挺平和,“走吧。”
“你能带我逛街吗?”
“好。”
“能给我买些东西,送我吗?别人都这样做的。”
“好。”
“我听说宁州有不少好玩的地方,你要陪我全都玩一遍。”
“好。”
“你要……”
“好。”
“我要……”
“好。”
……
刘泠对沈宴突然转变的温柔有些不适应,抿了抿嘴,在他疑问着看过来时,才装作不在意,上前跟上他的步伐。但她藏在袖中的手,却出了薄汗,因兴奋而微微发抖。
她落后一步,看着沈大人高大的背影,默想:原来他好说话起来,是真好说话啊。
她真喜欢他对自己这么好,像在宠着自己一样。